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4、空谈 ...
-
夏末,方落了一场雨,庭院里方方水洼映着湛蓝的天景宛如宝玉,休憩完的蝉抓着夏日的尾巴迫不及待又聒噪起来。一位拄着榆木手杖的长者,步伐熟稔的踩着庭院里的方砖,把足下的水玉清天踩出一圈圈的涟漪,他怀里抱着个红绣金丝的襁褓,满脸红光:
“姑姑!”
江哲哲拢了拢袖子,对着面前的墨者道:“此事成不成都不妨事,派人将消息散布到西市即可。”
“喏。”一身玄色衣袍的墨者,余光视线扫过老者怀中的襁褓,方才转身离去。
两人擦肩而过,长者颇为自得的摸了摸自己的鬓须,献宝一样把怀中的襁褓拨开一条缝:“姑姑,你当姑祖母了!”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冒失的”江哲哲低头看去,便见小婴儿生的粉白可爱,正闭着眼嘬手指。
“如何?”
“还能如何?”江哲哲接过襁褓摇了摇抿唇一笑“比你小时候白胖许多,想来长大了也能更俊些。”
“丽娘生的俊,孩子自然比我更俊些。”皇甫永安的眼角已生了些许皱纹,看着孩童的目光格外慈祥“姑姑,您瞧他才这么大点... ...只比我的手掌略大些。”
江哲哲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孩,长长的叹了口气:“永安... ...”
皇甫永安语气有些哽咽:“姑姑,你养育我教导我,这样的恩情我这辈子都报不完的,可姑姑... ...这渡世大愿,若是... ...我愿意替他死的,姑姑。”
“永安,你今日这样着急的带着他来,才是辜负了我的教导。”江哲哲神情平淡“当初魔世肆虐百年,师尊病逝墨家传承险些断绝,我找到了你,这些年你在墨家之中,当也知晓墨家传承,锯子的人选是重中之重。”
“可姑姑... ...你本来就是父亲的弟子啊。”
江哲哲目光有些苦涩,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这幅面容十年如一日:“永安,姑姑不能,至少不能是你。”
... ...
一簇簇的银杏花藏在扇底,它迅速绽放它最美丽的姿态随后凋落、结果。
天宝十年。
长安
尚贤宫正殿中摆设简单,只立了九架古朴华美的屏风,其中纹样颜色各不相同。
便闻得那碧海白浪屏风后,传来一声男子的轻咳:“诸位都听说了吧。”
“嗯。”大漠孤月屏风后的女子出声应和。
雪松云鹤屏风后亦传来男子的声音:“哦?鄙人孤陋寡闻,一向是消息最末的,还请三师兄莫要吝啬指教才是。”
碧海白浪也不吝啬:“那一位遣门人杀手将幽州安氏一脉屠了个干净。”
... ...
殿内安静了片刻。
雪松云鹤见众人皆不言语:“... ...恕鄙人浅薄,钜子此举是有何深意,诸位师兄师妹若有通气的,提点吾一二啊。”
大漠孤月淡淡开口:“想来锯子自是有所计划。”
“她有计划?”丹翠弦月屏风后,一阵细长的男声“吾上次见她,锯子对着皇甫家的门徒喊小永安,老不死,怕是日子都过糊涂了。”
大漠孤月语气冷硬:“放尊敬些。”
“哼。”
“咳咳,诸位莫急。”雪松云鹤咳了两声“鄙人有些愚见。”
殿内安静下来,雪松云鹤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钜子往日虽独断惯了,但事情始末一向不吝赐教,始末亦皆录在案,百年来从未如昨日一般。”
大漠孤月道:“确实不是她的风格。”
“所以... ...她口中两百年之期将尽,此举兴许,另有意思?”
“至于什么意思,诸位各自揣度吧。”
... ...
尚贤宫中,各自心思,而观星台上,江哲哲执子独自的等待着,像一尊苍白的雕塑,直到天宝十四年的秋天。
第一子被落在长安最大的阳春楼,引路搭桥,这本是一场突厥两族的大宴,安氏族、史氏脉,到场者未留下一个活口,同一刻,幽安的墨者出鞘,整个世家上下被全数屠尽。
此事一出。苗疆难安,朝野更是震撼。
中原出兵携查,三年的蛛丝马迹,只查到了纵横家身上,朝中权臣一时死伤不少,只杨氏一脉缺仍因贵妃的缘故只死了几个不轻不重的族民。
战火开启的错不及防。
揭竿而起的是守关的康阳王,杨贵妃一派权重,掉换克扣军粮,积怨已有十载,往年边关私田尚能自足,今冬的一场大雪,边关将士挨饿受冻,将积压已久的怨愤一股脑的爆发了出来。
叛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一路杀向长安。圣上震怒,却未重罚杨氏一族,因为心尖上的贵妃,更是盛朝皇帝的尊严,一群背叛盛朝的乌合之众凭什么来干涉他的处置。
帝王肯为苗疆处置重臣,却不肯为边关将士申冤。
军心更凉。
盛朝没有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杨国忠被打压的行事还算老实... ...苗疆三部落对立之势也颇为平衡... ...数十年未有战火。
白子占尽先机,优势尚在,江哲哲执子却是进退踟蹰。
早已知晓的结局,这场盛世,会如何倾塌。
权争内耗,帝王昏庸,外无良将?内无良臣?
