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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弯月之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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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半透明碧绿色玉石,与不规则的四周不同的是,玉面上平滑光洁、清灵剔透,玉面的右边,断断续续的镌刻着几行竖划横涂,有的清俊简明,十分容易辨认出是几句诗词,有的诡谲艰涩,像是篆体、又似图画,还有的只是一道十分利落的长痕,自上而下,凝碧处一抹深色,决绝而又留恋。
而碧绿玉石的左上方,一枚如弦弯月,静静镌刻其上,月色倾泻,平添一抹清雅。
和谐、淡定、优雅——仿若那枚弯月从来就存在着。
可是任谁都知道,一炷香前,碧魄的右上角,空无一物。
与屋外的灯火通明截然相反,长老会内一室昏灯,晦暗无比,显示着他不同寻常低沉的气压。
苍老的声音,压着隐隐的怒气,力持沉稳道:“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是花灯夜,禁卫也不应该松懈到这种程度!”
轻水的圣璧“碧魄”,竟然在一个闪神的时间,被人镌刻上了一枚弯月!
屋内的无人回应,一片寂静。
而显然那苍老的声音也不许他人的回应,径自续道:“我李氏一门承蒙君恩、不嫌资漏,数代代尊上辅佐仙主大人、守护轻水!百年来,李氏一门战死六十三男丁、殉节一百十六位节妇,虽不敢自夸有功于尊上,却也没有犯过有辱君颜之事……”
这位李族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每次长老会聚会,首先要做的就是讴歌一番李家的家族史,其心可表天地——其口水可淹大地!
好在其余的几人对这位李族长的行事作风十分熟悉,都自有一套调节之法。
几位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时刻保持着老僧入定。
虞心颜照例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懒懒转着手中的发梢,心绪不宁。
“……一十七年之前,承蒙先尊上体恤,下赐‘碧魄’为我轻水剑主圣物,其上记载了十五位轻水剑主离职之时,对富饶而平静的轻水的深深祝福以及浓浓眷恋之情……”
眷恋?虞心颜扯唇,冷冷一嗤。
鬼才对这座把尊严踩在脚底、把金钱顶在头顶的城市有所眷恋,还加上这城市中人莫名其妙的自我高傲感,简直令人厌恶!
“……遥记当年邱渡之战,君姓贼子临阵倒戈!我轻水李家誓死护主,焚降书、斩来将,与那贼子断然决裂……”
“你废话说够了没有?”烦人的思绪在心头乱窜,令她少有的不想再听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的聒噪!
猛然被打断话语的李家族长猛地睁大的眼睛,瞪着这位平时“随和”的晚辈,一双手怒不可遏的朝着虞心颜挥舞:“你、你简直放肆!身为轻水剑主,碧魄出事你难辞其咎!此刻还不分长幼的打断我,莫以为你凭着虞家便可压我一头……”
“你才放肆!”一声懒懒的轻嗤之后,俏生生的声音出自静立在虞心颜身后的云岚,小丫头的脸上冷冷淡淡,说出的话却如带着刀片般的锋利:“论职位,主子是轻水剑主,论身份,主子是虞家少主、剑神之徒,你只是李家一个小小的族长,一非家主二非长老!你凭什么在这里置喙?别说压你一头、便是两头三头,我家主子也压得!”
众人皆是一愣。
先看了下李族长被气的通红的脸,再看着虞剑主一脸风轻云淡完全放纵自家丫鬟的作法,然后快速衡量一下虞家和李家的实力,咳、然后迅速决定放弃做和事老帮下这位早已过气的李家族长。
于是众长老一个个十分专业的神游太虚,仿若刚才根本没有听到云岚的这番话似的。
下不来台的“前辈”何时受过这等怠慢,横眉怒目:“你、你一个小小奴婢、竟、竟然——”
云岚粲然一笑,拉着自己衣袖娇声道:“云岚的确是一个小小的奴婢,你看这穿的衣服也是去年云锦缎的花样,连新年的新花样都穿不上。”说到这里,突然一手掩嘴嬉笑,另一手指着那李族长道:“呀,这不是好几年前的流云纹么,我记得小时候啊我爹爹最喜欢穿的就是这个流云纹了!”
“云岚,”虞心颜调了调位子,懒洋洋道:“你这就不懂了吧,李族长这是念旧,众人厌之他惜之,众位长老,你们说对么?”
众人忙不迭附和道:“对、对!剑主高见啊!李族长的品味果真是我等所不及啊!”
一位素来与李族长交好的长老连忙道:“这缎子可早几年就断货了!老李啊,这么多年老伙计了,有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分点给老朋友!”
李族长咬了咬牙,僵红着脸,一言不发。
左长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有意无意的撇过李长老两眼,朝着云岚轻声道:“云岚丫头,你也放肆了。李族长是什么身份,没掂量掂量好就乱说话?这是遇上了李族长,要是别人,怕是现在你已经被拉出去掌嘴了!”
