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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鸾(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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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让周循念叨了一晚上的那位。
楚奉端走到青鸾身前,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灯。
“石榴,好久不见。”
青年褪去了白日里生人不近的冷漠和锋芒,身着白色常服的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手段残忍的大都督,只是一个等待故友的谦谦君子。在暖黄色色烛火的照耀下,竟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柔。
其实早在登基大典时,楚奉端就已经发现了青鸾,可那时人多眼杂,又有周衍虎视眈眈,只怕自己稍有动作,会给石榴带来不必要麻烦。因此他只好暂时按耐住相认的冲动,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来寻人。
望着眼前这位多年不见的童年玩伴,楚奉端内心充斥着复杂的情绪。他想问问她当年突然消失,到底去了哪里?他想知道为什么当年那个御膳房的小宫女会改名换姓,成为新皇身边的贴身女官?他要搞清楚,石榴去了哪里,青鸾又是谁。
青鸾却没有楚奉端如此纠结,早在当年不辞而别之时,她便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而白日里两人无意间的对视,青鸾也可以肯定,楚奉端绝对认出了自己。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找上门来。这样不稳重的做法,实在与这位一直以来沉稳的风格不符。
十三年前。
又是一年寒冬,这是小太监初七来到宫里的第二个年头。
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父母不得已把尚且年幼的自己卖入宫中,好歹有口饭吃,不至于活活饿死。
可这样无门无道的小孩子,又怎么在这冷血吃人的皇宫里生存?
入宫后,初七不得再使用宫外的称呼,初七是六月初七入的宫,管事的太监掐手数了数,从此初七便有了名字。他成为了敬事房打扫处的一名洒扫小太监。
这里是宫中最卑贱的地方,可笑的是,也是等级制度最严苛和扭曲之地。初七年纪小,力气轻,常常无法完成其他太监交代的繁重的洒扫任务,而没有达标的后果,就只有受罚。
因此,不能吃饭,挨打,罚跪对于初七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这一日,共同做工的太监偷懒,初七没有及时完成,便被免去晚饭,在敬事房的柴房罚跪一晚。
冬天的夜晚是极为寒冷的,刺骨的风从破旧柴房的四处钻进来,无情的穿过初七单薄的身子。四肢密密麻麻如针扎一般的疼,不知是冻的还是长时间一个姿势导致的。但初七不敢动,甚至不敢抬手将身上衣服往紧拢上一拢。只怕让管事太监看到,会得到更严重的惩罚。
就在他以为今晚又会和以往一样渡过,门外处却窸窸窣窣的声音。本以为是老鼠趁着夜色出来偷食,可没多久,在柴房那个残破不堪的门的缝隙中,露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
透过门上的破洞,可以看到是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她穿着御膳房宫女的冬衣,本是透着灰蒙蒙的粉色,初七却在女孩红扑扑脸蛋的映衬下,硬是看出了几分娇俏。女孩头发拿红绒绳扎成一个小辫子,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骨碌碌的转着,是初七没见过的
亮。
小姑娘足足扫了一周,才发现跪在角落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初七。
小姑娘名叫石榴,刚入宫两个月,是御膳房帮厨的小宫女。因为长的雪玉可爱,性格又乖巧讨喜,再加上年纪小,构不成什么威胁,因此很是得御膳房管事姑姑和其他宫女的喜爱。日子虽然比不上各宫娘娘身边的人,却也比初七要滋润不少。
御膳房离这里不远,石榴早在几天前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太监。他经常扛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大扫把,拖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大水桶。这样也就算了,可光是石榴亲眼所见,这个小太监就在短短三日里被罚了两次,不仅是管事的太监,对于他,好像无论是谁,只要心情不好了,都能踩上一脚出出气。
自己也因为犯迷糊被嬷嬷罚过,不过是打打手心,背背规矩,委屈委屈撒撒娇也就过去了。初七却动不动就没有饭吃,这对小小的石榴来说,可是比背一百遍规矩都要残酷的惩罚。
石榴问过姑姑,无冤无仇,为什么大家都欺负这个小太监。姑姑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告诉她。很久以后,等石榴变成了青鸾,见证了世间的冷暖,才知道,有时候人们的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
今日,又见着他被管事太监令春拎着耳朵拖回去,想必又要挨饿了。石榴便在晚饭时,忍痛割爱留下了一个小包子,趁着令春回房睡了,便悄悄溜来了这里。
柴房的门并没有锁,因为令春料定初七不敢出来,这也就给了石榴方便。她轻轻的推开一个门缝,从那里溜了进来。
小小的一团身影,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朝初七跑来,蹲在他的面前,笑呵呵的从怀中掏出一个还带着余温的包子。
“饿了么?给你吃。”
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但又好像拥有了所有。初七忘记了破旧的柴房,满身的伤痕和艰难绝望的生活,只记得一个温热的包子和包子后灿烂的笑。
这是初七记事以来,第一次接受来自他人的好意,却让初七不敢相信。他硬生生把自己从这片美好中抽离出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小姑娘,也许是令春派来试探自己,即使不是,也一定别有目的。深宫人心难测,自己与她又素未磨面,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帮自己。
