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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莲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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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以来,莲夜第三次在跳跃的烛焰中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容颜。
那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男子的脸,脸庞瘦削,但一双明亮而有神的大眼睛,直勾勾,从橘红色的火焰里盯视着他。
同第一次时一样,不等莲夜吐出咒语,捕捉到这异象背后的痕迹,那张脸消散在青烟中。
同第二次时一样,当莲夜将提前备好的显形符咒种入院内,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并无发生任何异样。
这说明的确无邪祟接近。
这,可能么?
莲夜法师望着被花草肆意填满的庭院,若有所思。庭院内,气息产生了细微的波动,不过是一片落叶飘零,沾入了池中。
南山染霜,夏蝉僵死,这是长安入秋的第三日,那张脸,造访了他三次。
莲夜的唇边绽放了霜花般的笑意:既然如此有规律,那么明日便会来第四次,不如就在这儿等着好了,总有一日,会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打算。
又是妖邪的挑衅么?
他摇摇头——若又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妖祟想试探下自己的实力,倒是寻常之事。毕竟他是全长安推崇备至的诛妖除祟的第一人,自其十七岁时诛灭第一个大妖,凡有妖邪之乱,莲夜出手,必彻底解决。
他的法力为他和他师父赢得了在长安独享一座山而不受打扰的资格。受皇室供养,他只需平日为善男信女们排解求不得、爱别离之苦,偶尔除除妖即可。其余时间,他便专心参禅修行。妖毕竟不常见,大多时候,是达官贵人们的心头疾。而每日困扰众生的琐事更是如大漠中的沙子一般,从他掌心无悲无喜地流过。
莲夜法师来到前院,抬眼西望,昏暗的山间,黯淡的斜阳已快整个落在山脊后面了。在他面前,一条碎石子路在芒草中延伸开去,通向被竹子掩映的寺庙前门。
明昭寺非常俭朴,唯一贵重之物是大殿内那座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像。
法师始终看着前门。今日最后一位客人就快到了,但是碍于体力,山路行得有些吃力。
石子路旁边每隔一段立着一石墩,石墩上的木龛中立着仕女手腕粗的红烛。
他听到了女子的喘息声,断断续续传了进来,右手从怀里摸出符咒,随手抛掷在空中,霎时间,符咒自燃而尽,院内所有的红烛齐齐燃起。
橙黄色的烛火摇曳,似乎能温柔地明亮一整夜。
门扉被轻轻叩响,来者颇有礼节。
“啊,太阳依旧落了……”
看来女人知道自己在日落后不见信徒的规矩。
“不碍事,女施主早就上山,却苦于有身孕行得慢了些,自当为女施主留门。”
女人走到竹林便停下了脚步,始终微微低着头,“大师,大师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
这个问题对莲夜来说并不重要。他微微一笑。
“女施主来见我,是和腹中胎儿有关么?”
被说中心事的女人肩膀微微颤抖,轻轻嗯了一声。
“看来是不愿详说了。”
太常见了。
“冒昧猜测,女施主是想让我帮你忘记一个男子?”
就连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不,就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微凉的夜风拂过,女人单薄的身躯激起一阵凉意。不待她说话,莲夜法师扬起了右手,离女施主最近的那截红烛的火苗缓缓窜动,愈发旺盛,女人肌肤上的寒意被驱散了。
她感激地抬起了眼睛。须臾间,各种情绪在她眼里激荡扭曲。
而莲夜仿佛没有看见。
“施主,贫僧需要明确得到你的意愿,再耽误下去,下山的路,便看不清了。”
莲夜的声音柔和,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想求大师,让我忘记一位公子,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今生都不要再想起。”
莲夜一如既往地含笑道,“好,把他的名字写在掌心吧。”
女子照做。
“闭上眼,想像他的样子。”
女子照做,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像是风拂过的蝶翼。
“眉宇,眼眸,鼻梁,双唇,请施主尽力清晰地勾勒那个男子的形象。”
莲夜法师有些无趣——这样的对话,这样的仪式,他至少做过不下百次。他的目光飘远,不再看渐入幻境的女子那因情欲而扭曲的面容。
他看向寂寥青灰的夜空。
月已从东山升起。不论是遥远的天竺、风声猎猎的大漠还是极尽繁华的长安,明月随他自西向东跋涉了千万里,这般陪伴,以至于每当他看着明月,总是目怀感激。
他回想起女子方才眼中的情绪。那是诧异、痴迷、敬慕、畏惧等各色情绪。
这些情绪被他平静如水的目光的捕捉,不起丝毫波澜。他曾在无数的男女眼中看见一模一样的情绪。
莲夜知道他们敬慕为何事,也知他们畏惧所为何事——所有人都清楚,这位面如冠玉身如少年的俊秀僧人,实际上已经很老很老了。他们的爹娘少时就曾踏入这座寺庙,恭敬跪拜,聆听他的教诲,沉醉于他的风采和言谈。
莲夜自己看着一批批少年少女老去,又看着一批批孩童长大,同时也见证了最高权力者的数次更替,见证了东土这个崇武尚文幅员辽阔的帝国的顽强与□□。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自他踏足第一日至今,恢弘的长安城所代表的的那个权力依旧毫无倾颓的迹象。而他自己似乎和长安一般,永远不会衰老。
他的师父赌对了——千里迢迢来东土传佛是正确的。他至今记得,师父圆寂的那一刹,留凝于唇边的欣然。哪怕是深明无常乃常的佛家,也乐见一个安居乐业的世道太平永固。
一声凄厉的叫声刺痛了他的神经,将他的游思拉了回来。他冷峻的目光迅捷地回落在了女子身上。
“你看到了什么?”
