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锦婵

6、第 6 章

　　天一瞬间塌下来是什么感觉？大概只有经历过地震的人才知道，什么都抓不到，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闭上眼祈求，祈求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是，那么就让我跟他们一起走。
　　很明显，陶姜的愿望没有实现。
　　他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睁开眼看见满室的雪白，他就知道，这不是在天堂，而是在地狱。
　　床边没有人，整个房间只有窗边的窗帘在动，陶姜直挺挺躺着，不动，也不说话。
　　他开始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从他能记事开始，每一件他做的事，像是在弥留之际，那些画面飞速而清晰地从眼前掠过，陶姜的手开始发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护士来检查点滴，骤然看见陶姜面无表情睁着眼躺在床上，被吓了一跳，“你醒了啊？醒了怎么不按铃，渴不渴？给你拿点水喝？”
　　陶姜干瘪起皮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眼球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机械地转到护士那个方向，“我......我爸，我妈，还......在吗？”
　　蹦蹦跳跳的护士像是突然被点了穴，整个都僵住了，“我，我去给你叫医生！”
　　陶姜闭上眼，满眼都是血红色，还有耳边那一阵，夹杂着剧烈撞击的喇叭声跟轮胎摩擦公路的拖沓声，他浑身一震，又把眼睛睁开了。

　　医生很快来了，跟医生一起来的还有二爷爷家的堂叔，爸爸妈妈都是独生子女，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去世了，现在算起来跟他们家关系最亲近的，就数这个堂叔了。
　　两家人保持着亲戚之间应有的距离，过年过节大事小情的时候会走动走动，平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陶姜对他的认识就仅止于认识他，要谈熟悉程度，可能还不如跟宿舍里那几个人熟。
　　堂叔明显也很尴尬，陶姜觉得他可能想表达一下对自己的关心，但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只是不停地在床头床尾之间转，直晃陶姜的眼，陶姜费力地说了一句，“叔，我没事，你坐。”
　　医生来了三个，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士，医生就沉着多了，大概每一天都在面对生死，早就习惯了，一个看起来是主治医师的人依次翻过他的眼皮，摸过他的脖子，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腿，问，“有没有哪里难受的？”
　　陶姜咽口口水，感受了一下，道，“没有哪里不难受的。”
　　医生从病例上抬头看了陶姜一眼，沉默一下，点了点头，说，“行，有什么事就按铃。”然后就领着人浩浩荡荡出去了。

　　堂叔腚上就像坐着个仙人掌，坐在那里也不停地动来动去，又一直搓手，陶姜用眼角看见旁边床头柜上有一瓶水，觉得自己要不主动要，大概被渴死了他叔也发现不了，只得眼巴巴瞅着他叔道，“叔，水。”
　　堂叔像弹簧一样瞬间从床脚弹起来，“啊，是，水，水！”然后他把水拿过来，拧开盖就往陶姜嘴里倒，陶姜努力把嘴张大，哗啦一声，三分之一到了嘴里，三分之二从嘴巴两边顺着淌进了脖子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堂叔嗖一声把水瓶收起来，又手忙脚乱拿纸去给陶姜擦，陶姜叹了口气，试试自己的胳膊其实能动，就把纸接了过来，道，“叔，说吧，我挺得住。”
　　堂叔看了陶姜一眼，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然后把凳子拿过来，在陶姜对面坐下，迟疑了半天才开口，“陶姜，你爸爸妈妈......都去了。”
　　窗外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陶姜怔怔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嗯。”
　　“是......在现场直接就不行了。撞得太严重了，车头直接都不成样子了......你妈妈被甩出去的时候撞破了头......”
　　陶姜闭着眼睛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他闭着眼睛说，“我怎么运气这么好啊？感觉我好像没什么事儿？”
　　堂叔点了点头，陶姜没看见，他径自往下说，“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呢，你除了脖子扭伤了，左腿骨折了，肋骨裂了两根，头皮被蹭掉了一小片，别的都没什么事儿，再在医院里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陶姜突然笑出了声，又把堂叔吓了一跳，觉得他大概疯了，陶姜擦一下眼角，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撇，他皱了下眉，对堂叔说，“你继续说。”
　　堂叔战战兢兢，看一眼陶姜看看被子，再看一眼陶姜再看看被子，陶姜只装不知道，堂叔又说，“是对面的司机酒驾，你爸大概是没躲开......”
　　“他们现在在哪儿？”陶姜问。
　　“......在太平间，你要去看看吗？”
　　“去！叔，麻烦你了，去帮我找个拐还是轮椅的，我现在就去！”

