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锁与门廊 ...


  •   门廊上的阳光像诱因,从此我一病不起。
      不少人奇怪,年轻的我为何病得如此之久;不至于痊愈,也该有所好转。
      答案是,我不配得到治疗。
      我不可饶恕。

      怀瑾:
      (一)
      二〇〇九年,互联网蹒跚学步,触手还没蔓延得无孔不入。外公在家新安了一部座机,因为之前的被我砸坏了,红白按钮飞溅,满地支离破碎,我赤脚在上面走来走去,玻璃渣一开始扎进足心会疼,习惯了也就失去痛感。他午睡醒,下楼来,用镊子替我一片一片夹出,翻箱倒柜一阵后,再去镇上买碘伏和纱布。我坐在椅子上伸直双腿,感觉有暖融融的血液在脚板横流,然后顺着皮肤落到地上,红艳艳的,滴答滴答,全是一个个圆点,用手指连成一整串,像一幅蹩脚又俗气的梅花图。等血渍干涸,蜷伸脚底时有血痂撕扯,我跳下椅子,走到天井。八月天,午后,蝉鸣声一下子将我包裹。
      伤口肯定裂开了,我一阵痛快,虽然不及摔碎那部电话机时,我的痛快。母亲的声音被数码化,转为计算机代码,电子信号,再生成新的电波,失真很严重。我一直觉得,人声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扭曲,我自己的尤其如此。不过这不妨碍我理解对方的意思。
      “外公都给你烧什么菜吃呀……妈妈忙……在外公家开心吗……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你爸爸给你打过电话吗……先在镇子里上两年学,妈妈安定下了来接你……绘画老师找好了……宝贝,你想妈妈吗?”
      “不想。”听到极亲昵的称呼,我一阵反胃。撂下电话,搬起整部座机,砸下去。乡间房屋的大厅,空荡无人,闻起来是只有夏日才可熏腾出的凉气和灰尘味。一股地下室的味道。一股被遗落的味道。

