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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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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的老家,在苏北一个破落的村子——在现在的良辰眼里是破落的,然而在很多年之前,在良辰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曾那么依恋而深爱着她,世上最幸福的地方莫过于此,虽然那时候的他根本没意识到。
村子很小,大概只有一百户人家左右,良辰家住在村子的最南边,大门往东开,南墙外面的路是一个斜坡,斜坡再往南是一个地势低洼的池塘,每年除了冬季池塘里的水位会降低不少,夏季的时候每逢暴雨,池塘里的水甚至能直涨到大门口来,汪洋一片。
池塘再往南,就是大片连在一起的土地,无边无际那样往四周扩散,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家的地也在其中,站在屋顶上,就能看到在田里劳作着的人们的身影。
他们从村子北边过来,经过村中心那条在良辰的记忆中簇新宽阔现在却显得狭窄颠簸的柏油路,从连接其上的一根堪堪只能过一辆车的小路下来,再往南走差不多二百米左右,过四五个或大或小的院子,就到了良辰家大门口。
陶姜是第一次来这种普通的、现实中的农村,他一直以为,农村都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要不就是充满地域风情的小桥流水人家,东北那边菜地一样阔大的院落,或者高原上古朴粗犷的泥屋篱笆墙,要不就是山野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幽幽绿意中一道道炊烟缓慢从屋顶升起,最普通的大概也就是城市边缘那样统一规划统一建筑的农村,街道新净,住房又宽敞,空气更是清新,看不出哪里比城市差。
良辰的家,跟那些都不一样,就是一个乱糟糟的,路上到处是湿滑的青苔,路边有倒塌的房屋,家家户户关门落锁,像是没人住的一个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从进村开始,他们就没看见几个人,良辰更是一路不停直接把车开到了家门口。
不过,良辰家的大门还是挺气派的,能看得出肯定曾经在村里独树一帜过一段时间,枣红色油漆有些剥落了,上面排布金黄色铜钉,高高门槛,俨然是紫禁城大门的缩小版,墙上还有仿古的琉璃瓦。
良辰把车停下,只见大门两边的空地上长出了一蓬一蓬的杂草,雨水把门口的路冲得沟壑不平,露出下面铺的粗粝的石子来,放眼望去,好多人家的门口跟屋后路边都被齐膝高的草包围了,连屋顶上都有草从瓦缝中长出来,纤细而茁壮,整个村子像是都被遗弃了,被不断成长的人们静悄悄遗弃在了悠悠岁月里。
良辰把久没用过的钥匙翻出来,大拇指在生锈的锁眼那里使劲抹了几下,把钥匙插进去,鼓捣半晌,才把门打开,他抬腿从门槛上迈进去,转身开门后的大锁,站在门后冲陶姜道,“欢迎你来我家!”
