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将剩勇追悍妻（重生）》辜月叶

6、第五章

　　木落秋近，云散雁来。

　　大清早几声鹤唳，惊醒了我浑浑的一场噩梦。

　　梦里是上一世我被带到这山庄前一群人出奔的情景。

　　那时候山阳城中已隐隐有风雨欲来的杀气，城中富户凡是听到了些京师处消息的，皆雇了车马往城外出逃。

　　山阳与山阴虽隔着一座娘子山，远绕的一条官道却修得阔。

　　我妹妹丰盈不知从哪儿亦听到了风声，生怕到时候乱起来不能幸免，便着急忙慌的催着我带她同母亲逃命。

　　当年我还是个孝子贤孙。

　　好不容易凑够了一路的钱粮，我又偷偷借来一辆马车，半夜趁乱翻出瀛仙馆的墙头，方才得以脱身，拉扯上丰盈跟我母亲，同约好的城郊几位人微言轻的小富绅们朝南边逃去。

　　谁知一行人在路上折腾了两日，第二日半夜里竟累倒了马儿。

　　眼瞅着那匹瘦马倒在地上，口中吐着白沫，只有出的气，我们便只得另谋他法。

　　中间几位娇生惯养的富户小姐并着我亲妹子丰盈，直嚷着受不了这途中许多苦处，一哭二闹，非逼着要找个便宜的地方歇歇脚。

　　同行的老爷公子们埋怨几句，而心内也早已暗自叫苦，又唯恐女人们哭喊再引来山阳的守军，没法儿，一行中总算站出来两个还算可用的男人，不辞辛苦的沿路去找客舍。

　　大半个光景过去了，方才看到山下三四里远处有一挑灯客栈。

　　众人摸扶着一路过去，付了一夜的房钱，又问客栈的老板娘买下一匹尚算轻健的行脚马，才算稍稍定了心。

　　分好各人房室，各自去安寝，而这一歇，便直歇到第二日的日上三竿。

　　等到我们这一行人再要整装待发时，便又近薄暮，而山中渐凉了。

　　掌柜的从后院牵来昨夜我们新买下的那匹马儿，还未立定，山道上便闪出两列轻骑，齐刷刷下马而来。

　　为首的便是那无为将军。

　　众人一惊，以为今日遇着官兵，定要命丧于此了，都凑在前厅桌旁抖个不停。

　　此后种种，便是我舍身成仁——留我一条性命在无为山庄，而这将军，便应诺放了众人南去。

　　他们倒是走的马不停蹄。

　　秋阳自琉璃顶上折来，我一边抖着被子，一边想这一出奇遇。

　　山庄的主人程息烽——这辞严色厉的开国将军，五梁国独挡一面的帅才，即便是“杯酒释兵权”，封了个“无为”的名号，亦并非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人物……

　　可两殿冥君千叮万嘱，叫我阻止他造反，难不成我使个小小的美人计，真就能叫他栽到我手里来？他就肯在我跟前儿服软？就肯听我的话不去造反？

　　只是这么想着，我已不由得干笑两声——我是个什么玩意儿……阎王未免太高看我了些。

　　上一世出奔前，我最是不肯听鸨母的话，自命清高的杵在瀛仙馆，只卖艺，而不卖身。

　　鸨母因此对我横竖看不顺眼，动辄非打即骂，我身上不见人处常年淤紫斑斑，亦从未对谁诉过半分的苦，更别提饿肚子这样的常事。

　　当日从瀛仙馆的墙头翻出来时，我已瘦的皮包骨，我母亲看我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而这两日在无为山庄里头，虽说吃的好些，可这几两肉却不能立时长到身上来。

　　我往镜前一站，自己摸着自己的手腕儿都觉得硌手。身上穿的绫罗绸缎，自然是皇家贡品，我这身板儿却根本撑不起来衣服，空荡荡的像个阴司女鬼，脸上还黄不溜秋的罩着一层病气，顶着老大的两只黑眼圈儿。

