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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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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甫登基半年,便突然要下旨西巡。朝中百官,呈两两对弈之势。一方以为新帝即位不久根基不稳,此次西巡恰巧是天赐良机,得以巡视新土以彰新帝威仪。反方却劝谏道正因新帝亲政不久,西巡路上风悲日曛,且又是刚刚收复的邦土难免途中多流民、盗贼,恐危及新帝安危,大周可经不起再折损一位君主了。两派皆有理有据不肯让步,吵得不可开交,水火不容。
正与人辩的热火朝天的中书令余光睨见独独立在最首沉默不言的赵夕仿似抓住了根救命稻草,立马音高拔调的拱手道“辅国公意下如何?”
赵夕无言忖了忖,遂即向李郁拱手行了一礼“全凭陛下定夺。”至此,两派皆慢慢噤了声,无人言他。
原本按李郁自己所想,不论朝下那帮老顽固是允是否,他都是打定了主意要西巡的。一来赵夕刚刚平定西部疆土,他得亲自看看当地民生民情如何,以便未来能够因地制宜,实施新政。顺带也看看是否如他呈递上的战报所言那般已基本将各个西域部族驱逐出关外了。二来李郁也恐他赵夕暗自在西土培植势力,与他族私下勾结,待时机一到便举兵谋逆。
只不过李郁有些不敢相信,赵夕竟未拦他。
出宫那日日子好得很,是司天监特意挑的宜出行的吉日,只不过宫门前并非往常那些尊贵滔天的威严仪仗,遥遥望去御道上只停了一只黑檀制马车,前后跟着几队骑着马的精练侍仆,像是商贾人家寻常的一次出游罢了。只有眼光极尖的人许才看得出来,那一匹匹精瘦的马儿实则是官署马场里挑拣出的上等军马,马上坐着的都是一位位身手极好的羽林军。此番出巡制式是李郁吩咐的,旨在节俭用度、体验民情。
李郁斜眼凝了凝坐在身边的赵曲心,虽说按礼制君主出巡皇后必须侍奉左右,但此次西巡并非游玩赏乐,虽然听说赵曲心也是自幼习武的,只不过说来说去她仍旧是一介女流,还不如称病好好呆在宫城内,省得跟在路上惹人操心。真是不晓得她非要跟过来作何。
赵曲心仿似读出了他的心思,只顾懒懒的理着自己的袖子,将袖口几道褶子抹平,头也不抬“你只管放心,我随你出来并非想谋害你,也决计不拖累你。若不是父亲着我出来帮扶你,不用你说,我也知晓立政殿的锦榻更好睡些。”
牙尖嘴利。李郁腹诽了一句,两指挑起帘幔,“走罢。”李郁几乎未出过宫,幼时江山天下于他来说太缥缈虚无,左右也大不过那萧墙中的一片城池。出城的路上总是按耐不住,终究还是带着一脸探究悄悄挑起帘子。他像是一只脱离了庇护与桎梏的兽,周身的血液都兴奋的觉醒般的沸腾起来,那原本于他只存在于奏书与经义上的人间世情终于变得鲜活起来,宫墙内外原来真的是两个世界。而他,这两个世界的新晋主宰者,却对这墙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原本激荡的心绪瞬间兜头冷了下来,满心的欣悦慢慢化作无措与愧疚。他心下默默立誓,他要保这盛世、保这万民祥瑞安康。
“美吗?”
李郁循声回头,见赵曲心望向半扇帘外那一小隅光景,眼中空空的。“你不知道。上元时节的京都才是最美的。亭台楼阁各处都结满了花灯,登上金厦塔,能看见整个暖光融融的京都城。若是眼尖,兴许还能辨出带着家徽的自家花灯。”说到这里,她才像回过神来,眼中复燃了光,微微的笑起来。
她或许也是会想家的。他想。
越向西行,市情便愈发荒芜。不同于华丽富裕的京都,一切都是百废待兴的颓败景象。若是绿洲还好,绿洲之外的戈壁沙漠尽是昼伏夜出的野物与遍处的无数人骨。这样一只原本质朴的檀木马车都变的无限惹眼起来,李郁看见无数流民空荡凹陷的眼窝内似又燃起了生机,一波接着一波的朝马车涌来,如海浪一般,像要在瞬息之间便将这只马车吞噬。
“咳。”将将睁开的眼还有些模糊,眼前的人影恍了几恍才显出赵曲心的容貌来。她蹙着眉似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唇已经干裂了,还渗着血。