是的,我家。
陶姜看见良辰在笑,从未有过的灿烂,又好像他马上就要哭了,鼻子皱着,眼睛紧缩成窄窄的一条。
从高中的时候去县城上学,到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到毕业以后满怀希望去投奔哥哥,又到自己孑然一身独闯天涯,算起来,足足有十七个年头了。
这十七年,开始是休息的时候就回来,然后是寒暑假能在家里住挺长时间,后来是过年过节回来几天,再后来,父母亲去了哥哥家,他就没有回来过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没有家的。
从那时候开始,家,就只存在于梦中,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里,只存在于醉酒以后脑子昏昏沉沉的缅怀岁月雾里看花。
而今天,他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这个,无比破败、陈旧、不合时宜、被岁月风化、又被人嫌弃的家。
“欢迎你来我家。”
良辰看着陶姜说。
良辰没急着把车开进院子里去,院子里跟外面破败的程度相差无几。
进门对着的是一个盈门墙,大块瓷砖组成了一副比画粗陋的山水画,意境还是不错的,山在水中,水在山中,渔人撑篙划着竹排在平静的绿色水面上过,头戴斗笠,竹排一头,站在几只鱼鹰。
盈门墙前面是一个半圆形花坛,用砖砌得镂空,花坛里面,原本有几棵月季菊花忘忧草一串红之类的花,虽不名贵,也到底是给这间院子增添了几分颜色,而现在,就只剩下半人高的杂草,簇拥着一株高大肥硕的冬青,已经彻底长疯了,枝条异常茂盛,有几枝像剑一样突兀拔出老长。
北面正房一排五间,西面三间是哥哥结婚的时候用的,东面两间是客厅跟父母的居所,靠门这一侧有三间配房,一间是良辰的卧室,另两间是厨房,之间有门连在一起,西面一溜依次是车屋,猪圈,厕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难得的是,在二十年之前,整个院子里都铺上了水泥地,只是现在,时间过去,平整的水泥地也完全没有了旧时面貌,一块块有的鼓得老高,有的断裂塌陷,从那断裂的缝隙里,便长出一丛丛杂草。
良辰乍看见院子里是这个模样,也有点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陶姜便说,“这样吧,咱先吃饭,吃完饭我帮你一起收拾。”
也只得如此。
自来水早就已经断了,连露在墙外的水龙头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一截光秃秃的水管,被腐蚀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幸好院子里的拉水井还能用,良辰发现一个盆,里面有半盆下雨时存下来的水,沉淀以后,下面是一层泥土,上面的水则十分清冽,他把水沿着井口小心灌进去,当引水,然后牛一样拉了半天,管子里发出呼噜噜回响,终于把水拉出来了。
良辰并没有去开正房的门,只开了他房间的门,从一只褪色的行李箱里找出几件旧衣服,等拉出来的水变清以后,用水浸湿,把他房间的床架子擦了一遍,还有床头上那张他初中时用的课桌,再就是门,又从车屋里找出来把木锨,用上吃奶的力气把院子里的杂草铲了铲,良辰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陶姜也好良辰也好,俩人都没干过这种事,这么长时间的锻炼以后,让良辰收拾一间屋子还可以,整个院子都这样,他简直无所适从。
“行吧,”陶姜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咱先去买被褥,晚上总不能就睡木板上吧。”
良辰这才想起还没有睡的地方。
良辰的床是以前请木匠做的木床,构架十分简单,但因为用料实在,二十多年过去,还十分结实。
两人又去了镇上,按照床的宽度买了被褥,买被褥的时候看到有卖电扇的,陶姜便问良辰,“你家还有电吗?刚才也忘了看了。”
良辰硬着头皮道,“先把电扇买了,实在不行晚上咱还住酒店,等明天我找人修电线。”
索性,回去试了试,尽管电线看上去老旧得都不行了,竟然还能用!
上次买的床单和被罩终于派上了用场,良辰一边铺床一边笑,笑着又连连摇头,陶姜在他背上用力拍一巴掌,粗着嗓子问,“你疯啦!笑这么厉害做什么?!”
良辰又摇了摇头,说,“没想到这床单被罩会以这种方式用上,好了,过来歇歇。”
良辰的床不宽不窄,大概一米半左右,陶姜坐床头,良辰坐床尾,陶姜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感觉有点像做梦,怎么一下子就到这里来了?!良辰则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不是唉声叹气的那种叹气,只是像累了,憋了很久,现在终于能放松下来那样。
又过了一会儿,陶姜说,“我饿了,咱是不是应该去吃晚饭了?再晚的话,镇上还有卖饭的吗?”
于是,半天里第三次,他们去了镇上,还好离镇上也就二三里路,五分钟就到,不然光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跑来跑去也让人受不了。
吃完饭之后喝水,良辰习惯性给陶姜要热水,然后忽然想起来,这一天虽然没干出什么活来,但可是结结实实出了一身汗,而且,到现在他还没有一点可以洗澡的办法!