      水泥地被日头晒得滚烫,我走了几圈,满意地瞧着院里零落的血斑。怀洋出现时,大声地吸了口气,生怕我没看见他,结结巴巴地问屋里屋外出了什么事。
      “你要习惯,”我对他说,“我经常这样。”
      外公拎着药瓶到家后,把我领进屋。打了盆热水,放在椅子前,嘱我过来坐。他洗干净我脚上尘土,用棉签抹药,再剪了段纱布,轻透地裹了两圈,叫我休息会,找来一双拖鞋搁在椅下,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清理满地的碎玻璃渣。扫帚擦地而过,唰唰声不紧不慢,我想起七月稻田灌水时,水流过长渠汩汩作响。外公神情如常,脸上皱纹放松地垂落着,背脊伛偻,袖管外露出黝黑皮肤,是终年吸饱田间阳光所致。他并不说话,不愠怒,也不紧绷,可也不含笑,因而格外慈悲。我看着他扫地,一阵悔恨涌上心头,感到虚脱、乏力、头脑昏胀,泪水盈满眼眶。低下头,片刻后,泪一颗一颗掉出来。
      外公提着一簸箕的碎片先走开了。怀洋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外公扫地。这次,他在场与否,我心无波澜。又一颗泪滴到腿上,眼前递来一包餐巾纸,我接下。对方之后飞快收回手,前段日子,他这么干,我直接把整盒纸巾扔到院里。
      黄昏左右下了场雷阵雨。院里湿漉漉的,干净了,蚊虫还飞不起来。晚上,椅子被我搬到天井,我头枕在椅背,看天。享受雨水方止和难得嗡嗡声暂停的夏日。怀洋松垮套着件红球衣,踱到椅子旁,温吞吞地邀请我去钓鱼。刚哭完,我心情正纯净着,答应了。外公给我和他一人一钓竿,又另给我一只颜色鲜亮的小提桶。坐到河堤,研究半天如何挂饵,哪是浮标,怎么拉竿,将信将疑地把饵入了水。对岸人家照来几簇灯火,对眼尖的我们来说,足够了。我盯着黑洞洞的河面,耳边尽是水声,听了很久,怀洋突然在流水间自言自语:“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
      我一字未听懂,只知道他在说普通话。和外公同住,交流都用吴语,怀洋也对我说吴语。他一吐出标准口音,周身气质忽然沉郁不少,冷了,遥远了。他说完一句,许久,又喃喃接上:“欣奏累遣,戚谢欢招。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越念越低,低得分辨不清。正要继续下去,我恍见浮标动了下,他忙一拉竿,语声被打断。
      一尾小鱼跃入水桶,之后他不再开口。水声很响,我和他又各自收获,黑暗中一言不发,可快乐在看不见之处蓬勃滋长。于是,等我冷不丁询问时,他吓了一跳。
      “你刚才讲的,都是什么意思?”我清清嗓,实在太久不说话,“‘索居闲处,沉默寂寥。求古寻论,散虑逍遥。欣奏累遣,戚谢欢招。渠荷的历,园莽抽条。枇杷晚翠,梧桐早凋。’什么意思?”
      怀洋转过来直视我,我也回以目光。他的眼睛很大,很容易一下子点亮,替主人娓娓道出心事,不过浪费了,因为它的主人从来毫无遮拦。“你都记得?”他一脸难以置信,倒成了恭维。“你第一次听到这几句话?”我心情大好,点头回应。
      他垂眼想了想,再抬眸时,眨眨眼,不说解释,只朗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我仔仔细细听他说完,之后重复了一遍。
      他继续,普通话字正腔圆:“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服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我再一字不落地复述。我不看怀洋,只看着河水,我猜他也如此;但耳灵无比,全神贯注,只听人声,半点不听水。我跟着他,对完了整篇文言文,中间卡住,他就把一长段拆成短句,等我头脑活络回来,再是大段。我错过了一条鱼,他一边念,一边照收不误。等教完,我从头到尾,字字句句一口气背下去,背完最后一字,他眼睛格外亮。“厉害!真的厉害,只要一遍。”他夸的是一句普通话,不像方言那样热辣、真粹,但多了几分郑重。
      后来蚊虫多了,夜晚暑热不盛,但也慢慢熬干了雨后滞留的水汽。我腾出手来打蚊子,打到一手滑腻腻的鲜血,后悔自己不该穿齐膝短裤。怀洋拎着半满的提桶,在前方悠哉悠哉地行进。背后的数字“7”,占了大半球衣,钛白字,火红底。他三伏天也不脱长裤,棉袜更拉到腿肚高,没有满腿的蚊子包,更没有叮咬后褪不走的圆点疤。他一双腿白皙细腻,小腿肌肉部位浮现一条青色静脉,除此外全无瑕疵,宛若女孩子的皮肤。有客人来家里时,曾打趣他长得也像个女孩子。
