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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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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傍晚是一日中最瑰丽的时刻,那抹残阳仿若近在咫尺,缓缓的从飞沙中落下,那样缓那样缓,像是有情人之间的分别,有些缱绻,又带些不舍,令人几乎快忘了那即将随之而来的彻骨寒夜。
赵曲心从未这样完整的见证过一场日落。未出阁时,那日光每每总是隐在连绵的屋宇之后。再就是进了宫,唯有在重重宫殿飞檐交错间才能依稀捕捉见一些光亮。
身旁的孟娘用手肘推了推她,愣怔的赵曲心才猛然回过神来,见手中的高粱杆子只砍了一半,忙把整束砍下摞到了一处。孟娘仍旧推了推她,她侧眸不解,顺着孟娘的眼光回头望去,见李郁立在不远处的一颗胡杨树下。
李郁见赵曲心匆匆奔来,连续几日的风吹日晒加之劳作,这位往日里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中宫皇后此时却变得与寻常农家女子无异。那发髻结的笨拙,三两碎发落在风中,在橘色的大漠夕阳下飞飞扬扬。
跑的有些急了,赵曲心在他面前几步停下,扶着膝喘了几口,抬头便见他伸过来的手中,一方麻布包了几只澄黄的栗米馍馍。
“栗米馍馍?!”语罢,赵曲心才觉出自己有些许失态,她赧然的抿了抿唇,将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问了一句“哪里来的?”
李郁垂眸拣了一只放她手里“赵弋给的。”
在他们来到这座小城的三日后,不知是觉得他们不配优待,抑或是只为折辱二人,马匪连往日的高粱米粥也不再施舍,知晓二人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只管撒开了手,像是要他们自谋生路的意思。
赵曲心自请跟着之前来送高粱米粥的孟娘做些女红农活换些口粮,而李郁则入了铁器铺。小城中只有一处铁器铺,铺主人名唤赵弋,也是城中唯一的铁匠。这铁器铺本就是这座小城的要害之处,不只是农具,除去偷盗来的官刀,大多马匪用的兵器也是出自于此。马匪听闻此事后气势汹汹的过来原想将人轰走,只是待赵弋取出那日李郁初次来铺里锻的弩头后,一堆人马却噤了声。不知李郁用的什么法子,一新一旧两只弩头,在赵弋手中,简直是天渊之别。
左右都是做买卖赚钱,又还能提升城防装备,将人留在铁器铺,着实无何不妥。一帮人合计了一番,临了只是说了些狠话便灰溜溜的走了。当日从孟娘嘴里听闻此事,赵曲心心下还是有些诧异的,她虽本就不甚了解李郁,却未料想到他竟连兵器锻造都有所涉猎。
看来他着实要比他那群蠢笨兄弟高出一筹,也难怪当年高祖还在世时,虽说再不喜爱他们母子二人,却还是破例让他随了太傅等各位高师研学,才有了他今日的学识技艺。思虑至此赵曲心笑了笑,不对,就算当初高祖忌惮其能力有意放任自流,只要未夺其性命,他也定有今日成就。
天赋就是天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兵器铁具都是赚钱的营生,因此自李郁入了铁器铺后,二人的饮食总算是有些改善。此时两人隐在胡杨的阴蔽中,便这样席地而坐,李郁见她吃的有些急了,递了一囊子清水过去。赵曲心抹了抹嘴角抬手接过,嘴中满满当当模糊咕哝了一句“这几日还得多谢你。”
李郁只觉有些讶异,忖了忖倒还真是第一次听她言谢,他对她的印象还停在大婚那日,她自扇后探出满眸打量评判的模样,盛气凌人又冷情。
这样一个清高倨傲之人。
思虑至此,李郁虽清楚她所谢为何却也起了一丝打趣的心思,只噙着笑问“为何?”
