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无涯》大雪飘零

1、刺杀

　　楔子:
　　黑铁一般的大鹰向大殿疾飞的时候，专诸也正端着亲手烹制的梅花凤鲚炙走上殿来。
　　天空里阳光猎猎，大鹰疾飞如故。大殿间甲士陈列，专诸稳步向前。云朵被飞鹰的气势惊呆,纷纷游走起来。王僚被专诸手里的菜香所吸引，提了提鼻子，向前欠了欠身，他只看到菜，没有看到专诸。那道菜叫做梅花凤鲚炙。梅花是严冬的寒梅。凤鲚是太湖里只在酷暑才出现的凤尾鲚鱼。炙，是用严冬寒梅的枝杆来烤炙盛夏太湖里的凤尾鲚鱼。
　　飞鹰已经看到大殿的轮廓，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专诸已经来到王僚的面前，把菜放在案上，殿内灯火依旧。
　　乌云在天空翻滚，大鹰已经收翅。
　　王僚吞着口水，看着面前的美味。专诸正稳稳地用手掰鱼。伴随着一声响雷，飞鹰向大殿凌空击下，一颗彗星化做一条长虹直冲月宫。王僚突然感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从鱼腹中激射而出，他被惊呆了。鱼肠剑已经出鞘（鱼腹），它稳稳地依偎在专诸的手中，疾速向前，两把训练有素的铁戈在他面前交叉拦住，鱼肠剑从缝隙中穿了过去，依然疾进。面前有三层狻猊铠甲。第一层穿透，第二层穿透，穿透第三层时，鱼肠剑发现自己已变成了断剑。剑断，然而杀气未断。鱼肠剑依旧向前。飞鹰将大殿击碎的时候，鱼肠剑也挺进了王僚的心脏。飞鹰在受伤下坠的时候满足地打了一声呼哨。断成一半的鱼肠剑在王僚渐渐减弱的心跳中哼起了无声的歌曲。被刀锋扑倒的专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脸下的土地，绽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夫专诸之刺王僚，彗星袭月……
　　——见于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鱼肠剑,是一把勇绝之剑,也是一把刺杀之剑。
　　天下之大,当今之世,剑,在谁手?

　　序章刺杀

　　今天,八月十五,诸事皆宜,好日子。
　　古道,一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黑衣劲装,打马狂奔。
　　驰过一片树林,那人抬头看看天色,又是手起鞭落,马更急,风起,尘起。
　　他的衣裳已经落了颇厚的尘土,想必已走了很远的路,但□□的马,速度却丝毫不减。
　　因为一路行来,他,已换过四次马。
　　他,没有带剑。