      外公在门廊前打了一盏白炽灯,等我们走近时,他急急忙忙地迎上来,揽过怀洋手中的提桶,担忧地盯着他。怀洋摇摇头,说声没事,上楼去了。大门正对的餐桌上,摆着碗汤面,实心细面,浸饱肉汁,清亮汤水映出头顶明晃晃的灯泡。折腾一晚,见到吃食,我才觉肚中饥饿,准备坐下动筷。外公在楼梯处仰头喊怀洋,要他下来吃宵夜,怀洋远远地回了句不饿,给妹妹吃吧。外公摇头叹息。我双目刺痛,沉默地放下碗筷,外公走到面前时问我饿不饿,我摇头。他劝我多少吃点,今晚是不是玩累了,我一言不发,也回房了,怕多说一句,自己要哭出来。白日和河边的种种,一时都成了笑话。
      第二天,我脱掉脚上纱布,丢到卫生间。特意磨蹭,下楼很晚,不想吃早饭。出门时,鬼使神差地,极力放轻步伐,一直到拐角处,转弯即是大厅。停在最后第三级台阶,清楚可闻隔墙交谈声。怀洋仿佛昨天睡得不早,外公半是生气半是心疼地训他,他又说没事,话题转到我,奇怪我怎么还不起床,他们已久等了。我站在楼梯上,听外公絮絮叨叨说怀洋该好好睡觉,语气又疼又爱,半点不理我为什么还不出现。直到他们终于等不及开饭,去谈其他,聊天聊地,又不时聊回怀洋熬夜。我倚上墙壁,等一餐饭毕。外公洗碗回来,我蹑手蹑脚,飞快上了楼,再刻意踏重步子,动静颇大,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外公在大厅里,刚收拾完,见到我,一如往常地招呼我坐下吃饭,打开刚关抿的橱柜,摆出几碟小菜和粥。我摇摇头,说不饿。他张口,还没说话,怀洋先抢道,不可以不吃早饭。我这才看向他,他眼下两团乌青,面容苍白,唇色浅了不少,我吓了一跳,晚睡一次,人就如此憔悴。
      外公不会一味劝我,说几句,我不愿意,他也再不劝。平日里,在他不强迫的无为下,我活得最是舒心,可今天,只逼得自己喉头酸涩。疾步走出门到院里,怀洋阴魂不散,他给我三张密密麻麻写满的信纸,解释道是昨晚教我背的文言文。“我没带《千字文》来,”他指了指誊写上的抬头,“就直接自己默了一遍。你拿着,以后要是有遗忘,翻出来看看。”怀洋的字,不得不承认,非常漂亮,钢笔,又大气又精致的行楷;他才十三岁哪。
      但我恨他。我和他,永远不可能是朋友。怀洋与我血缘稀薄,隔了许多重,三四代都不止,他顶多算一名远亲。我从他的笔迹间抬头,注视他笑盈盈、气色不佳的脸,收回视线,三两下将他写了整晚的手稿撕碎,扬到风里。瞥见他错愕、受伤的神情,我简直太痛快了。
      他嘴唇紧抿,双眼紧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等再睁开眼,直勾勾地盯住我,我也回敬。可他那一眼,太复杂。我看到他眼中的怨恨,反映着我眼中的。他愤怒,悲愤、怒怼,可此外的,很难解。长大后,多少经历了温情,放下怀疑,我才懂了怀洋。
      他狠狠地在我肩上推了一把,我趔趄好几步,倒在地上,险些头着地。疼痛其次,我是暴怒,恨不得当场把他杀。//掉。一年级时我剃寸头,在男生堆里打架,没轻没重。若是我和怀洋也打一场就好了,小学生的混战,一边打一边哭,哭打完恩怨两清。可怀洋脸上的表情,阴骘、凶狠,我瞧见后,呆住了。外公恰好要出门,他一进院里,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二)
      来年开春,怀洋搬走了。一部锃黑发亮的轿车,停在后院,我一放学回家,就已在那。客厅里,一个风衣下摆垂坠到腿弯的女人,攥着不薄的大副红包,往外公怀里塞。外公推拒几回,最后收下。见我在院里,外公叫我进门,她也转过身来,朝我微笑,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她抚抚我头发,说我长这么高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妆容也浓,不难闻,但我忍不住要打喷嚏。
      我向来不叫人,可这回怯怯地喊了声“舅妈”。她很高兴地点点头,从衣兜取出金闪闪的皮夹,捏着两张粉红钞票,去牵我的手。外公点点头,我接下了。
      我轻手轻脚地上楼,路过怀洋房间。门大开着,一口行李箱平摊在地上,一个男人边叠衣服,边絮絮叨叨,怀洋在房内走来走去。我退后一步,躲到墙外,屋里,男人说他要下楼一趟,再拿两口箱子放书。怀洋的书多得不像话,摆了满满一书架,那张书架是外公去年专门搭的,之前,床、桌子、地板上,东八本西六本,简直没法落脚。我侧身准备离开,怀洋先拦下他,不带书,下次回来再看。很长一段时间,屋里没人说话,只有收拾衣物的窸窣声,之后响起几声交谈,多是询问,有好几件短袖穿不上了。行李箱搭扣清脆碰响,有人拍了拍手,掸掉灰尘,行李轮滚过地面,发出砂砾质感的声音。过了会,人声又响起:“洋洋,爸爸帮你把这些书带走好吗?下次来的话,再带上就好了。”
      话落后,一下子,一片沉寂。这是一场沉默的春天,鸣鸠飞得很远,叫声从早稻稻田另一涯,经锄、犁几番稀释,弥漫到此,跟晨雾一起,常常分不清咿哑之音来自雾还是鸟。我放缓、放低呼吸,生怕被察觉,墙内任何声音也消匿掉了,但只有短短一两秒。怀洋再开口时,淡淡地,十分平静:“给妹妹吧。那么多,怎么带得走。妹妹很聪明,送给妹妹好了。”