北疆起兵半月,盛朝以西的苗疆亦反了。
南诏南疆北苗空前的团结,虽然提前限制了苗疆在中原内掌兵的将领,但二者一意联合反扑。
苗疆联军自草原踏马而歌,誓要踏平万里边城的疆土。
想在中原扎根的纵横家,利用叛军拿捏着帝心。
外敌尚且顾及不得,变数却生。
心如扯裂布帛一般撕痛,江哲哲静静立在院落中,几乎不敢置信。
枝干粗壮的银杏被横刀切断,散了一地金锦点缀着血迹点点斑斑,每人都是一击毙命。
该感觉意外吗?可从她保下皇甫永安的那一日开始,她便晓得这一日总会到来。
“钜子。”
身后一身纯白的雪松云鹤眉眼低垂,握剑拱手,瞧着很是顺从,剑尖一滴血珠滚落,滴落在地上,用力紧扣的指尖暴露了他的紧张。
她停驻良久,回身露出往日一般让人熟悉又疏离的笑容:
“云鹤,从容一点。”
她的语气仍是淡然,不占一丝的活气。白皙纤柔的手掌搭在他的手掌上,轻握了握:“做的很好,你解决了我的为难。”
雪松云鹤的眸子微微一收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话语中的冷漠叫他莫名恶寒,他缓慢的抬头,却瞧见江哲哲飞扬青丝中掺杂的白发。
‘这个女人也会老吗?’
自随初而兴的皇甫一族,在墨家的根基被九算合力一朝铲除... ...墨家锯子名正言顺的换人了。
-------------------------------------
没什么伤感的时间,权利更替,墨家之内同样匆忙。
而叛军,交战数月连战连捷,拿下了数座城池,矛头直指潼关。
江哲哲苦涩一笑。
“没有我... ...也会有这盛唐,有我,也会有这安史之乱啊。”
就像... ...
天命。
无可改。
只为,天要看这场大厦倾塌的好戏,要看豪杰英雄的壮烈戏码。
中原两百年的累计到底是家底浑厚,兵力同样,朝中重臣带兵与苗疆对峙,两面开战仍是游刃有余。
叛军深入潼关,本便是为了快攻,盛朝大军摆开阵势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
这场所有人都不上心的战争,似乎被什么拴住了,越打越焦灼。
潼关要道常年都有数万驻军,如今为保长安,守城的将士,更是多达二十余万。
如此驻军,每日的粮草消耗甚巨但好在背靠长安多年积攒的军粮也尚且够用。
眼下只要守在潼关的二十万士兵,分出十万,甚至五万,绕山脉而行,与各地守备军向叛军施压,长安之危自解。
此计上书。
圣上,不准。
高居大明宫的陛下不肯冒一丝风险,要二十万大军,守在这个隘口。
这个皇帝,怕死... ...非常怕死。
也无妨,只要守,盛朝治民并非暴政,叛军本便只为出口恶气,只要守住潼关,半年内,军心必散。
潼关守城数月,未有出兵,局势尚在可控范围... ...
只要,不出意外。
长安来令,圣上调守关将领回长安领兵支援。然数日后,回来的人成了哥舒翰。
两位将军,以克扣粮饷与延误战事为由,处死。
守城之将被处死。
哥舒翰是神勇,可年纪却不小了,老将军一把胡子的立在军前,头发都是花白。
唐军在西北大败苗疆,中原内部的势头也已是偏向盛朝,形式一片大好,眼看太平有望。
圣上一刻也等不得,催着出兵,要二十万大军出城配合各地守备军一举拿下叛军。
前车之鉴,两条人命在前,哥舒翰,被迫出兵。
无有意外,潼关一战,全军受伏溃败。
天际阴霾,黄河水被那二十万将士的血染红,燃烧的焦尸味顺着隘口直吹入城中。
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今日,潼关,生灵苦痛的哀嚎,将血泪腥风重新拉到众生面前。
江哲哲有些恍惚,眼前的景象几乎将她拉回那混乱的百年里,原来回忆从未模糊,她不愿看,可尸体焚烧的焦臭不去,黄河里求生的呼嚎不断。
守将被俘,潼关守城的二十万将士,仅余千人。
叛军踏马疾驰入长安。
杨国忠的尸身终于如愿以偿旋于高台。
陛下驾着黄色帷幔的马车匆忙逃往蜀中。
杨国忠死了,叛军站在大明宫的长街上欢呼,但泼天富贵美梦就在眼前,行至这一步,谁退?