良辰都想哭了。
晚上,将近八点,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有点似亮似不亮,陶姜跟良辰两个人战战兢兢在一边坐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烧水壶烧水,烧水壶发出嗡嗡的声音,每一个瞬间,良辰都感觉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握得更紧,一旦线路不撑,烧不了水还不是最严重的,手机没电,屋子里没光,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故......
于是,良辰便在心里暗下决心,今天晚上就算能平平安安过去,明天他也一定要找人把线路检修一遍!
买的盆子发挥了前所未有重大的作用,毛巾牙刷杯子,沐浴露洗发水洗面奶......应有尽有。
在隐约的星光下,在陌生的院落中,在他乡似故乡的一点点莫名其妙里,陶姜长这么大第一次,用盆子光着屁股在院子里洗了澡。
然后是良辰,不过良辰可就习惯多了。
洗完澡,陶姜坐在院子里,看良辰接着洗衣服,白天的时候热得天怒人怨,太阳一落下去,微风吹来,吹在干爽的皮肤上,陶姜却觉得还有一点凉丝丝的感觉。
良辰洗完衣服,要去晒衣服时又想起绳子也没擦,只好现支使陶姜去擦,陶姜边擦边说,“嗯,我看咱就这么的就行,用到什么就收拾什么,相信很快就会收拾好的。”
良辰不得不承认,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之中,最好用的一个。
热水在杯子里不停散发热量,小小的台扇放在书桌旁边的洗衣机上,床整个贴着东墙,两头也都靠墙,再就是在西墙跟北墙上的两扇门,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整个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
陶姜跟良辰面面相觑,没有网,没有电视,只能看手机用流量。
“你是什么套餐,一个月有多少流量可以用?”陶姜问良辰。
“我没有套餐,就只有最低消费,每月八块,流量是五百兆一天,按挡计费。”良辰老老实实答。
“那你都不看视频吗?”
“哦,看视频可以包定向流量,有15G跟30G的,足够用了。”
陶姜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被迫被普及了一下移动的业务,他有点牙疼的表情,唇齿之间嘶——了一会儿,道,“你......就一直这样用的手机么?从来也不安宽带?不看电视?为什么?”陶姜实在是不解。
“因为这样方便搬家,不然一挪地方,事情太多了。”
陶姜忽然觉得,也就是饭不能不吃,不吃会饿死,不然,良辰可能连饭也不会吃,那样嚼都不用嚼了。
“我睡哪?”陶姜问。
“什么......你睡哪?”良辰莫名其妙,“你就睡这儿啊!还是你不习惯?不然还是去找间酒店吧,我看镇上东边就有,应该比这儿好点,不过跟大城市里的比肯定条件不怎么样......”
陶姜满头黑线,板着脸道,“我是说,”陶姜伸手在床头那儿拍了拍,义愤填膺,“我没有枕头!”
“哦,那,这个给你?”
那么长时间没住过人的房子,晾了半天,也还是有股味道,是灰尘跟放在屋子里的各种东西,加上墙皮,涂料,甚至是空气一起发酵产生的味道,有点刺鼻,生涩,又让人感觉潮湿。
陶姜不自觉往良辰旁边靠了靠,鼻子贴着良辰的背,顿时觉得好了不少,鼻尖似乎只余他身上淡淡温暖的气息,跟隐约的与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良辰的枕头不知道用了多久,不是现在松软宽大一摁就陷下去的那种,而是有些窄有点硬,陶姜把头抬起放下,如此几次,觉得不像枕酒店的枕头那样让人胆战心惊,反而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良辰这个人一样。
乡下的夜晚真的是夜晚,除了窗户外面朦胧的月色,一点光都看不见。
耳边传来蛐蛐儿的鸣叫,一声一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良辰的脑袋只挨着枕头的一个边,他把一条胳膊枕着,陶姜靠过去,抱着良辰的腰往后拖,不怀好意嘿嘿笑,“你往这这儿,我搂着你睡啊!”
良辰拧不过,翻身平躺,侧过脸来看陶姜,陶姜在黑暗中看见他眼中闪亮的光,如一泓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