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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   14.

      回到那条斜坡巷口,洛风驻足抬首。
      隔着一条青石板路,正对面那排屋舍空隙背后,透出一条横贯凤里的水道。此刻正有一艘坐满了游客的窄身田装船,在艄公的蒿杆一提一撑下沿水慢行。
      那艄公头戴一顶圆溜溜尖顶斗笠,同裴元在戏里戴的那顶颇为相似——
      裴元!
      洛风眼猛地一眨,低头看向手机。记得他们刚要去米糕店排队时,他有看过一次时间,那时约摸十点,而现在分针转过半个圈,已过去三十多分钟。
      得赶紧打个电话联系下,刚要翻开通讯簿便愣住了:他没有裴元的号码。
      从进入凤城拍戏伊始,吃住工作每天都在一块儿,没有电话联络的必要性,也就没想过应该交换个号码。
      再一回想,当时他匆匆追着那二胡先生走了,没来及跟裴元多交代,只丢下一句“马上回来”。没料到无意间走得太远,早已不是“马上”。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往回赶,可……
      洛风左右环视,初涉此地,尽是陌生景致,哪还晓得来路在何方。

      靠着一路找人问询和辨识标牌,幸亏陈记米糕老字号名气够响,摸索着总算回到了原处。
      远远望见那家糖米糕铺前,竟竖起一面“本日售空”的旗帜,他走之前那条排成游龙的长队,好似被施了法凭空消失。
      洛风疾步奔到近前,呆呆地对着那空空炉膛看了又看,像是需要些时间来琢磨清楚现状。他究竟走开了多久,久到人家闭了店,裴元人也不见了。
      他闭了闭眸,手指微颤地按下手机拨号键,先打给驻地客栈。
      电话很快接通:“您好,这里是桃源里客栈,请问有什么可以帮……”
      “喂你好,”他急急道,“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见到早上跟我一起出来的那个男孩,他回去了吗?”
      对面有些讶异:“……您先别急,您是我们客栈的住户吗?方便报一下姓名吗?”
      他深呼吸了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我叫洛风,是《王六郎》剧组的演员,想问的是跟我同剧组的另一个演员裴元。我找不到他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裴元。

      陈记米糕店对面的风筝坊,那棵挂了两只朱红色纸鸢的香樟树下,裴元人就站在树旁,手背在身后,不出声地往这边望。
      没注意有没有挂断电话,洛风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悄然垂下。他该快点走过去,讲清楚为何突然离开把人丢下,可对上裴元那双好似在审视什么的沉静黑瞳,倏尔举步艰难。
      没法解释缘由,那是只属于他的心绪,纷繁芜杂无处宣告,早不奢求有人能够理解。讲出来皆是徒然,何必让他人也为之耿耿。
      他僵立在原地,隔着一条长街与香樟树下的少年对视,心里斟酌着等会走过去要怎么开口。
      不想卒然有风动,从街那一头卷来,带得树叶翻飞,他眼见树上有只红纸鸢被风吹得离枝,摇摇晃晃就要落到裴元头上去,不再多想,他快步向前——
      都要冲到跟前了,顽皮的风突地转向,燕子形状的纸鸢从裴元头顶上方一个翻飞,扑向洛风胸口。
      他眼疾手快抓住,脚步一定,再抬头,裴元就站在他咫尺之遥。
      裴元仰起头,看了眼树稍剩下的那只燕子风筝,再垂下眼来看向洛风手里那只,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色有些动容。
      日闲晴昼花心动,双双并翅梁间燕。
      少年背于身后的手一动,朝抱着纸鸢的年轻人递去,指尖捏着个牛皮纸袋,印着“陈记老字号”的字样。
      “可惜只买到一个,”裴元说,“你尝尝看,是什么味道?”