自此,盛朝国事倾颓,天下大乱。
————————————————
天气渐渐入冬,北风呼啸,空气中还掺杂着关中的血腥气,关中难民聚集在宛城城外,搭起一个个小帐篷。
江哲哲一身走方郎中的打扮,混在城外的难民营里,断续的哀痛、病吟之声此起彼伏。
“善人,行行好吧。”
“行行好吧... ...”
这种时候,没几个人能买得起药,城里的富户纷纷献上财宝讨好叛军,更不肯分出一斗米救济难民。百姓百余年未见过战乱,乍然失了庇护,没有经验与依仗,不过一场雪冻死的人便已不计其数。
一个妇人有些胆怯的看过来,她右侧面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刀痕下卷,让她原本颇为美丽的面庞变得狰狞可怖,身上的衣服已有些破烂却还能瞧出是价格不菲的皮子。
像是谁家的落魄小姐。
她的肚子突兀的凸起着,比怀胎六月更显夸张。
江哲哲语气温和:“义诊,夫人可要看脉。”
女人有些胆小,她将一旁的孩子唤了过来:“庄哥儿,来看看郎中。”
江哲哲的视线落在幼童身上,单看已经瞧不出是几岁,皮肤黝黑,瘦的宛如一根干柴,兴许丢入火中都未必能听的见几声响,只一身的气派似乎还在,对着人,端端行了一礼。
这孩子的肚子却也如那妇人一样,挺在身前又硬又圆。
这腹中,并没有生命的气息,显然不是怀孕。
江哲哲似乎瞧出妇人的疑虑:“夫人放心,咱个不收银子的。”
她到男童身边坐了下来,将他略扶起了些,将细长的银针稍作清理后,扎在男童身上。
她行医的手法十分特殊,九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断人生死,美曰其名太素九针... ...虽与穴位有关,却更像是内息的作用。
便见她取了半碗水,自袖中取出小半包草药,往碗中略撒了些,手腕上寄生的蛊虫便落入水中。
蜉蝣一般的蛊灵散在碗底,荡起一丝涟漪,无需成本的药引。
她将银针自那人胸腹中拔出,硬邦邦的肚子重新变得柔软些,才叫男童饮了药水。
“哟呕——”那面色铁青的小孩儿侧过身去,狂呕起来。
江哲哲瞥了眼地上的秽物,便侧过眼去,那不是食物,是掺杂着胃液的泥土。
观音土。
饥民常吃的东西,这土没毒,人却也克化不得,每每吃上一点再饮水,将肠胃堵住便可抵一顿饭,吃的多了,将脾胃撑破,人便也死了。
小孩儿吐完止住了腹痛,没过一会又叫饥饿感只配了身体,他佝偻着身子,肚腹的空鸣宛如鬼叫,那肚腹的响声远比他的声音要来的响,他紧紧抿着唇,不想喊饿。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那妇人抚着干瘪的肚子,噩噩的起身,手中那不知名的排位握的紧,口里菩萨的也不晓得是在拜谁。
江哲哲摸了摸怀中的干饼,将视线落在一侧的炉子上,在流民群里还能保下个瓷炉子已经不易了... ...
哲哲笑了笑客气的开口道:“可否借夫人的炉火呢?”
“当然当然。”那妇人连忙点头,将简陋的锅子支了起来。
江哲哲自包袱里取了些腌制过的干羊肉,将半个馍撕碎了煮在里头,她的厨艺似乎不错,腌制过的干羊肉煮在锅里还能闻到一些香气。
那妇人与孩子都不自觉吞咽起唾沫。
“一起用些吧。”江哲哲对着妇人招了招手。
那妇人没有犹豫,眼眶有些湿了:“郎中你真是个好人啊... ...”
几人坐在小帐子里,围着火堆与锅子,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江哲哲闭了闭眼开口道:“夫人是哪里人。”
“这儿的难民能是哪里人,大都是长安人... ...咱们依仗着皇城过日子,如今... ...”妇人念起长安,喉头却哽咽起来,她握着江虞的手臂,口中喃喃念叨着:
“长安... ...”
她的眼中还有无尽的痛苦与怅惘。
“长安... ...”
叛军铁蹄踏过,再也没有长安了。
潼关血腥三月不退,流民营中恶臭与腐味连绵不绝,昨日尚有一息活头,今日拉开帐子,便又是乱坟岗的一具尸体。
那些吃观音土的流民皆顶着肚子瘫在路旁,浑身瘦削的只剩一层干皮,他们显然难以承载腹中长出一块石头的负重。眼眶因为瘦削而更显深邃,望着干饼的眼神里仿若藏着无处发泄的火... ...
想活,难活。
-------------------------------------
... ...补安史之乱的历史,看着李隆基的迷惑操作怪生气的,后来想了想,其实这个盛世王朝的傲慢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