　　我纳了闷，他曾说我是其妻再世，他那亡妻，便长我如今这般样子？

　　这日春来嫂没再来找我认路，将军亦没再光顾过我这方别院，老爷子躺在床上养伤，小闺女儿便也陪着解闷。

　　我镇日无事，到了晚上用膳时分，方才揪住一个粗使的丫头去传话，只叫传菜的小厮送了几样粥点到我房里来，省得我再跑到前院里去瞧主人家的脸色。

　　用过晚膳，我便又躺下了，谁知因为贪嘴，多吃了几块糯米糕，半夜里闹积食，睡不着，只好又披衣下床，走到小院里消食。

　　寂寂里四下无人。

　　抬眼是融融的夜，黑沉沉中几颗明星，那光芒万不能照亮人间。

　　我心中一时竟难得的伤怀感触，便对着月色哼了支小曲儿，唱得是穿窗月、满庭秋。

　　此时此夜难为情，谁能料得第二日又是个鸡飞狗跳的大清早。

　　那时候草上结露，远处苍穹已见朦朦鱼肚白，我跟春来嫂在前院吵起来，吵得连老爷子也摸着拐棍儿下了床。

　　春来嫂见有老东家帮腔，更不肯将我放在眼里，自然愈发趾高气昂。

　　我斜了她一眼，哼哼一声，“在我面前耍横不是本事，有种你到将军面前放个响屁给大家听听。”

　　春来嫂似乎没想到我言语间能这样野调无腔，一时愣了愣，同老爷子一道涨红了脸，竟半晌没接上话来。

　　我却是早已过了嘴瘾，谁还留在那里任她骂去？因此折身便溜。

　　溜到廊上时一个没注意，正撞上一身戎装，披着晨露而来的大将军。

　　将军他人高马大，挡住我的去路，“这样着急做什么？”

　　我气性未消，说秃噜了嘴：“你管我？”

　　这话落了地，我才后知后觉的自脊骨处生了阵寒噤。

　　从军十余年，手下兵丁一向言听计从，而将军本人自然也一向说一不二，他似乎是没料到我竟敢驳话，一时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我叹口气，“反正不是去投胎。平日里也见不着将军您关心我，这会子又来问我，又要嫌我说话不好听，或是您又听不清。听不清就算了，总之不是坏话，也不是好话，您还是别再听一遍的为妙。我也不急，只是平常走路便这样，人家都说我是……都说我是风风火火。”

　　将军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完了，这才又皱了眉头，道：“行了，我一句话就引出你这么一大堆话来，你歇歇吧。”

　　我正“诶”着一声，老爷子却叫春来嫂搀着，拄着拐棍儿过来了，他老人家却是恶人先告状，惹得将军脸色又是一青，朝我质问道：“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

　　我眼睛一竖，“谁让她冤枉好人呢！”

　　“她怎么冤枉你？”

　　“她说我偷了她的鱼！”

　　“……”

　　一时竟寂寂。

　　好半晌，将军才又拾起话来，“你果真没偷她的？”

　　春来嫂没忍住，呛着我道：“将军，您听她的？她嘴里能有什么好话来！”

　　我便冷哼一声，“好话不好话的不打紧，只要说的是个实诚话便好！”

　　话还没冷，我转头又向将军道：“我哪儿敢偷她的鱼啊？她指东，我不敢往西！今儿她一来到我院儿里，我就看她屁股不像屁股，脸不像脸的了……”

　　将军似乎是忍了又忍，此刻终于还是打断了我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多不体面呐？”

　　他这话说的委婉，老爷子却像是要气死了，“你瞧瞧她，越说越不像话了！”

　　继而是老调重弹，“趁早把她打发走，你闺女儿还小，要是跟她学，越学越野调无腔！”

　　我眼睛更立起来，“谁稀罕教她呢？”

　　将军咳了一声，沉沉又唤我：“丰玉！”

　　我没来由的一吓，住了口。

　　他却缓缓说了一句：“我虽未同她行成亲礼，却也是个如夫人的身份，你们不要轻待了她。”

　　我半晌竟没回过味儿来，当着这些人的面，他竟是在替我说好话？

　　春来嫂的脸色白了又白，却吭不出一个“不”字，老爷子却是黑了脸，重重叹了一口气，扭头走了。

　　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他说要是被他逮住我现行，一定要将我赶出山庄去。

　　将军没再搭腔，一台好戏就散了场。

　　我清清嗓子，重又回到我那别院里闷头呆着。

　　将近中午时，前院使唤了一个小丫头来请我去用饭，我心里憋着气，说什么也不肯去，那丫头便恼着一张脸去回信儿，饶了我半刻钟的清净。

　　也不消多会儿，我正对镜仔细添着妆，房门处却再被扣响，有道熟悉的声音隔门隔窗的传进来。

　　“你真不去用膳？”

　　我囔着鼻子，在屋内搭了碴儿：“呸！我不吃！”

　　合着描眉的手一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门外那人，却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