　　古道尽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残阳下,竟有花开。
　　花,漫天白花,绽放。谁也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只知道它很美,美在它的白,纯白,白得不掺进一丝的杂色,如雪如玉,令人心动。但人们不喜欢它,因为这种花,本是栽在最亲近的人的坟墓上的。
　　为什么在这样的荒凉之地,竟会有这样一片让人心痛的白花呢?难道,这是为谁吊唁的慰灵地?尽情开放的美丽在这荒野残阳中,竟成为了演绎死亡序曲的乐章吗?
　　但是，有一个人似是并不在意这些,他就站在花丛中,站在一棵绿荫如盖的古树下,站在一方矮矮的墓碑前,肃立,默然。——难道这里真的是个坟场?难道这花开妩媚,真的是因为吸收了血肉的精华?他也许不知道,又也许知道,却不愿意去想。他只是肃立,默然。
　　看背影,是个高挑的男子,因为他的肩很宽,腰很窄,有着很完美的身材。他戴了一顶斗笠,斗笠边缘有深蓝色的薄纱垂下,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却无法遮住他涌动的眼神。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射穿了薄纱落在墓碑上。那是一方连个名字也没有的墓碑,一角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似是由利刃造成的缺口,看来有一点丑陋和诡异。而他却伸出手,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地抚过那看来已带了几许沧桑的裂痕,双肩没来由地颤抖,嘴唇也微微地开合,似乎是在念着一个名字,那双隐在薄纱后的眼眸,刹那间充满了痛苦和泪水,他竟然慢慢跪了下去,跪在了那无名的墓碑前。
　　轻响——马踏鸾铃的声音。今天,这里,来的竟不止是他么?
　　他并未来得及细想什么,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什么。
　　他的手还抚着墓碑,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过去那血色的痛苦回忆。那些回忆,是他致命的伤口,它们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寂寞中争相绽开,凝结成他一次又一次的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他忘不掉，亦挣不脱，只有一次又一次，任凭回忆无情到残忍地摆布。世人说:不怕痛,不怕输,只怕是再多努力也无助。他惟有摇摇头,寂寞地苦笑起来。
　　而这一次，回忆的折磨竟仿佛更严重更入骨了，因为它们已经在他的伤痛中变成了酒，掺了毒药的酒，麻痹了他的身体，他的神经，他的思维，他的感觉，他的一切。
　　破空而来的杀机,瞬间在他身后汇成了无坚不摧的剑气。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利刃切割空气的声音, 集结在一点的惊世杀气,对准的是他的后心,使用的是毫不留情,一击必中的杀着。是什么人?是什么剑?是谁知道,今时今日,他,定在这里,而且……
　　如果是在平时,如果是在别处,他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躲过这一剑,这必杀的一剑。因为他的武功,早已超越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创造了无数不可能的神话传奇。
　　可惜,今时今日,这里。
　　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一年中只有一次的八月十五。
　　今天,他在这里,在一座被无数不祥的白花掩映的墓碑前。
　　所以,上天注定,他躲不开这必杀的一剑。
　　所以,他马上听到了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与以往不同的却是:他自己的身体,别人的利刃。
　　斗笠落了地,一片海蓝色飘扬在空中,又飘飘然地沉寂，沉寂得美丽。
　　天旋地转,剑在瞬间便收回。大片暗红的血迹,覆盖着遍地纯洁到残忍的白色,仿若玫瑰花瓣散落一地,即将枯萎,幽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在倒下之前,在闭起一双幽深的海蓝色含满忧郁的眼眸之前,终于将刚刚一直低吟的名字喊了出来,他突然喊道:“隆隆~~~”
　　然后,他看见了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八月十五,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八月十五,夜。
　　皎月一轮,如冰似玉。古道尽头,万籁俱寂。
　　空气中似乎有血的味道,漫漫地弥散开来。
　　夜凉似水。
　　须臾之间,天气骤变——层云遮月,夜风乍起。
　　毫无征兆地,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割裂了天空,一如利刃在人体上割出亘古的伤痕。雨就如同鲜血从伤口处喷涌出来一般,从天空的缺口处倾泻而下宛如瓢泼,打落了朵朵的白花,打湿了一个女人黑色的头发。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连苍天也不知道。天只知道她伤心欲绝,于是天也陪她落泪。
　　她落泪,她却又拔刀!然而,阴暗的苍穹中却又有一道闪电亮起,与之相比,她紧紧握着的亮银弯刀完全失却了颜色。她是谁?她为何拔刀?没有人知道,连苍天也不知道。天只知道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苦涩和愤怒,于是天也陪她拔刀。
　　她看不见天的泪,她看不见天的刀,她只看得见那一方矮矮的墓碑,她只看得见那些被血染红又几乎被雨洗白的花朵。她的眼中是燃烧的火,她突然挥刀砍向墓碑,黑暗中似有点点火星溅出,她竟又砍中了那曾经的缺口!刀嵌在缺口中,任凭她几次发力,竟再也取不下来!
　　她的泪如泉涌般滚落,声音已歇斯底里:“撒加！”她大喊,仿佛想唤起什么人的回应,“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她再发猛力,弯刀凌空飞起,深深地插入了泥土。
　　她死死盯着墓碑,眸中是沸腾的泪,许久才沙哑着喉咙幽幽道:“为了你,哈哈,他都是为了你,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哈哈哈哈~~~”雨夜中,凄厉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雨,如注如瀑,倾泻天地间,倾泻在墓碑上,沿着加深了的缺口,流下去。
　　墓碑,仿佛也在流泪……
　　看时光飞逝,我回首从前。
　　昔人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既然人已殁,水犹寒,那么就让她从头脑中翻拣出些过去来咂摸滋味,冠冕堂皇地谓之为“回忆”,又有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