      等他们收拾妥当,拎着行李下楼时,我已经不见了。

      晚饭是一起吃的。外公炒了一八仙桌家常菜,留他们下来。大家都吃得极慢,怀洋最慢,但第一个吃完,上了趟楼,下来时,米白色毛衣外套了他那身大红的短袖球衣,去院里了。舅舅嘱咐他别走远,外面露水重;也不知他听没听见。我吃完饭时,院里空荡荡的,他不见人影。洗干净碗筷,外公烧的一壶开水滚沸,泡了三杯茶,他和舅舅围在餐桌旁,边喝,边交谈,舅妈倚着门框吸烟,目光沉沉如水,望着一处,烟灰扑簌簌从指尖掉下来,落到地上,有些沾到风衣散着的长排扣,火星半灭不明地,一寸一寸烧过烟卷,到她嘴唇。
      春日的黄昏是暮蓝色。画不下来的一种蓝色,蓝里有烟味,茶叶味,以及难以抓住的露水气,尝起来有点像恐慌。我想到上学期美术老师讲给我的梵高来了,有一幅画,《乌鸦飞过的麦田》,画家在这样的麦田开枪自杀了。如果鸦群受枪声惊诧,四散逃离,那一定是在此时的黄昏。

      怀洋出现在门口时,我看见舅妈长长地呼出一口烟。问他去哪了,怀洋蹬了蹬鞋底的泥,回答:“去告别。”
      外公帮舅舅把行李放入后备箱,舅妈握着他双手,不停道谢。舅舅过来问我功课,我妈妈还做生意么,又往我衣兜揣了两三张钞票,叫我以后来玩。怀洋从屋子里出来,肩上挎了一个小包,走到他母亲身边,乖巧地点头、露齿笑,答应外公说着什么。等舅妈谢得差不多,招呼我去她那,怀洋正了正帆布包的肩带。汽车停在离他十几步之远,没插钥匙,还在舅舅手里。他绕过母亲,从外公身后经过,伸直胳膊向父亲拿车钥匙,远远按一记,落锁回弹,咔哒一声,接着目不斜视地往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舅妈神色尴尬,我与怀洋不和,舅舅不知道,她一清二楚,但估计只是小孩子闹别扭,见我若无其事,也不再强求。一家人悉数上车后,车窗摇落,舅舅说一声再会,怀洋朝外公挥挥手,微微笑着:“大大,再会。”外公也道一声再会,让他再来玩。我礼貌地向舅舅和舅妈告别。车窗上升,闭拢,严丝合缝,轿车鲜红的尾灯,在暮霭中远去,越来越小、越淡,成为印象派笔下模糊的一点,最后融进晚风,零落了。

      晚上,外公睡下后,我去了怀洋的房间。门未上锁,屋内有座床板骨架,排列稀疏的长木板,裂缝间窥得到地面的铅灰;一张及腰高的木桌,板凳推到桌肚下,面上摆一盏孤灯,灯芯下垂悬的银链一拉,光芒从中央炸亮,波纹似的漾开,我站起来的影子,膨胀、畸形,巨硕无比,映满一整面白墙。一间衣橱,空的,一扇通往浴室的门,很不好开,除此之外,一粒灰也无。没有人气,干干净净,空空落落,有人在这住了一年,却像只停留了一下午。唯一原封不动的,是整整四排书架,一本也不少。
      最上面一排,东向的角落里,一点反光尤为醒目。我踮脚,摸到了一管冰凉。是一支柱身粗圆的钢笔。通体蓝漆,金色、细腻的纹路,笔盖上镂雕大片飞镖状花纹,清透、深邃的海蓝,在灯下光华流转。它的主人怕是忘了它在书架上,没带上它。我研究了一会,玩腻了,放回原位,想抽它旁边一本很厚的书,不小心把它也碰落了,就先随手把笔放在一边,翻开那本和我小臂一样长的书。是本古籍,怀洋在旁有作批注,他写的字,我认不全,而一整页原文,有大半我是个睁眼瞎。硬着头皮读了两页,实在啃不动,胡乱翻起书来。走马观花时,夹在一道的三张信纸,赫然出现在两张书页间,写得密密麻麻,大小适中的行楷,一股异常的熟悉感迎头而来。找到卷首,见第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我不明白。
      我把那三张手稿放了回去,不知该作何反应。展开的毗邻书页上,有一道墨迹轻微晕开的下划线,是这页仅有的笔记,划出的是一句诗:“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空白处跟着写的两个字,瞬间令我浑身冰冷。不是行楷,是一笔一划的正楷,用钢笔写着:怀瑾。
      一下子,我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胳臂和后背,卷起了成片成片的鸡皮疙瘩。胃里上升奇异的感觉,像痉挛,死死攫住我。我感到恶心,比母亲叫我宝贝时更恶心,难受到甚至身体开始反应。像一张平平常常的人皮面具被撕下,妖的口鼻耳嘴其实都在腐烂、流脓,浓黄滴到手上,殃及我开始变质、腥臭。我从来没这么狠戾、狂怒、横暴、绝望、阴毒地厌恶过一个人,滔天的厌恶,比恨更恶毒的一种情感。想到他染指的钓竿,去过的河岸,我都再碰过、再去过,我巴不得像撕烂他的书,他的笔记,他留下的一切痕迹那样,撕烂他;他让我厌恶我自己。