      纸鸢被闻风出来的风筝坊老板拿了回去重新挂上枝头,那块来之不易的米糕在裴元的坚持下他只得接过。
      拿在手里已没心情品尝,只想着应该先道个歉,刚开口说“对不……”便见裴元面色一冷,方才眼中浮起的柔和降了温。
      少年下颔一抬,眸光一寒:“手伸出来。”
      他唇微张,自知理亏,纵然忐忑,也只好抬起手,摊开掌心。
      裴元一手攥握成拳,悬于他手掌上方,嗓音冷冷地:“手别躲,接好。”
      就算给个死老鼠他也得接着,谁叫他心有愧,做足了心理准备,裴元手指松开那一刻,不安感还是瞬间袭来——
      下一秒心落回原处,洛风讶然地看着落在手里的物事。
      那是一个小小的自封袋,装着细密绵软的白砂糖。
      “我问老板多要的,你要是嫌不够甜,就撒在米糕上,味道会更好些,”吓也吓够了,装出来的冰冷气息倏然消失,裴元眉眼一睐,还是那个春风和煦的翩翩少年郎,“吓到你了吧?”

      他没说话,对着那袋砂糖看了好久,最后咬了下唇,手指飞快地打开装着米糕的纸袋,揉开糖包的封口撒进去,像白玉田里下了一场细雪。
      模子压出的梅花形米糕,花芯里点了一抹鲜红。凑到嘴边,咬下一片花瓣,软软的,甜甜的。
      他含着那口米糕,眼落在别处,声音囫囵:“……你手机号码是多少?”
      “这个……我没有手机,”裴元笑了笑,“平时忙着上学,也用不到,准备等明年考完大学再买。导演他们找我,都是打给医馆。”
      米糕噙在口里咽不下去了。他没想到裴元连个通讯设备都没,万一真搞丢了上哪找。洛风眉心狠狠揪起,一转身,大步进了风筝坊。
      很快他回来,在裴元面前立定,语气里有点梗意,像在难受又像在赌气:“手伸出来。”
      说罢也不等裴元伸手,他直接抓过来,用那根找风筝坊老板借来的圆珠笔在那少年手心里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手机号,下次再有这种情况……”
      喉头一堵,他一按圆珠笔顶端收回笔芯,放开裴元的手,话从胸腔深处发出,犹如一个承诺:“……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
      保证再也不会连话都没交代清楚,就丢下你。

      ***

      看出他兴致寥寥,裴元主动提出终止凤里游览计划,先回仙乡休息。理由也给得很充分:“刚才我打听过了,这边风景最好的几个地点,要么被剧组圈起来拍戏不许外人进,要么就是人山人海排长龙,回头把精力全挤没了,明天还怎么拍戏?”
      对方有理有据,自己确实心情不虞也没力气去辩,跟着裴元坐上往返两个镇子的接驳车最后一排,等出了城门有段距离了,他才回头去看。
      来时环绕凤里的护城河雾气已散,像褪去了一层神秘感的幻术外衣,显得平平无奇。这半日的遭遇起伏,一回错认,以后再回想起来,但愿……只记得那块撒了细砂糖粉,一口口仔细咽进肚里的糖米糕。
      等回到仙乡的驻地,他同裴元打了个招呼便回房闭门,这一天里没再见他出过屋。
      直到暮色西沉,天边数点星闪,紧闭了好几小时的屋门忽而打开,洛风从里头走出来。

      他还穿着早上出门去凤里的那套衣服,头发顶部有一撮毛翘起,衬衫的一侧领尖有道压出来的折痕。他走到回廊边,胳膊趴在木栏杆上向下望,菱形水池周围环绕的那圈小灯被点亮了,池中一群锦鲤被照得亮晶晶,让他想起在凤里南门所见的蜂拥的鱼。
      吱呀——
      是门打开的声音。夹角另一侧的门朝内拉,裴元探出头来,看到他便是一笑:“正想去敲你门呢。”
      裴元换了件简单白T,一手捏着那根问陆先生借来的竹笛,几步走到他身边,伸头看了眼他恰才盯着的方向,肘节一捅他胳膊:“走,下去看看。”