女子眼睛大睁着,像是溺水了一般,喘着气,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看到了什么?”莲夜以富有威严的声音重复道。他需要女子的注意力汇聚在一起,不然,若真失了几分心神,便是他失责了。
女子在一股压迫之力的驱使下,不自觉对上了年轻高僧的眼神,没有一丝欺瞒的可能性,启口道:
“我只记得……有一双可怕的野兽的眼睛瞪着我。”
莲夜法师非常清楚她看见了什么,松了口气,“是孔雀明王,不需害怕。”
在幻境里欢爱后的最后一幕,男人的脸变成了凶恶残暴的孔雀明王的脸,怒目瞪视着她,仅这一眼,女子深爱的男人的脸便在她记忆中彻底消散,所幻想的情爱欢愉荡然无存。
莲夜法师催促道,“女施主事已了,还请尽快下山回家吧,入秋了,夜里风冷。”
女人如梦初醒,一双犹盈着泪的眼睛环顾四周——陌生的庭院,橘黄的烛火将她围绕,而在前方的屋檐下,一个年轻僧人慈悲而怜悯地看着她。月光下,僧人不染尘埃的脸透着一层银白的亮光。
她木然地点着头,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我,我想起来……”
莲夜法师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双唇微微抿紧。他笼在袖袍里的右手已掐指成诀。
女人怔怔望着他,“我,我只是想知道,莲夜法师日复一日处理男欢女爱之事,心中是如何想的,可是会看不起我们这般耽溺其中的人?”
莲夜法师眼皮微微一跳。为何会有些紧张?
他没有立刻作答,打量了女子一眼,再次确认她只是个凡人。
类似的问题他也曾听过。他的回答让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女施主大为失望。东土百姓对密宗欢喜佛一脉的误解百年来不曾有变。就连东土的佛门僧众或多或少都有偏见,认为欢喜佛修行是离经叛道,甚至怀疑莲夜本人就暗修禁术,莲夜他又怎么会埋怨普通的信徒呢?
可旁人的看法,就根本而言,他并不在乎。
“施主。”
他走入庭院,弯腰拾起一烛盏,递与有些手足无措的女子。
“于施主们而言,这是男女之事,但于贫僧而言,却是神佛之事。”
话语掷地有声。
“此烛盏,你带走吧,可为女施主照亮下山的路。”
并非商量的口气。
莲夜送女子出了前门,久久望着那女子背影,眼见她走下石阶,那一豆火光消失于凋碧的树林。
这会是别的寺庙的试探么?
他一边关门,一边想着。
半个月前,皇帝在未央宫设宴,宣布要在当今的高僧中选出一位教统,统领各大寺庙,听说,已有不少高僧将自己视为劲敌了。
“可我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一个会驱魔的方士罢了。”
莲夜想起他在僧人当中的风评,自嘲道。
“甚至还流连男女之色。”
他补充道,脸上笑意愈浓,漆黑的袍子随着他步伐的加快在背后扬起。
来到大殿,莲夜刚踏出一步,却又立刻退到门外。他低着头,盯着殿内的地面那一层薄薄的灰,像是端详什么有趣的东西。显然,好几日都没有人打扫了。一时间,他仿佛能感受到虚空当中的神佛那略带责备的眼神,不仅把头垂得更低了。
他往书房走去——打扫做饭的事情他并不亲为,这寺庙里除了他,还有一位侍女。
“朱槿。”
他唤道。空荡荡的寺庙,无人应答。他这才突然意识到,他至少有两日未曾见过朱槿了。一边想着,一边穿廊过院。明昭寺不大,一炷香不到,他行了一圈,确实没有她的身影。
她不见了。
这……倒是有点不对了。莲夜法师站在木制的回廊里,终于不再淡然,深邃空远的目光缓缓掠过树影丛丛的院子和大殿的檐角。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对哪件事更吃惊,是朱槿失踪这一事本身,还是自己这么晚才意识到她不见的这一事。
父母早故的孤女朱槿三年前就寄身明昭寺,做着侍女的工作。在布道施法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里,莲夜不喜多言,那曾开解过无数信徒,吐露过无数珠言妙语的唇如沉睡的蝴蝶一般静谧。因此,两人闲暇时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纠正自己——应该说,从未有过闲谈。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应该这么迟才发现朱槿的事情。
莫非,那个焰火中屡次出现的男子竟已不知不觉间扰乱了他的心神?
怪事。
突然间,莲夜的一双瞳仁像猫一般微微收缩,猛然扭头看向了西边最里边的那间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