他醒了,原来是在做梦。李郁回过神来,是了,因一场沙暴,宫中一行人全部被吹散了。风沙卷起了车马,天旋地转,待再睁眼时,二人已与马车的残躯半掩在沙土内。没有羽林军,没有随侍。在这大漠中,他们二人孤立无援。
“我睡了多久?”李郁摇摇晃晃的直起身,才发现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赵曲心让他靠在自己膝上,背对着日光,像是在为他遮阳。
“不知,但定有一刻多钟了。”见他有了意识,赵曲心慌忙去解腰上系着的的皮囊子,心下庆幸之前在一片绿洲歇脚时,她无意的灌了满满一囊子冰泉水。侧身的时候,李郁见她后颈已被晒的蜕了皮,赤团团的,像是狠狠的抹了许多胭脂。
“只这一囊子水,不知要撑多久,你且受苦些。”
李郁点了点头,接过小小的抿了一口。抬眸又瞥见她干裂的唇,将皮囊子递于她面前。赵曲心盯着他手里的皮囊子,犹豫再三,终是摇了摇头。
李郁凝着她唇上渗出的丝丝血迹“不是说来帮扶我的么。你若死在这大漠中,如何帮我?”踯躅片刻,赵曲心还是接过饮了一口,水沾上干裂的唇有些疼。她扶他起身,看了看脚下的影子,粗粗辨了辨方向,“眼下只得一路向东,赌一赌。”
两人一前一后踽踽行着,李郁发觉身后的赵曲心开始渐行渐远。他折返回去,只见她一脚深一脚浅已是脱了力的样子,暴露在外的脖颈与面庞皆是异常的赤红,怕是中暍了。他伸出手想去搀她,“这番强撑着做什么?此处不是京都,你莫要事事都想不落人后。若是不舒服,便要说出来。”
赵曲心咬着牙摇了摇头,刚想强辩几句,只是李郁的手甫一搀上她,她便如那无根浮萍,重重的瘫跪了下去。眼前又开始微微起了风沙,飞沙走石朦胧间,远远似有马蹄声,深深浅浅,应该不止一人。
赵曲心佝偻着的身子有些颤抖,撑着地的双手狠狠收紧,紧紧的攥了一掌粗粝砂石。祸不单行,当真是祸不单行。
李郁蹙眉抬眸,几匹马影隐在沙雾背后,由浅及近,越来越浓重,“逃……”他嘴里喃喃。狂风掠过,一个,两个……迷蒙之后是一张张蒙面的脸孔。
李郁随即才回过神来朝她大喊“逃!!!”见她仍旧无动于衷,他怔了怔,片刻后愈发的向她暴怒道“快逃!!!”她对他抱以一笑,笑的坦然又凄凉。他以为她来做什么的?
只不过就算赵曲心想逃,恐怕也没机会了。已被挡住去路的二人已是求路无门,插翅难飞。
队中为首的一人执起缰绳,马匹微微仰头嘶吼了一声便慢条斯理的踱步过来。待走进了那人才跳下马,缓缓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随即带着喑哑戏谑的语气回头道,“哟。兄弟们,今日倒霉,碰不上商队,怕是只能网些小鱼了。”
李郁见他腰间别了一把横刀,仔细辨去,刀鞘烙着官印,是把官刀。可来人身上一股子流气,举手投足间也全无军中训练的痕迹,应是一队马匪。他嗤笑一声,冷言道“偷盗、擅用官刀者,按律理应斩首。”
“哈哈哈……!”匪徒听罢只一愣神便仰天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下一瞬却忽然屈身下来,凶狠的抓过他前襟,李郁见他眯着眼,浑浊的眼眸忽然变得有神起来,似一匹野狼盯守猎物。“你道自己是皇帝还是朝中重臣?嗯?自己已经小命不保,还在操心他人性命。”
被护在李郁身后的赵曲心见那人手向刀柄处摸去,像是真的动了气。作为武将的女儿,她也算是自小在刀剑中历练大的,也想过夺下对方的刀与贼人硬生生的搏一场,可人数悬殊,以他二人之力,拼不出一条血路。赵曲心转念一想,只得忽然起身,越过李郁去按住匪徒那只手。匪徒的眼神游移了过来,带着滔天的愠色。
“郎君息怒,且听在下……”赵曲心一面慌了神的在袖中找些什么,一面正想开口解释,却被匪徒一把抓起了衣襟,将人拖在地上往马队走去,口中恶语不停道“这还有个婆娘,兄弟们这段时日也劳累了,今日便给大家解解乏。”语罢便将人一把甩在马队前,惊的几匹马抬起了前蹄,险些踏在赵曲心的面庞上。
“赵——!”
“家主!”唯恐李郁情急之下呼喊出自己名讳,赵曲心从沙地上强撑起来,仓皇的回头打断他“此回奴若遭不测,请家主往后还需……”此时她却已不再是人前那副孱弱模样,像是早就试练过多遍,神色坚毅,眸中尽是诡异的平静与警告“谨言慎行,自行珍重。”
一字一顿,他读出了她的意思,不过是让他莫要乱了方寸,自保为上。脑中突然闪现出行前她所说的帮扶二字。原是有这样糟糕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