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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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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琰对着那串油润润的迦南木十八子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还是悄悄放进荷包里。
小王爷打小就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呐,甭管是咬过的茯苓糕还是先帝赏的物件,对他来说那都一样。可他也有个毛病,赏你了就得带出来,哪怕是沾着他口水的茯苓糕你都得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当时说话都说不清楚的允显递给万岁爷半块带着牙印的茯苓糕,皇上是怎么做的呢,人家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完事儿了还得摸摸允显的头夸一句,允显真乖,都知道疼哥子了。
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琬琰在心里头为万岁爷竖起大拇哥。
允显压根没想到带路的女人脑子里已经排了一出大戏,人家脚步如常地迈进牡丹台。
皇帝已经坐在上首了,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缂丝常服,气度煊赫。要论起来小王爷和皇上的模样是很像的,伊尔根觉罗氏出美人,两兄弟都长了张好面皮,可皇帝没有小王爷眼角锋利的倨傲,他更善于隐藏心思,看起来有一种不显山不漏水的清冷自持。
小王爷装模作样地打千请安,又嬉皮笑脸地坐到太后下边。
水面上的戏台子在唱南曲,咿咿呀呀地半天听不见一个响。
琬琰不是第一回赴宴,之前她是以公主伴读的身份,现在她是太后兴起召进宫的公府小姐。论起来以前她还能有个座儿,现在就只能当个戳脚子,好在老佛爷赐了座,不然可就受罪了。
琬琰不太爱听南曲,那些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只能叫她昏昏欲睡,玛法说她是情窦未开,其实天生少根筋更适合她。
进了宫的伴读那都是给阿哥们预备的,见了伊尔根觉罗家的好颜色,就是再迟钝的姑娘也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可琬琰不一样,她从小就生的粉雕玉琢,一双天真娇憨的杏核眼在一众早慧的天潢贵胄分外珍贵。所有年纪相当的阿哥们都喜欢逗她,可她也每回都能把人搞得下不来台。
这里边也包括允显,可小王爷亲近人的方式不太一样。人家送头花的时候他送蝈蝈,还非得逼着琬琰承认这是他的金翅大元帅。
琬琰打这儿就恨上他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不知道姑娘家都怕虫子的吗。
琬琰就这么着在心里头琢磨事儿,越想越精神,结果一不留意视线就放空在允显身上。
小王爷单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戴着憨得憨(扳指)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想来他也很无聊吧。
话说起来这憨得憨的水头可真不错,碧得透绿,衬得那修长的指节分外漂亮。
太后坐在小叶紫檀玫瑰椅上笑呵呵地打量俩人,真是越看越喜欢。她就说吧,小时候允显就对人家不一样,跟大阿哥缠磨好久得来的金翅蝈蝈说送人就送人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再看看琬琰,都盯着允显瞧了一刻钟不错眼。
“把条头糕给允显端上,他爱吃这个。”太后是个乐见其成的人,说干她就干。
琬琰回过神来,太后正笑眯眯地盯着她呢。
主子发话了,不得不动,哪怕你跟前的是你最不待见的人,你也得好好伺候。
得,琬琰就这么端着一盘条头糕到了礼亲王的膳桌。那上头的御膳那是一口没动,这也不能怪他。宫里这种大宴席,为了不耽搁时间,上的不是蒸碗就是油腻腻的冷盘,这会儿八宝桂花鸭身上的油都冻出来了,白花花一片,实在有碍观瞻。
“请王爷安,老佛爷赏您一道条头糕。”
琬琰四平八稳地蹲下,双手举过膳桌两寸,实在是挑不出错来。
允显敲桌子的声音一下没了,他怎么不记得他爱吃条头糕了,这种甜腻腻的小东西只有姑娘家才会喜欢。
这时候恰恰好对上皇帝耐人寻味的眼神,真是……意味深长。
允显沉默了,皇帝的心思实在是很难猜,哪怕他们是同胞的兄弟,有时候他也不想去猜哥哥的想法。
小王爷抬抬手让伊立了,就这么个脚戳子杵在这里实在叫人不舒服。
琬琰就慢慢地布膳,这事情以前当伴读的时候就做得挺熟,现在也一样。她做事一向有自己的节奏,就这样来肯定不会出错,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忙中出乱子。
眼前是一小片藕荷色的袖子,绣着仙鹤穿云的打籽绣纹的袖口垂下来,遮地欲说还休,一截雪白的腕子戳在眼珠里,很难叫人不注意。羊角灯昏黄明灭的光线洒下来,手腕上的碧玺手串透出碧莹莹的光,显得那一截伶仃的腕子更加柔弱。
