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思录》书中人

14、第 14 章

　　平镇不过是个小镇，因着这里是去往金城的必经之路，所以热闹繁华些，镇上的人大多半是过往商旅，所以镇子虽不大，酒楼客栈倒不少。

　　萧慕蔺和海西缘到小镇时，正是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稀少，倒是酒肆饭庄吆喝声不断，两人一路走一路看，寻了处客少的店，一面让店伙计收拾两间房，一面要菜要酒。

　　店中客不多，伙计手脚又麻利，酒菜很快上来，那伙计见萧慕蔺身上衣袍不俗，对他便比对海西缘殷勤些。

　　萧慕蔺借机便问：“小哥，今日可曾看见与我穿着一样的公子经过？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黑衣少年。”

　　那伙计想了想，摇头道：“不曾。”

　　萧慕蔺心想，这镇上人来人往的，这店伙计说不定看漏了。

　　海西缘心里好不是滋味，喝了口酒道：“萧兄，宋幼棉走得急，想来是有急事要办，恐怕不会在此落脚。”

　　萧慕蔺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依着宋幼棉果断干脆的性子，只怕连夜赶往金城去了。

　　正吃着饭，却听店伙计嚷道：“不行不行！没有银子还想住店，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再说，你还抱着个浑身是血的死人，就是有银子也不让你住！”

　　萧慕蔺朝门口看去，视线被门栏遮住，只隐约看见一点惹眼的红。

　　只听那人道：“我这只雪狐通人性，矫捷非常，不是凡物，我把它抵押给你，让我住一晚，救了人之后，我再拿钱赎我的狐狸。”

　　店伙计打量着那只雪白的两尾狐狸，确是世间罕见，不说皮毛，就是卖给显贵当宠物只怕也够他这辈子不愁吃喝的，便有点心动，却被那狐狸青眼一盯，浑身一阵发冷，哪敢要？连连摆手。

　　萧慕蔺听这声音，一字一句的，没点情绪，又带着只雪狐，难道是西域圣君雪中玉？便准备起身走过去看看。

　　又听一人道：“此等小人岂懂奇珍异兽之无价。”

　　这声音一出，海西缘便脸色一沉，萧慕蔺却是惊喜万分，这样的口气不会是别人，忙走了过去，果然是宋幼棉。身边那个散发红衣赤足的谪仙不是雪中玉是谁？

　　这雪中玉也真是奇人，行路何止千里，那红衣依然干净整洁，似乎新装一般，那双赤足却是半点尘埃未染，他身边那狐狸也洁白如初。

　　萧慕蔺心喜之下，连声道：“宋兄！雪兄！”

　　宋幼棉一笑：“萧兄也在，看来这人死不了了。”他说的是雪中玉怀中抱着的那书生。

　　那书生浑身是血，人软软地被雪中玉抱在怀里，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也不知是死是活。

　　雪中玉一见萧慕蔺，一愣，萧慕蔺穿着宋幼棉的宽袍黑衣，与那日着白衣的他判若两人，他本轮廓柔和，淡眉细眼，模样斯文，穿着这衣服，无端便带一丝锋芒。

　　“萧慕蔺？”雪中玉似乎不太肯定地道。

　　“是我。”萧慕蔺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搭脉，见脉搏已很难触到，这书生危在旦夕，再不救治，只怕不多时便会丧命，忙道：“快进来，到我的房里去。”

　　一行人就往店里走。

　　那伙计要拦，宋幼棉朝喜奴递了个眼色，喜奴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那伙计拿到银子，足足二两，好不欢喜，忙朝前领路。

　　萧慕蔺见到宋幼棉自然欣喜，不过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救人要紧，让雪中玉把人放在床榻上，一边取出鱼皮夹子中的金针，吩咐店伙计打热水，又请海西缘去找镇上大夫。

　　他平时斯文淡雅，文弱内敛，一到治病救人时，却是临危不乱，派兵遣将指挥有度的。

　　海西缘见着宋幼棉来了，不太愿意离开萧慕蔺身边，也是不解，便问：“你在这里，为何还要找大夫？”

　　萧慕蔺一边解开书生衣服，一边道：“我没有缝合伤口的东西，海兄一定记得交代大夫拿医治外伤所用之物。”

　　宋幼棉倒是头一次赞赏起萧慕蔺来，对身边的忧奴道：“你去，海兄堂堂流川门接班人，哪能跑腿。”

　　萧慕蔺一怔，他只顾救人要紧，这倒是忽略了，便朝宋幼棉一笑道：“还是宋兄考虑周到。”

　　海西缘张了张嘴，却真就没动。忧奴却极喜爱那只雪狐，自从见了便移不开眼，这时一个劲围着看，听了主人吩咐，依依不舍地去了。

　　书生衣服上横七竖八划了不少口子，这下解开衣服，只见他浑身是伤，铁爪伤他左腿，剑伤在肋下，斧伤在右肩，这些伤口都不深，并不致命，最危险的伤口是在左胸，被判官笔刺了个洞，若是再深那么一两寸，只怕就没救了。

　　海西缘一见之下，只觉头皮发麻，别开了眼，喜奴惊得“啊”了一声，他两人行走江湖，手上也沾了血的，倒不是胆小，而是下手的人手段狠辣残忍，使得又不是寻常兵器，所以伤口缺肉掉皮，皮肉翻飞，触目惊心。

　　雪中玉一向不食烟火，自从做圣君以来，师父常叫他处变不惊，自然没什么表情。

　　宋幼棉却是从不会这般伤人，何况还是美人，不由轻轻皱了皱眉，转眼去打量雪中玉，即使见惯端方君子，还是不由露出惊叹之色，西域圣君果然不凡，又见他手里拿了把刀，不由沉思起来。

