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思录》书中人

1、伊人楼

　　说起北州九流门，在江湖中也算大大有名，近些年，九流门中更是出了些叫得响名头的高手，在百川堂的高手榜上，也占据了一两个位置的。

　　不过，就算如此，北州九流门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是颇为尴尬，原在于这九流门本是出生三教九流。三十年前守城一战，这些贩夫走卒青楼乞丐立了大功，受朝廷封赏，他们也就此建立门派，后分裂为九门，各处寻地立派，这北州倒成了九流门的祖祠所在了。

　　虽说九流门江湖地位不高，名门正派瞧不上眼，可九流门也的确有些影响力，根据地北州自不必说，就拿弟子遍布天下的乐技一门来说，虽是女流之辈，行侠仗义却不输儿郎，□□绿道碰上了，也得躲着走的。

　　更别说雄踞一方的农门。

　　大约十年前，九流门是以仙门为首，自从农门掌门司徒胜领农门子弟助当今皇帝打下北面江山，受封高幽侯，农门地位一跃而上，压过仙门，成为九流门之首。

　　不过自三年前司徒胜重病而亡，农门在九流门中的号召力大受影响，而乐技掌门乐寒酥接手乐技门以来，大有与农门一争高下之意，这不，三年一度的祭祀拜祖大会即将举行，据说乐寒酥正要借这大会，在列位祖师爷面前，争九流门之首。

　　九月十二

　　祭祀大会前一天，北州城里好生热闹，从各处涌来好些生面孔，虽说九流门不是名门大派，但九流门争首位也算江湖中一件不小的事，且乐寒酥乃是高手榜上的风云人物，放眼当今江湖，能与他一战者寥寥无几。且此人虽为男儿身，却常以女相示人，一手琵琶已入臻境，成为当世之绝佳，人称“玉骨娇郎”。

　　所以，即便是为了乐寒酥，那崇拜的，看热闹的，江湖录事的，总要来瞧上一瞧。

　　况且北州，还有一座以美人命名的伊人楼，这伊人楼起自三年前，其中还有一段令无数儿女艳羡的美谈。

　　据说三年前，有一落榜儿郎游历至此，忽闻女子抱琴吟唱“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那歌声中苦闷幽怨竟令他如遇知音，不由潸然泪下，倾尽家财建了这楼，并将这楼赠予女子，那女子便是有“伊人一笑醉九州”的杜伊人，这楼也就取伊人二字为名了。

　　是以，但凡来了此地，怎能不去伊人楼里瞧一眼传奇的杜伊人？

　　晚间，伊人楼上灯笼高挂，将整座楼映射得里外通红。那楼建得十分高耸，不愧于“上与浮云齐”之称，若不是当地官府干涉，怕是真要高入云端去。

　　那楼四周挂着无数红灯笼，就是白天，看来也是一绝，何论晚上。

　　当无数红灯笼一同点亮，歌舞音乐一同响起，在黑沉沉的夜幕下，空寂无人的长街尽头，那样的喧嚣与热闹，堪称人间仙境，任人看了都会向往的。

　　何况楼里还有一位绝世美人。

　　九月的夜，在北州这样的地方，无星无月倒也少见，在这样的夜里，人走在街上，连个影子都没有，一个不慎，就会被孤寂钻了空子，走得久了，只怕要发疯的。

　　好在还有伊人楼，远远看着那一点刺眼的红，足以让人飞奔向它，在那一刻，那里是归宿，没人承认自己过客这样一个身份。

　　越走越近，那红也就越来越盛，照亮了半边天空，夜虽黑，到底还算清朗，那红一照，竟刺透了黑，硬生生从巨大的黑暗中强装进一片绯色，要把夜扮得与它一样耀眼似的。

　　周边的人步履匆匆，朝着百十步外的伊人楼走去，唯有白衣青年，他步履缓缓，还不是一般的缓，简直像是肢体不听脑子使唤，很久很久才踏出一步，踏出的那一步还摇摇晃晃，颇为犹豫。

　　只见他不过二十三四，一身白衣，背着粗布缠绕的长包裹，一侧腰际挂着一金一银两只巴掌大的葫芦，另一侧则挂着鳞白鱼皮夹子，衣摆一株长叶兰草上歇着两只金色蝴蝶，振翅欲飞。

　　他一走一停地靠近伊人楼，灯光霎时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令人好心悦的脸，说不出的好看，尤其他的眼，润润的，常含一汪清泉般，眼一眨便泛起无数涟漪。

　　他仰望着伊人楼，灯笼的红色映照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那瘦硬挺拔的筋骨，明明该是那红染透他的白衣，偏偏却是他那白衣在红色中挣出一片天地来，泛起了明亮的光芒，看得门口迎客的姑娘们都有些痴傻了，不由暗暗的想，这么个妖魔鬼怪的地方，哪能是他能来的呢？竟有些不愿让他进去，似乎他一进去，便给沾上些污浊，平白的玷污了他似的。

　　他也没有急着要进去，只是一味的仰头看着，有好奇的姑娘便跟着他仰头上看，不由就用绢帕掩嘴，将那声惊呼掩住。

　　只见数仗高的伊人楼上，一片红色正急急下坠，那红是飘荡的，柔软的，有生命的，那红实在艳，一整片的红灯笼都掩盖不了的艳，可并不刺眼，那么艳的红，竟很素净。

　　那红是一件衣裳，那料子该是丝绸，让人看了就已想象到抚摸着它的感觉，丝滑得毫无触感。可是一件衣裳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来，却仍旧是展开着的，没有被下落的风劲吹乱，那该是一件很坚硬的衣裳。

