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六章 ...
-
“你果真不吃?”
他又问一句,声音已冷下来。
我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答上一句,“不吃!”
门外头的动静便歇了歇。
我正疑心他要来撬门,却听得脚步声渐起渐远,他却是离开了。
我便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支开一条门缝儿往外张望,别院中空落落更无一人。
因此我忙闪身出去,扶一把头上的束发冠巾,一抻领衣,贴着墙根儿迅疾而去。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不知几个时辰后,我方才下了山,那时候山顶上高悬的日头还带着几分秋阳的燥。
山脚下又是二里路,方才走上官道的岔路口,路口横着一道桥,桥头搭着一间吃茶的茅草棚。
我腿肚子累得直转筋,就势坐下来,问那卖茶的老翁这是个什么地儿?
他说这是刁家桥,再过去十里路,又有个花莲山,花莲山上便是花莲寺。
我又问他花莲寺里供着的是哪路神仙?
他那被老褶子挤着只剩一条缝儿的眼睛里会心一笑,“供着观音大士。怎么,公子要去拜拜?”
我一愣,心想这老头儿眼神儿不大好,继而却红了脸,才想起来今日本是异装出行,忙摆摆手说:“不不不。十里路,只凭我一双脚,走去也累死了。”
老头儿便笑道:“这片官道上时常有轿夫守着,山阳山阴城里头的富人家,常来花莲寺里上香,灵得很。这几日不知怎么的,太太小姐们来的少,往常守在我这茶摊前的几个壮劳力,也歇了几日未曾过来了。小公子若是想上香,我倒知道他们的住处,您只需提前知会一声,便能叫他们过来抬您上去的。”
我便谢了他好意,叫了壶毛尖茶,只说改日再去。
老头儿端了茶来,看看我,很有眼色的又问道:“公子还吃些什么?”
说着,从身后竟转出一排烧鸭卤鹅来,我看得眼睛都直了,忙叫他再替我切上一碟盐水鸭,摆上一盘醉花生,吃到半饱的时候,又添了一块缸爿饼。
如此这般饱啖一顿后,太阳已平西了。
我便又立起身来,辞别了卖茶翁,踏着落叶再往将军岭上挨。
一路赏景消食,直等到月上枝头时,方才挨到了无为山庄的那块金匾下。
宅门前四下无人,只有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
我便轻手轻脚的闪进去,却不知门后立着一个人,正是那同我颇不对付的春来嫂。
她像是恭候我多时了,一见着我进来,先是将我一身女扮男装的行头打量了几眼,接着便尖声尖气的嚷嚷道:“我说吧!你今儿怎么能躲在院子里消消停停的一声不吭呢!”
我一吓,腿迈出去又收回来,出去偷吃——倒被她抓了个现行。
正要想个什么说辞来堵她一堵,紧跟着她却又是一句。
“原来你是卖鱼去了!”
我这回愣了愣,到嘴的狡辩生生咽回去,立回身来张口就骂:“放你娘的驴屁!”
“什么屁不好放,单放驴屁?”
将军恰好在一道题碑处现了身,一边理着领襟,一边带着一身仆仆风尘走过来,带笑质问了这么一句。
我一时语结,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给人添堵的本事。
春来嫂见缝插针的又絮絮说了些添油加醋的诬告,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挥手让春来嫂先退下了。
我亦打算就此溜走,他却于我身后重重咳一声,点名让我陪着。
我嘴巴又欠,“陪什么?陪您睡觉?”
他看我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来,“你就只会睡觉?”
我也看他一眼,嘴角一抽,“旁的您还能图我什么?”
他顿了顿,面上竟似乎现出一丝微愠。
好半晌,方又听到他语气沉缓地问我说:“你就这么看轻自己……?”
我敛眸,攥了攥手指,没接话。
他也就默然的领着我朝前走,越走,越到了我熟悉的老地方。
“那不是我住的别院么……”
这话说出来,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晓得——原来他是怕我再迷路,特地好心送我回来的。
一时间,我那心头竟不争气的涌上了一片些微的歉疚感。
临到院门口时,我立定了,眼望着青砖道:“唔……我不是去卖鱼……”
他那目光便凝在我面上,更无一丝讶异,只是说:“我知道。”
我猛地一抬头,“您怎么知道?”
却正看到他那本是严峻逼人的脸上,难得露了点笑意。
“一碟盐水鸭,一盘醉花生,一块缸爿饼,一壶毛尖茶,一位小公子……是不是?”
我生生咽了一口唾沫,继而干干笑了两声。
“您一路都跟着我的?”
“这些时日山下不太平。”
我“哦”一声,抿了抿唇。
满天星斗如盖,我不自在的搓搓手,推开门扉,邀他进院中坐坐。
他便就跟了进来,我忙着折身回房去斟茶水,他便负手立在廊下出神。
等我端着一盅岩茶走到他身旁时,他默默接去抿上一口,目中微露讶然,道:“好茶。”
自然是好茶。
“此茶生于岩缝之中,岩骨花香,风霜侵就,名唤岩茶。”
他听来笑笑,颇认真的问上一句:“你也喜欢?”
我点点头,一时顺口说道:“那日春来嫂领我去认路,正好路过试武场,见着你们正在操练,便想到此茶。”
我觑他一眼,“不是说——无为将军,杯酒释兵权么……”
他似乎一怔,看向我,眼中瞳仁分明,黑漆漆一片,好半晌方才解嘲道:“家里养有家兵百个,无非是用以保命防身。对陛下的疆土,构不成威胁。”
我没想到他能这样直白,错愕间视线相对,正撞上他眸色深深的一双眼。
我把心牢牢护在腔子里,总算从嗓子里摸出来一丝低低的笑,“大丈夫怕一日无权,小丈夫怕一日无钱……将军,您怕什么?”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攥紧了茶盅。
良久良久,我方才听到晚风中传来这么一句低叹——
“我怕十年生死,两茫茫。”
我心中没来由的,竟狠狠一揪。
“她就这么好……?”
他也不作声,眼中却隐隐浮起一层痛意。
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我鬼使神差的盯着头顶一片圆月,同他缓缓商量说:“再怎么,我也不会是她。要不您答应我一件事,我去向阎王爷求求情。”
他看我一眼,轻轻扯起嘴角,似乎只觉得我在说笑。
我却认真起来,“真的。”
他敛起方才那片刻的失神,笑看向我眼中,“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笑来与我解闷,你还是不如为我唱支小曲儿吧。”
我堪堪一怔,忙推辞说:“这我不会。”
他却又架不住一笑,“那天在院子里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我又是一愣,那天半夜起来消食,不过哼上那么几句,就被他听到了?他莫不是有爱蹲人墙角的毛病……
将军像是看出来我所思所想,也不恼,只是又说了一句,“唱吧。”
如此我只好献丑,反反复复是一个调。
唱的是“太平令,报阴司。”
良久后,他揪着我唱出来的一句词儿,终于微微蹙起眉头来,“你就会这么一句?”
我冷呵呵的笑了一声,“给您唱一支曲儿,挣不上半个面饼钱,我还卖力唱,我疯啦?”
他摇头轻笑,“你呀……”
夜色更深了。
山中打过三更,我方才挨上枕头,将军亦自回寝居处歇息去了。
黑到头儿,天会亮。
第二日我走到山庄门前吹风时,看到那尊石狮子脚下累死了一匹千里马。
我晓得,山阳城中变天了。
将军他自然找了铺兵,八百里加急送了信到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