　　萧慕蔺生为医者，这些伤虽触目惊心，但还能镇定视之，他见过最残忍的伤，是被豺豹所伤，那是他第一次失手，而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书生救回来。

　　店伙计打来热水，闻着那股血腥味，哪敢多待，忙不迭地退出房去，心里颇有些后悔让这人进店来，万一死在店中，该如何向掌柜交代？

　　这时房中几人都站着，也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萧慕蔺施针救人。

　　萧慕蔺边施针止血，对站在一旁的雪中玉道：“雪兄，把帕子给我。”

　　雪中玉绕了一圈，才看到盆子上搭着的帕子，他拿着就递了过去。

　　萧慕蔺一摸之下，无奈道：“雪兄，你得放在热水里打湿之后给我。”

　　喜奴上前道：“我来吧。”

　　雪中玉倒也没觉得有何汗颜，他生为西域圣君，自有奴仆伺候，哪懂如何照管人？

　　这时他脚边的雪狐闻见这血腥味，逐渐狂躁起来，两条尾巴摇得眼花缭乱，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在地上刨着。

　　雪中玉拍拍雪狐的头：“二尾，坐下来，他是朋友，不可以。”

　　几人听着这简短的几句话，神色各异，大概也猜到这雪狐怕不是喝生血的。

　　雪中玉领着雪狐坐到一边，手里仍拿着那把刀，那是书生的刀。

　　宋幼棉道：“这刀倒是很有意思，不知兄台可否借我一阅？”

　　雪中玉便把刀递了过去，宋幼棉还未接手，床上的书生却忽然醒了来，他这一醒，吓了萧慕蔺一跳，如此伤重失血之下，一个人还能醒过来，是何等强大的意念？

　　那书生醒后，一骨碌坐起身，伸手便扣住萧慕蔺咽喉，他动作极快，这一下又出乎意料，房中不乏宋幼棉雪中玉此等高手，却也一时没有防备，想要援手已来不及。好在那书生只是挟住萧慕蔺，并未下狠手。

　　他一张脸实在苍白得不忍看了，眼中却杀意浓浓，把众人盯着，胸口不住起伏，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他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刀！”

　　宋幼棉一抓便将刀从雪中玉手中抓走，却并不给他，自顾从刀鞘中抽出刀来。

　　书生像是极怕别人看他的刀，手上加力，嘶哑着嗓子喝道：“你若是敢动我的刀，我就杀了他！”他虽重伤，杀掉萧慕蔺却是易如反掌的。

　　海西缘忙道：“不可！这位兄台，他是大夫，正要救你，你若杀了他，你也活不成了！”

　　书生冷冷一笑，他轮廓刚毅，模样端挺，好不俊朗，这一笑既绝望又豪宕：“死就死，有何惧！把刀给我！”

　　海西缘对宋幼棉道：“宋兄，把刀给他吧。”

　　刀已抽出一半，乌黑的厚背阔口刀，刀身刻有“醒世”两个字，宋幼棉看了看萧慕蔺，见他脸色煞白，润目中隐有泪光，想来那书生下手颇重，宋幼棉已看到想看的，也就没再继续拔刀，却也没有把刀给书生，而是道：“醒世刀，我听说昔日豪侠凡重安有一个儿子，是你？”

　　书生手在发抖，脸色已白得不能再白，显出一种垂死的乌色来，却兀自强撑着道：“与你何干！把刀给我！不然我杀了他！”

　　萧慕蔺喉间钝痛，心里本惧怕，一听凡重安这个名字，身子一抖，艰难地道：“你真是凡重安的儿子？”

　　书生手上加力，不让他说话，只紧紧盯着宋幼棉，海西缘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巴不得抢了那刀拿给书生。

　　宋幼棉将刀还鞘，做出一个递还的动作，另一只手掌蓄力待发。

　　原本坐着的雪中玉这时站了起来，他不看书生，而是看向宋幼棉，红衣无风自动。

　　宋幼棉正想领教西域圣君的功力，手掌一抬，朝书生拍去，雪中玉却也一抬手，两道真气相撞，却又无声地荡开，众人只感觉周边晃了晃，却又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宋幼棉忽现兴奋之色，好对手！雪中玉却淡然而立，好似方才出手的人不是他。

　　两人这一番不显山露水的交手，显然已知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那边书生却已撑不住，双眼一黑，倒回床上。

　　萧慕蔺兀自怔着，却听雪中玉道：“快救人！”

　　这三个字他说得颇为焦急，倒没再一字一句了。

　　萧慕蔺回过神，一探脉，竟触不到了，忙对雪中玉道：“我需要雪兄助我一臂之力！”

　　雪中玉身形一晃，人已坐到了床边，执起书生一只手，掌心相对，朝书生体内渡入真气，萧慕蔺则施针于内关、涌泉，素髎、百会、合谷等八处大穴，萧慕蔺习成医术以来，还是第一次行针这般艰难，不一会，额头便布满细汗。

　　书生伤势太重，即使有雪中玉以真气渡体，仍是命悬一线，萧慕蔺眼见雪中玉快撑不住了，回头朝宋幼棉看了看，犹豫了下，对海西缘道：“海兄，可否出手相助？”

　　海西缘当即运功相助，直至一盏茶后，再探书生脉搏，已有微弱跳动。

　　这一番下来，就是雪中玉那样内力高深的人，已是大汗淋淋，何况海西缘，几乎已站立不稳，便回房调息去了。

　　待忧奴找来大夫，萧慕蔺为书生缝合好伤口后，已是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