虞心颜方眉头一皱,云岚已经低眉敛笑,走到李长老身侧,躬身行礼道:“是云岚多嘴,不知身份的冒犯了族长,还请李族长不要见怪。”
那李长老僵硬着身子,不发一言,避开云岚拂袖便坐到了椅子上。
云岚微微一笑,便走回了虞心颜身侧。
虞心颜以手支颔,浅笑道:“此刻我们可以谈正事了么?”面色一正,冷声道:“穆长老,长老会今夜是由你留守的,此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穆长老起身道:“今夜戌初之时,我等留守之人正在聚宴,突然有离凰剑队的禁卫来报,说江小姐、风吟和明月珰在街上被杀手刺杀,此刻正在暗巷纠斗。”
虞心颜一愣。风吟?他怎么会卷入此次事件?
穆长老又道:“江小姐身份特殊,我等不敢马虎,立刻起调了数名禁卫队赶去。恰巧遇到了仙主大人和虞长公子带着济世堂中的孩童们正在游玩,仙主大人知晓后便与我一同赶去,长公子则带着孩子们来长老会等候仙主大人。可是当我们的人赶到暗巷的时候,江小姐、风吟、明月珰都已经离去,就连那些杀手也已经不见踪影。”
“大哥和孩子们可曾目睹了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只有孩子们在碧魄周围玩耍,可是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这碧魄上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枚弯月。”
眉头轻皱:“大哥呢?大哥当时在做什么?”
穆长老轻咳一声,支吾道:“大公子当时有事稍离片刻,因而不在现场……”
李族长冷冷一笑,斜睨着虞心颜问道:“什么事?”
“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虞卿承斜倚着门口,嬉皮笑脸的回道。
李族长冷笑道:“长公子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当然!”虞卿承一口应承。
李族长一脸小人得志,心里暗骂着虞家长子果真和自家少主一样是个草包,正要怒声发难,却听虞卿承叹气续道:“难道李族长认为,小侄恰时恰地的去一趟五谷轮回之所,这也是一件需要昭告天下的事么?”
此言一出,众长老个个呆愣,穆长老尴尬的咳嗽两声,显然早知有此状况。
云岚扑哧一声轻笑,笑盈盈道:“大爷真是不羞,在这么多长老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李族长脸一红,眼一瞪,怒道:“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虞卿承脸更红,眼睛瞪的更大,冲着李族长吼道:“老头,你太过分啦!我来轻水这么两天,水土不服的,肚子本来就不舒服,如今排尽五谷一身轻松难道还要向你报备时辰、领号出恭么?”说罢委屈的坐在虞心颜身旁,将头挨在虞心颜肩上,软声道:“好妹子你看,他们竟然这么对我,管天管地,居然还要管你哥我的吃喝拉撒!”
虞心颜无视李族长欲噬人的目光,轻柔的摸着虞卿承一脸的“细皮嫩肉”,同样柔声道:“大哥,你真的好可怜哦——”然后下一瞬间猛地一扯面皮,虞卿承马上看见一张笑的很和蔼的脸靠近自己:“大哥,碧魄出事的时候,你到底干嘛去了?”纤细的手指狠狠的指着他鼻子:“推诿、装傻、顾左右而言他你现在马上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我——”
“他是去见风花坊的于慕莲去了。”
众人回头,一身红装的少女淡然走进,身后还跟着六个男子扛着一块巨大的碧绿色玉璧。
众长老起身齐声道:“下属参见仙主大人。”
“无须多礼。”那红装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挥退了那六人。
拿起案头的笔,沾了一种特殊的药水后,便在那块玉璧上的弯月上均匀的涂抹着,边淡淡道:“我和穆长老离开后,他和孩子们在碧魄前遇到了风花坊出来游玩的姑娘们,于是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跑去见于慕莲去了。”
虞大少目瞪口呆,满脸惊恐:“你怎么知道的?”
任空游笑的和蔼,口气也很和蔼:“小兰告诉我的,你让她等于慕莲哭诉到一半的时候冲出来抱着你大腿叫你‘爹’,问你为什么不回来看她和娘。”
“这该死的小兰!”亏他还答应她买一串冰糖葫芦给她!
“我对小兰说,不管你答应了她什么,我都给她两倍。”
“……”呜……自己老婆为什么要这么聪明?好想哭啊……完了……做坏事被老婆抓住了……
“好了。”红衣的少女放下笔,将那面碧玉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仙主大人,敢问这是?”其中一位长老不解道。
任空游解释道:“这种药水,是先师特制,有欲血变色的奇象,敏锐度极高,即使是已经擦拭干净的血迹,这种药水也能检测出来。”
那位长老一愣,又问道:“敢问仙主,这和碧魄镌月有什么关系?”
另一位长老不耐烦的抢话道:“仙主大人,恕属下直说,属下认为此刻我们应该立刻去缉捕贼人,而非在这里浪费时机!”
“岳长老稍安勿躁。”任空游不以为忤,续道:“一把能够在碧魄上留下镌痕的刀,必是开锋见血的宝刀,但是我在弦月上涂抹过药水之后,却发现丝毫没有变色的现象。所以我认为,刻下这枚弦月的,未必是一把兵器,而镌刻者,也未必是我们所想的人!”