允显发现就这么瞧着也是一个很好的消遣,至少比台上的花前月下来得雅致。
可惜他是个十四岁就混在西北大营的男人,直笼通的肠子,你实在不能指望他看出什么柔肠百结。
小王爷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的袖子,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看吧,就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袖子,风一吹哗哗地全灌进去了。所以说还是马蹄袖好,又能防风又能上马搭弓。
太后看得有滋有味,顺便还给皇帝使了个眼色。吃不吃已经不重要了,这是小儿子第一次盯着姑娘的手腕瞧啊。
多好看的腕子,温温婉婉的性子,不急不乱的。叫她说,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压得住允显。
太后开心了,脸上的笑就没掉下来。
琬琰就这么熬过了整场宴席,接下来就没她的事儿了。
太后不这么看,小儿女就该凑一对。她是个越老越爱做媒的女人,仿佛要把年轻时缺失的爱情找补回来。
反正现在紫禁城里最大的人物是她的儿子,她已经熬死了先帝,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今儿天色也晚了,慈宁宫里寂寞得很,你留下来陪哀家说说话。”
琬琰身子一僵,“奴才怎么好叨扰老佛爷。”
这可真叫人心惊,留下来,然后呢。多少贵女在紫禁城的一生就是从留宿宫中来的。
阿玛手上的三旗叫人眼红,看吧,就连天家也不容许她随随便便地嫁了。她日后是要充后宫吗,和这天底下最多小老婆的男人过一辈子,照她的家世,大概也在一宫主位以上吧。
琬琰就这么低着头,越想越难受。
“怎么会,哀家已经跟你阿玛打了招呼,慈宁宫还不缺你一间房。”太后是多聪明的人呐,打着哈哈就把事情给办了,“就这样吧。”
允显摩挲着手上的憨得憨,神色晦暗。
“来,允显也过来,哀家好久没见你,留下来陪哀家絮叨絮叨。”
这理由一丝不错,连皇帝也答应了,直接转身走了。好呐,剩下事情就容易了。
允显就这么从善如流了,身边的张宝成提着羊角灯,照得窄窄的宫道一片光亮。
过了徽因门就是慈宁宫,琬琰没吭声,可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过角门的时候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底朝天。
这简直坏透了,明明她不愿意,可上头发话了她就得乖乖就范,这叫什么事。
允显慢慢地跟在后面,就看见那道藕荷色的影子在角门上晃了晃。
其实也只是个小姑娘,就这么填了窟窿,该慌的时候也慌。
允显这会儿有点可怜她,毕竟也是小时候照妹子看大的,那点可怜的情分还在,他就不能见死不救啊。
怎么说也得给她看着点,内务府的奴才惯会看人脸色,拟的封号不好了,一辈子叫人戳脊梁骨。就比方说慎郡王吧,“慎”,好家伙这下大家都知道万岁爷的意思了,这个人就这么圈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是图佳氏鄂善吧,镶黄旗人。礼亲王不巧是先帝亲指的镶黄旗旗主,就这点鄂善一家老小就得乖乖听话。
好,就这么办。这下乌鸡眼一辈子得对他感恩戴德,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允显就这么瞎想,一脚跨进寿安堂。
吃惊的是,太后倒没留下琬琰,直接叫舒西兰带去西配殿安置了。现下空旷的殿宇里就剩下允显和脚戳子张宝成。
张宝成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笑话没眼色他能混到礼亲王跟前吗。打了个千就退下来,一点声响都没有,这差事办得叫主子舒心。
允显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已经过了在额娘跟前瞎扯的年纪,太后唱的这一出叫人隐隐看出些什么,可又不好细想。
太后是个直白的人,不善于打眉眼官司。这会儿吃了一小盏酥酪,慢悠悠地开口了。
“允显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瞧瞧,觉尔察家的闺女怎么样?”
小王爷这颗被南书房大学士盛赞的聪明脑瓜子一下子不够用了。
这叫什么……从嫂嫂变成媳妇了,孔圣人也不能忍啊。乌鸡眼就这么配给他了?就这么个脑瓜子还没山核桃大的女人,看见他的海东青就大呼小叫的臭瓜蛋子,哭起来脸比柿饼还难看的酸疙瘩。
他这么劳心劳力为皇上出京办事,回来就把他给卖了。
小王爷一张俊脸气得红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下太后心里那叫一个欣慰,小儿子终于学会脸红了,这是好事儿呐。
想当年阿哥们配了教导人事的宫女,那个不是多多益善。就允显一个脾气臭得直接叫人滚蛋了。
就这么一个脑袋缺根筋的,现在终于开窍了,太后恨不得立马操办起来,八字也得和呀,钦天监得排日子吧。
允显就这么杵在原地,一口气不上不下,“额娘,真的吗?”
他堂堂大成的巴图鲁,皇帝的胞弟,就这么为江山社稷牺牲了自个的婚姻大事。
太后乐了,瞧,开心地找不着北了,臭小子还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