赵曲心闻言抬头,不料堪堪跌进他的眸里,里边星星点点,柔软暖融,与初次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赵曲心歪着头,暗暗这样想着。
见李郁仍旧是笑望着她,她才回味过来,听出他有些有意要她难堪的意思
“唔……为你的馍馍?”其实她只是想感谢这几日他竟能抛弃成见,放下身段来关照她。
这个由头显得有些荒唐可笑,李郁弯弯的嘴角有些耷拉下来似是憋着笑的模样,赵曲心语罢自己挠了挠头,也不住的笑出了声。
落日似要燃尽了,树影缓缓的偏倒在一边,一小片余晖投在她笑的开心的面庞上,总算是给她清淡粗糙的面容添了些颜色。李郁有瞬间的恍惚,思绪飘飘散散,忽然觉得只这片刻,二人仿若真似一对平凡夫妻。
一个馍馍还没有吃完,便远远的听见有人大声的唤救命,是齐立的声音,那个齐姓马匪。众人闻声皆三三两两的赶了过去,树下二人抬眸对了对眼色,也循声而去。
齐立正瘫坐在地上,额角因焦急淌落下大片汗液,怀中躺倒了一人,见模样与他有七分相似,细听旁人耳语,好似是其家弟,唤齐易。
“秦跛子在哪里?!秦跛子他人呢?!赶紧让他来给我家弟祛毒!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去把秦跛子给我找来!没有我在外卖命能有你们今日?若是今日我家弟有恙,我叫你们全城的人来给他陪葬!”齐立正朝着众人破口大骂,一副求路无门的模样,混沌的眼眸中溢满了无助,像是刚产下不久的幼兽生涩又故作凶狠的朝他人显出敌意。
秦跛子是这大漠小城众多流民中唯一一位赤脚郎中,只是……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只道齐立因着急而昏了脑袋,哪里还有什么秦跛子?早在半月前,秦跛子外出采药在夜间回城的路上便叫野狼给害死了。
赵曲心朝他怀中人望去,男子小腿处有两点黝黑牙印,应是中了蛇毒。她咬了咬下唇细细思虑了起来,李郁侧头见她蹙着眉却又不甚着急的样子,轻问道“可有对策了?”
赵曲心闻言回头,沉默了片刻朝他点了点头,罢了便拨开人群找到不远处的孟娘,朝其耳语了几句。孟娘起先脸上显出了些许疑惑,犹疑一番便跑开了去。
待孟娘再回来时,李郁见她怀中揣着一把草药、手里提着一只酒瓶与一只陶瓶。赵曲心领着孟娘向齐立走去,齐立见来人是她只道她是来看他笑话的,更是发了狠的说尽污言秽语,李郁恐他会有过激之举,便暗暗的走上前去守在赵曲心身侧。赵曲心却未发觉,一心凝着赵立的怀中人,只见男子愈发的气若游丝起来。不能再等下去了。
“若是郎君不想眼见手足殒命在自己怀内,便让在下近身查治一二,怕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齐立倏然噤了声,只梗着脖子神色怪异的凝着她,不多时便败下阵来,垂下了头,似允了她。
赵曲心见他一副默许的模样,遂即走上前去在他身侧蹲下,朝齐易恭声道“冒犯了” ,众人还未回觉过来,不料她下一瞬便将自己的裙裾撕裂开来,扯下两条布带,挑出一条死死的缠结在伤口上方。未理会众人讶异的神色,赵曲心打开一只陶瓶仰首饮了一口,后又俯身凑至患处欲将毒液吸出。身后的李郁看的清楚,那陶瓶内盛的是胡麻油。
赵曲心一口一口将献血啐出,直至黑色血汁变成艳红色才罢歇。遂又从孟娘手中拿过酒壶,猛饮了一口将口内残存的汁液清刮一番啐了出来。
酒味浓烈的令李郁蹙起眉,他垂眸,赵曲心往日毫无血色的脸此刻却已透出点点绯色。李郁在她身边蹲下问道“要紧么?”,赵曲心摇了摇头回了句“无碍”,又唤孟娘递来怀中的干药草。
她将药草一点一点的放入嘴中咀嚼,间隙中又分多次饮入烈酒,末了将药泥抹在起先扯下的布条上,正欲敷上患处,她却有些许犹疑,朝齐易正色道“会有些疼,且忍一忍。”
齐易原本半阖着的眸瞬间惊恐的睁开,无神色的眼珠陡然变得清明起来,因这瞬间的疼痛,他死死的攀住了赵曲心的臂膀,指甲深陷,触目惊心。李郁见状想伸手阻拦,却见赵曲心将布条固定捆扎妥当才镇定抬眸,伸手轻拍了拍齐易的手背,轻声慰藉道“无事了”。也不知齐易是否能听见,但原本狠狠攥着赵曲心臂膀的手却缓缓的泻了力道垂落回身侧,煞白如纸的面庞也渐渐显出血色来。
万事已成,赵曲心松了口气,嘱咐齐立将人带回安置修养,齐立对着她面红耳赤,半天才从嘴中挤出一个谢字随后便将人带走了。
待众人散去时,大漠已起了夜风。赵曲心并不冷,却只觉全身发热,脑中酸胀眩晕,她摇了摇脑袋,步调愈发沉重起来。李郁见她神色异样,便也放下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你今日用的是何药草?”