见初七只是看着包子,并没有动作,石榴很是不解。
她是幸运的,不像初七一般早早经历了苦难,因此她并不懂他内心的纠结。
门外隐隐传来声音,不知是不是令春醒了。石榴不敢多待,她今天也是趁着姑姑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初七没有反应,小姑娘干脆直接伸手,强硬的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趁着门外不注意,偷偷跑了回去。
初七最终还是没有吃那个包子,可能是防备,但更多的,也许是舍不得,这是第一次的温暖。
他从小家里穷,父亲无能母亲懦弱,四周邻里大多看不起他们家。从小到大,初七都是被邻居家的小孩子们欺负着长大的,大人们即使看到了,也是装模作样说自己孩子几句。
初七这是那个时候才发现,被欺负时,哭的越厉害反而越让他们开心。所以,哪怕是现在挨鞭子,初七也很少哭喊,只是死死咬着牙忍着。
但有时候被欺负的狠了,忍不住哭着回去,父母也不敢带着他找上门去理论,后来,进了宫里,又是一场新的噩梦。
初七不懂,他曾经扒着墙角听先生上课,先生说,人之初性本善。可不仅是令春和邻居大人,就连那些还没有什么认知的小孩子,也能跟着朝自己丢上几颗石子。这样说来,人一开始,究竟是善还是恶?初七不懂,也没有人能告诉他。
可现在,初七觉得,自己或许开始相信当年先生说的这句话。
自那日以后,石榴开始闯进他的生活。小姑娘就像是个小太阳,照亮初七灰暗的人生。
敬事房是宫中的最底层,令春虽然是个小小的管事,也不好得罪御膳房的管事姑姑。石榴是姑姑的人,令春不想惹事,自然避她三分,连带着,初七的日子也不经意间好过了不少。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只是敬事房的一个出气包。
初七比石榴大两岁,或许是年龄相仿,两个小孩子很快就建立起来友谊。
初七很少说话,大多数时间,都是石榴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初七在一旁安静地听,有时候小姑娘不满意他太沉默了,不开心了。初七就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只不过模样牵强又古怪,常常能把气呼呼的小丫头逗笑。
初七平日里吃不饱,石榴就悄悄给他带吃的。御膳房每天都能剩下很多吃食,小孩子也吃不了多少,所以对于石榴的小动作,只要不过火,姑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冬日里冷,初七没有厚衣服冻的发抖,石榴的小棉袄他也穿不下。她心里着急,想着从自己的小袄里抠出点棉花塞到初七的衣服里。被初七发现制止几次后,才终于放弃这个念头。后来,姑姑给了石榴一个小斗篷,石榴拿来给初七。初七怕惹姑姑生气,石榴会受罚,死活不收。
石榴拧不过他,正能等晚上大家都睡着了,就悄悄和初七凑到一起,两个小娃娃一起披着暖暖的斗篷,分享石榴今天的战果。这段日子,对于初七来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即使后来成为了楚奉端,权势滔天,锦衣玉食,也没有当年这般无所顾忌的心满意足。
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突然有一日,石榴好几日没有来找初七,她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她这么一个人。
初七到处也找不到她,他身份卑贱低微,除了负责的洒扫之地,别的地方他是没有资格去的。唯一能知道石榴在哪里的,或许只有管事姑姑。
他趁着令春不注意,溜出敬事房,依据着平日里石榴告诉他的路线,辗转来到御膳房。他去求管事姑姑,姑姑不见他,他就在门口跪着守。后来被令春发现,骂着拖回去,一顿杖刑,打的皮开肉绽,生生丢了半条命。打完后,随意丢到柴房不再理会。
初七站不起来,爬也要爬着到姑姑门口。令春怕惹事,拎着他的领子要把他带走。初七不走,死死扒着地上翘起的砖块,直到十指血肉模糊,也不松手。他不求石榴回来,只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会不会受欺负。
姑姑到底心善,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受如此折磨,就开门制止了令春。姑姑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石榴去了哪里,只知道是被一位贵人带走的。既然是贵人,想必她也不会受苦,无论如何总比呆在这小小的御膳房有前途的多。
初七听完后,强撑着的一口气卸下,终于晕了过去。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被令春带走必死无疑。姑姑是真心疼石榴的,也知道初七是个好孩子。初七左右不过是个洒扫太监,姑姑开口要,令春自然不敢拒绝。就这样,初七留在了御膳房。
可还不够,御膳房对于皇城来说,还是不起眼的,要想找到石榴,自己必须努力强大起来。初七养好伤后,不再像之前那样消极度日。人一旦有了目标和理想,就会为之努力奋斗。
几年后,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初七遇到了大都督楚祥,并且得到他的赏识。后来,因办事有力可靠,被楚祥收为义子,从而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自此以后,初七更名为楚奉端,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路。
可等到了后来牺牲义父,大仇得报,夺得实权后,楚奉端依旧没有初七的消息。宫中他早以借由周衍大清除之际仔细寻过,并没有她的下落。能让一个人如此不留痕迹的消失,不知出自哪位达官贵人之手,竟能如此不留痕迹,甚至瞒过他的眼。
姑姑早年受过不少苦,身子骨薄弱,即便后来被楚奉端锦衣玉食的赡养着,身子也一天天弱下去。早几年就散手人寰,临死前还向他念叨着石榴,却至死也未再见过石榴一面。
楚奉端也不知,自己再次见到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竟是在新皇的登基大典上。
这时,石榴已改名青鸾,变化很大,可楚奉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没有了小时的天真娇俏,她身着女官之服,手捧玉玺,站在周循身侧,眼中满是沉稳。
而现在,面对楚奉端,青鸾也只是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