      来了一个多月,还没在客栈后院水池旁的石凳上坐下来仔细看过。等在圆形石桌旁坐好,再扭头近距离去看水池里的鱼,更觉鱼身润泽,金红熠熠。
      裴元坐在他对面,竹笛悬在手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冷不防出声:“六郎有心事。”
      像是被灯光锦鲤晃了目,眼瞳一缩,洛风不以为意地笑笑:“要对台本,最好先打个预告吧,我都没准备好。”
      裴元抬眼看他,也笑了:“好不容易放个假,今天不对台词,我们聊点别的,行不行?”
      下意识想说不行,白日里愧意还在,拒绝的话说不出口。搭在石桌上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沿着刻在桌面上的棋盘纹路滑动,滑完一个又一个小格子。
      少年默不作声地观察他举动,唇一抿,腮帮一吸,牙齿轻咬了下两侧腮内的软肉,再开口时语气轻松:“我是想说,今天有点可惜了。你想吃的东西没能吃好,想去逛的地方也没能去,看你下午一直闷在屋里,我就想,给你找补点乐趣,让你心情好一点。”
      指头从棋盘上抬起,那种有点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要补,也该我补给你……”
      “洛风,”裴元打断了他,明摆着不打算听抱歉之类的话语,“来,快问我,我最喜欢的笛子曲目,是哪一首?”
      他的神色,就像闲坐舟头的渔郎许游,正对青山万重,风清月白鸥鹭。
      令与他相对端坐的洛风,也不由萌生错觉,自己不是演员,而是月下来逢的白衣少年六郎,听到许游的话,心领神会地复述:“你最喜欢的笛曲,是哪一首?”

      渔郎悠然道:你先闭上眼睛。见友人迟疑,又道:别怕,不会害你的。
      洛风合拢眼皮之前所见最末一个画面,是竹笛吹孔凑在唇边,眼睛看过来的裴元。
      几乎在闭上眼的刹那,耳边同时响起乐音。
      起先,一片漆黑如身在洞窟,远方却隐隐透着亮光。他循着光走去,白光范围越来越大,等到整个人都浸入那团光芒里,卒然身体轻盈。
      清溪潺潺,鸟鸣山涧,他恍然惊觉,自己正坐在一条尖头尖尾的窄船上,身后是戴着斗笠的白须艄公,手中长蒿一撑,带得船身转了向——
      桃华成林,幽篁丛生,水道两旁有园林,从圆拱门里探出花枝黄莺。那枝头上的朵朵花苞,能看清它们是如何绽放,黄莺身上的片片翎羽,亦是分毫毕现。绕花飞舞的粉蝶上下翩跹朝他靠近,停在他肩头微微振翅。
      小船清波荡漾,划过数不尽的亭台楼阁,嫣红姹紫。桥上春衫芳客,手里团扇掩唇,朝他颔首微笑。远山传来清罄梵钟的清音,一洗心忧苦闷,神涤气爽。
      水港小桥多,春船载绮罗。肩头蝴蝶展翅,从他眼前飞过,好像在说:青春几多时,莫负好春光。
      他人浸在水光风色里,心里想的,却是那夜他陪裴元去学笛曲,听陆先生讲起:笛子这种乐器,乐声轻舞飞扬,拥有最自由的灵魂,不会因世事困顿,而从此被压抑住。多听几首笛曲就会明白,笛子吹得好的人,肯定也有一颗旷达的心。
      ……

      再睁开眼时,笛声已停歇有一会儿了。裴元含笑的眼眸,有他笛声里的和暖春意。
      一对上洛风目光,他自动解答曲名:“姑苏行。是我学的第一首,也是练得最多的一首。”
      少年眼中跃动着光,迫不及待要听他回答的模样:“怎么样,你看到了吗?”
      洛风动了动唇,眼睫一眨,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嗯!”
      他全都看到了,裴元送给他的——江南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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