　　可是青年已经看清了，那分明是一个人，他心里打鼓似的跳动起来，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来，必然粉身碎骨，他不由按住腰际的鱼皮夹子，那里装着治病救人的东西，可是人都摔碎了，他再怎么妙手回春，也是回天乏术。

　　眼见着红衣人距离地面越来越近，青年的心也就越跳越密，几乎都要蹦出来，他想着，凭他之力，能不能接住从那么高掉下来的一个人，他忽有些烦恼自己低微的武功了。

　　这时不止青年，其余人也看清了，不由惊呼起来，只见那红色的衣裳中，的确是一个人，一个不似人的人，那人实在美得不像一个凡人，众人似乎终于明白，何以那么艳的红，却给人素净的感觉，实在是穿它的人太美了。

　　那红衣人坠至离地两仗高时，青年一咬牙，举起了双臂，即使被砸死，他也得一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坠落而亡而毫不作为，他虽然武功低微，也不是什么大侠，可是他始终谨记人命关天。

　　谁知那红衣美人却没有如他担忧的坠落地上，对他微微一笑，便一挥宽袖，那袖子瞬间变长了似的，在一盏挂在最外沿离红衣美人两尺远的红灯笼上轻轻一拍，那红灯笼微微一晃，然后那红衣美人身子便如有一根丝线拽着般往上弹回。

　　众人还在被红衣人那一笑惊慑，青年却已看见，就在红衣人弹回三丈高时，一道锐利的刀光便朝红衣人划去，然后只见那刀光时而左时而右，追逐着那红衣人，绕着楼盘旋。

　　青年暗暗心惊，那红衣人分明是个罕见的高手，只从他在急速下坠时用衣袖在红灯笼上借力弹回的功夫，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可是他明明都脱离那道刀光，为何又要回去？难道那追杀他的人比他功夫还厉害么？

　　青年摇了摇头，不可能，他虽武功不济，眼力还算不差，若是追杀的人武功比红衣人还高，断不可能让红衣人逃离刀光包围的范围。那红衣人为何又回去？难不成回去救人？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怪异的事，被追杀的人救追杀自己的人？

　　终于，刀光和红衣人都看不见了，青年不由好奇这一战结果如何？

　　正当他抬步准备进楼时，又是一阵惊呼，他似有所感，再次仰头，就见那不见了的红衣人正托着一盏红灯笼缓缓下落。

　　青年一贯心如止水，见了红衣人也不由大感惊艳，他就那么缓缓的从天而降，犹如天神般，一头青丝披散着，红黑相映间，衬得他肌肤胜雪，一双赤足更是莹白如玉，不似肉体凡胎，他落地后，对着青年微微颔首，似是感谢青年方才出手相救之心。

　　接着他手臂一扬，往空中一挥，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便也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脚边，那狐狸比一般狐狸高大，全身雪白无一丝杂色，一双青眼看人时，犹如一个通泰老者，更奇的是，那狐狸有两条尾巴，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随着它走动摇曳生姿。

　　一时周围人不由都看愣了。

　　红衣人却习以为常，将手中红灯笼交给门口迎客的其中一位姑娘，便领着狐狸进了伊人楼，那姑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抱将红灯笼护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去了似的。

　　青年见红衣人进了楼，也跟着进了去。

　　伊人楼外观宏伟，里面也极宽阔，或许出于安全考虑，只下三层供人使用，再往上便是筒子似的直通上顶，挂着些五彩斑斓的绢帛绸布，飘飘荡荡的，若不是人声鼎沸，只怕会以为误入妖窟。

　　舞台搭建也很讲究，对上层楼的人来说不低，对下层楼的人来说不高，对近处的人来说不至于太近，对远处的人来说不至于太远，正好一饱眼福，看来主人在建造上很费了翻心思。

　　偌大的舞台上，已是歌舞一片。青年是跟着红衣人进来的，那红衣人一进门，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青年只好找个空隙坐下，即使宽阔，早已坐满了人，青年费了点神，这才找到一个最边沿又最靠里的位置，一坐下，舞台便看不很清明。

　　听周围人议论，似是杜伊人还未出来，大家都在等着一睹芳颜，有人抱怨，酒都喝了好几壶，连美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有人就安慰，让他稍安勿躁，美人总是喜欢吊足人胃口，不然不足以称为震动九州的美人。

　　青年听了就有点想发笑，他没见过什么名动九州的美人，还不知道美人出场竟然这般讲究，最好这杜伊人真有名动九洲的美貌，不然等得不耐的人岂不是要发怒？

　　或许酒客太多，楼里伙计顾不过来，竟无人上前搭理他，他也落得清静，说起来，他是逼不得已才来这伊人楼的。为着明日的九流门祭祖大会，这满城的客栈竟无空房，他受老乡指点，只好来这烟花柳巷住一晚，他可无意招惹姑娘。

　　青年暗自打量这伊人楼，虽说是个青楼，却颇讲理，要不要姑娘陪似乎由酒客自愿，也没有老鸨硬把姑娘往人怀里塞，那老乡还算地道，若是指点他去了其他烟花地，怕是非得染上一身的脂粉味。

　　舞台上的歌舞一停，整个楼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以为杜伊人要出现了，个个把脖子抻得老长，巴巴的看着舞台上，连青年也被他们弄得好奇起来，歪着头使劲朝舞台上看。

　　他这个位置靠边沿，这一歪脖子，便隐约看见舞台上那红鸾飘帐后面似乎有个人，那个人歪歪斜斜的，不知坐着还是躺着，也不知是男是女，只从那隐隐的身线来看，却是弯曲有致，身长腿长。

　　难不成便是传说中“伊人一笑醉九州”的杜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