　　陶姜把轮椅扔在了太平间门口，堂叔看他，陶姜说，“坐在轮椅进去，我爸妈还以为我瘸了呢，死了也得不到安生。”
　　门被推开，等他们进去，又在身后合上了。屋子里灯光惨白，一个个巨大的盒子组成一面墙，冷得让人发抖，陶姜却不觉得害怕。
　　工作人员像在仓库里提货一样把两个盒子拉开，堂叔不敢上前，陶姜便惦着脚过去，看见了两张，看起来跟活着的时候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脸。
　　陶姜突然回头问，“这是第几天了？”
　　堂叔抖着手道，“前天出的事，你昨天昏迷了一天，医生说你早就该醒过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直到今天才醒。”
　　陶姜知道，因为在潜意识中，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十分想，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
　　爸爸妈妈的脸都被修整得很整齐，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陶姜突然有点庆幸，庆幸他没有看到爸爸妈妈面目全非的样子。
　　屋子里真冷啊，冷得陶姜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不流动了，他盯着爸爸妈妈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摸了摸，像冰一样凉。
　　工作人员在旁边说，“别一直看了吧，差不多就行了，人啊，谁都有这一天。”
　　陶姜把妈妈的头发拢到耳后，又整理了一下爸爸的鬓角，忽然发现，真的像妈妈那天说的那样，他们都长出白头发来了。
　　陶姜低头，凑近妈妈的耳边，低声道，“妈妈，你看，我好好的呢，哪里都没坏，还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这些年你一直伺候我太累了，现在就好好休息吧，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
　　“爸爸，你跟我妈到那边要好好的，该投胎投胎，该喝孟婆汤喝孟婆汤，不要一直挂念我了，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会照顾好自己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当你们的儿子，你们可要赶紧去投胎，不然晚了可就不赶趟了。”
　　陶姜又站了良久，再找不到可以说的话，最后看了一眼爸爸妈妈的脸，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陶姜又在医院里躺了三天，第二天的时候赵胥张慕李渔都过来看他了，跟辅导员一起。
　　陶姜猜辅导员大概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而且人看起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慌慌张张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陶姜就把人先撵回去了。
　　鲤鱼哭得跟他自己死了爹妈似的，张慕踢他一脚他不哭以后还一个劲儿在那打嗝，赵胥平时还算利落的口条这会儿也结巴上了，“陶......陶姜啊，我们哥仨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天一个人轮流过来陪着你，听说，你家里也没什么亲近的人了，你那天说了，以后都是兄弟，那你就把我们当你的兄弟，现在就是兄弟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张慕一如既往地沉默，但是陶姜在他眼里同样看到了哀戚，陶姜不是不感动的，但是他知道，现在除了爸爸妈妈重新活过来，谁在这儿也没用。
　　“既然是兄弟，那我就直说了。赵胥，张慕，小鲤鱼，谢谢你们有这个心，哥们心领了。我明天就出院了，也该把我爸妈的事儿办了，等我把事儿料理好，就回去上学，你们就不用过来了，说实话，我现在不想看到人，也不想说话，你们能理解吗？”
　　李渔又开始滴滴答答掉眼泪，赵胥“我......”了半天也没我下去，张慕过来握一下陶姜的手，陶姜笑着用力回握过去，张慕说，“有事儿一定打电话，什么事儿都行。”
　　“知道。”

　　葬礼办得十分简洁，堂叔联络的丧葬公司，火化以后，从仪式到墓地，都安排好了，那天一直在下雨，陶姜就拄着拐跌跌撞撞一路过去，最后堂叔把他送回了家。
　　因为是对方的全责，钱赔了很多，陶姜把堂叔垫的钱都还给他，又给了他一些忙活这些事的钱，加上爸爸妈妈的存款，陶姜算了算，这些钱足够他什么也不干再活二十年的了。
　　只是，还能活到那时候去吗？
　　那天他在车上说的话，只是为了安慰爸爸妈妈，网上有不少案例，病情控制得好的，能活个十年八年的也有，像他这种程度，还真不好说。
　　陶姜躺在自己从小到大一直睡的那张床上，家里的一切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不想收拾爸爸妈妈的遗物，不收拾，就好像人还在他身边，现在只是有事出去了，说不定下一秒钟，钥匙一响，爸爸就拎着一堆东西，妈妈怀抱着他爱吃的零食，回来了。
　　陶姜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如果没有自己这回事，是不是，父母就不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