李族长冷冷道:“‘上弦如月’乃弦月弯刀之主的独门标志,留下这枚弯月的必定是舒月弦那小丫头,她挑衅尊上权威,并非一次两次了!除了她,还有谁?”
虞卿承笑嘻嘻道:“照李族长这么说,那本少今日去杀他几个人,再留一句‘杀人者乃我李家族长’,那李族长岂非明日就要进轻水大牢了?”
李族长冷哼一声,道:“本族长光明磊落,岂是奸诈的阴人所能污蔑的!”
“啪”的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都似乎震动了一下,虞卿承猛地不复嬉笑之颜,脸若寒霜,眼中烧火怒道:“你也配谈光明磊落?你至今娶了十四门妻妾,有十一人死于非命?你还有脸说光明磊落这四字!日悬月照你便没有一点内疚之心、不怕亡魂索命么!”
众人皆是一奇一惊。奇的是虞大少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惊的是难道李族长连死十一个妻妾之事的确曾在轻水闹的纷纷扰扰,但李族长口碑素来不错,因此也从未有人怀疑什么。可是如今虞大少这般恼火,当真有内幕之情?不由纷纷面露惊疑的看着李族长。
李族长张口结舌,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结巴道:“你、你、我……”
虞卿承又慢悠悠的“瘫”在座位上,摇了摇手指,满脸怒容化为哀怨的叹道:“李长老,好歹我未来娘子还站在这里,请不要用这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我,还带着欲言又止的羞涩。”抱歉,他不好龙阳这口。
李族长一根耳后一根青筋突起,右手狠狠的握住了左手,似乎在控制着什么。
嗯,戏看的差不多了。虞心颜举杯轻抿一口清茶,笑道:“李族长莫要惊慌,我大哥素喜玩闹,随口说说的。但像李族长这样‘光明磊落’的前辈,尚且会让诸位同事多年的长老的怀疑,可见舒月弦被人污蔑、继而被人怀疑,也并非没有可能!”
虞卿承满意的点头,笑嘻嘻赞道:“妹子啊妹子,你果然英明!既然空游都说这弯月并非兵器所刻,看来舒家丫头是清白的了!我前几年见过那丫头,长的俏生生的,那鼓着圆嘟嘟的俏脸瞪人的神情特别可爱,你说这么标致的小丫头,怎么会出来干这种事呢!”
众长老齐声“哦”了一声,难怪虞大少宁愿开罪李族长也要保住舒家丫头,原来是她很“标致”,理解了!理解了!可不对啊!众长老的眼神又拐到了仙主大人那边,怎么作为未婚妻,仙主大人一点表示都没呢?只是云淡风轻的站在那里,连皱个眉头都没有!
李族长深吸了一口气,强辩道:“这怎么可以同日而语!”然而这句话说的实在没有说服力,就连几个交情素好的长老都微微的皱起了眉头,李族长咬了咬牙,似是破釜沉舟般高声道:“何、何况,任仙主的药水,难道就一定有用么?!”
一直静静站立的玉璧旁的少女淡淡的抬头,淡绿色的眸子中似乎蕴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有归于沉寂,她的脸上没有愤懑、也没有怨怼,神情平静到近乎无需。
江欲归曾说,他的师妹应该有一双黑眸。雪肌、黑眸和红衣,苍白、沉寂和炽热,绝对的温、绝对的冰和绝对的烫,像是沸水沸腾时候浮起的那一层层水雾,在刹那之间,由滚烫的沸腾,成为冰凉的薄雾,渲染在空中似乎还带着残存的温度。
而这双淡绿色的眸子,退却了她身上近乎阴森的寂静,却陡然增添了一种新的感觉,那是对烟火的倦怠。
可是,她站在这个城市的,烟火阑珊处。
“我没有说过它,一定管用。”淡绿色的眸子清澈而空洞,红衣的少女在众人的吃惊眼光中吐出这句话,沉默良久,淡淡道:“心颜,借你离凰一用。”
绯红色的剑出现在虞心颜的手上,没有人知道虞心颜将这把剑放在那里,但是当这位剑主心思一动的时候,它始终会静静的出现在她的手上。
这把剑不美,不丑,看不出有什么特色。
七大圣器中,离凰比不过苍之碧、年华祭酒的精致,比不过承影、螭吻的速度,但是它有力量。
虞心颜的手很白皙,握在离凰绯红剑身上的时候,会有一种嗜血的视觉效果,让人不自觉的想,如果让这把绯红的剑浴血的话,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景象?
剑鞘离身,窗外没有闪电划过,众人也没有屏气凝神,这把力量之剑就这么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被拔了出来,和打铁铺里五两银子一把的劣质匕首毫无区别,真是有够——窝囊。
所有的人在看到这把离凰时候的心中一跳,都在此刻化为讥讽,讥讽这把力量之剑的平常。
虞心颜淡淡笑了笑:“她沉睡了两年,两年了。”
因为跟了一个窝囊的剑主,所以成了一把窝囊的剑,最后窝囊的沉睡了两年。
这真的是一个,很窝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