“是金魁莲。在孟娘家中帮衬做女红时见她在角落存着一篮。”
“金魁莲?”李郁脚下一顿,回头看她“虽说是医治蛇毒的良药,但其本身好似……”李郁不敢妄下定论,他一向对医经药典所涉甚少,不知脑中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是否与正统经义上有所出入。
赵曲心听出了他的意思,笑道“是存有毒素。依据药典,本该混着药酒用药臼捣烂再敷于患处,今日只因形势紧急,也是无奈之举。”
再抬头时,见他眸中透出似有若无的关切,她却十分泰然,言语中带着些许安抚“索性毒素不至于致人殒命,若真是中了毒,只消昏睡几个……”
未曾想赵曲心一句话还未完,人便无征兆的直直栽倒下去。
李郁望着榻上那嘴中嘟囔了一路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此时她脸上正是一副欣喜模样,意气风发的呓语着“父亲,女儿这次堂试又得了榜首。听闻哥哥们当初可是从未得过头筹呢!”
赵曲心很轻,他方才将人抱回来时几乎未废多少气力。大漠生活困苦、气候严酷,令她面颊与唇上皆蜕了皮,加之方才又饮了烈酒,视线可见的肌肤上泛着风团点点,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他将她安置妥帖,转身欲走,却被人扯住衣角。他回头,兴许是睡梦中走马灯似的场景换了又换,转瞬间她又换上了一副愁容,蹙着眉,喃喃道“父亲放心。女儿定不会辱没赵氏门楣。”
他愣怔一瞬,夜风却在此时无征兆的拂开了木门,两扇摇摇欲坠的破败木门被吹的吱呀作响,油灯上那末豆大烛光被满室横冲直撞的呜咽风声摧残的飘忽不定。
透过明明灭灭的烛光望出去,门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那日也是一个雨天。
……
“母亲能陪阿郁一晚么?”
秋日的天气是难以琢磨的,他这样好的身体,终究还是着了风寒,全身烧的滚烫。
本不该说这样任性的话,他明白父亲今日难得唤了母亲侍寝,也因此见到了母亲蒋穆脸上极少极少露出的笑颜。可往日里被众人甚至是父亲也赞作宫中最懂事的孩子的他,今日却怎样也不想懂事了。
见母亲望着自己紧攥衣袖不放的手一双细眉逐渐带了些愠意出来,七岁的李郁缩了缩脖子不敢看她,细蚊似的说了一句“只这一晚。”
见半晌无人回应,他又睁着水润润的眸子,胆怯的凝着面前的女子。
“好不好?”
蒋穆揉了揉眉骨不去看他,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拂下,手中有些用力,涂满赤色蔻丹的尖锐指甲刮擦的他有些疼,可他仍旧是无动于衷。
“李郁,听话。”
少年望着她良久,佯笑着点点头,紧攥着的手终是放下了。
模糊醒来时,宫内两名侍女正在床榻前交耳,道是陛下被裕妃截道在宫里留宿了一整夜。她母亲便这样在太极殿门口等了一夜,也跪了一夜。
他摇摇晃晃坐起来,两名宫女却不知为何唐突噤声跪下,他抬眸,见他的母亲就站在后面,一身华服钗环,婉丽又空洞。蒋穆忽然嗤笑了一声,冷冷的经过那两名面如死灰的宫女,来到榻前,一只手贴在他的额上,冰冷刺骨。
“烧退了吗?为何还没退?待烧退了,一定要用功读书,知道吗?”一双眸子了无生气,也不知在对谁说话。见他呆怔着,蒋穆霎那间疯魔般的囚着他双肩狠狠摇晃着,尖声质问到
“知道吗?!?!!!”
李郁在她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样小那样惊慌,他只觉有些冷。
“母……亲……?”
蒋穆陡然停下了动作,转瞬间又破涕为笑,将他一把紧拥在怀里,语气温柔,仿似从前难得哄他睡觉时唱的家乡小调。
“李郁,你绝不能辜负陛下对你的期待知道吗。”
“只有你了……母亲只有你了……”
……
身下人将手中的衣袖又攥紧了几分,他回过神来,听她轻声问到
“父亲,为何眼里从来没有女儿?”
他在她身侧坐下,轻轻覆上攥着他衣袖的那只手。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