      (三)
      稻花像碎米,草草地碾了,撒下去,落上稻穗。稻田正鲜嫩,还受不住稻浪,风过,只闻到清香。我坐在田垄上写生,日光开始发烫、刺眼,打到草帽宽大的帽檐上,外公挎着竹篮走过来,告诉我今天是立夏。
      午饭前,我接到电话。母亲说下午来看我。她两个月来一次,拎大包小包。又提到差不多打点好了,今年秋天,接我去淇江住。我准备装订一下近日的画稿,现在学油画,老师崇拜梵高,我临摹不少,她赞得不遗余力。路过他房间,门锁得紧,钥匙不知所踪。一间无人涉足的房。一间不该存在的房。
      我没有毁掉他的房间。没有毁成。那时,外公被惊动了,他找到我,一声不吭扶好坍塌的书架,踩着满地碎纸,把尚且完好的书,一本一本放回,找两下,捡两三本,弯一次腰,再找两下,捡一本,弯腰,驼得很厉害的身体,被青白灯光映到墙上,弓成一棵被摧折的老树,只差拦腰斩断。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出现那一刻,我再不动作,心底那把火,不是被冷水浇灭,而是一下子割裂成微弱的好几千股,被稻穗上路过的风一拂,统统消散了。我看着他,好久,眼泪啪嗒啪嗒落到地上。没有哭声,但他一定知道,因为我不停吸着鼻子。
      他清扫了撕碎的书页,不拿簸箕,只扫到墙角,白花花的一堆,累在一块。领我出门后,外公拔下锁上挂着的钥匙,碰紧房门,一长道闯入的月光,随着他关门,慢慢狭窄,最后抽身离开。我再也没进去过,外公也是。
      我回自己屋去了。外公叫我下楼吃饭时,我手里已经有了厚厚一本画稿。

      母亲一页一页看过去,喜欢得很夸张。但我很受用。
      每犯一次浑,我会安静一段日子。按部就班地生活,上学、放学、美术教室:我每天在那儿画画,私人绘画老师也是整所学校的美术教师,那儿是她自己的画室;接母亲每周的例行电话,心血来潮时跟外公去稻田,戴一顶草帽,写生,除草,捉泥鳅。这次母亲来,我表现得很平和,很开心;不像从前满怀敌意。她很惊喜,对我百依百顺。外公提出要去医院看怀洋时,她也没劝我。
      我其实愣了一下,然后在一个人和一个名字间建立上了联系。我拒绝后,外公问母亲去不去。她说没时间,麻烦外公多送点礼。然后取出几张粉钞,外公不接。
      第二天,外公赶在饭点前回家。天黑得越来越晚,我在明亮的黄昏里,搬把椅子,枕住椅背,在天井看老师借的画集。外公进门来,叫了我一声,把焦黄色的信封递给我,之后去厨房做饭了。我剔开封口,抽出信纸时,一下子,明白了。信里说了些医院的事,走廊太长,饭菜不好吃,花园挺漂亮,但走不动了,去哪都坐轮椅,有几个字上方还标了拼音。然后,提到书,有点多。书架第一排靠东边,有一支钢笔,学硬笔书法开始用的,好好保管,没墨了记得把笔带上,去市里买合适的墨水,老板见了知道拿哪种。末尾,几行字写道:“对不起,那天不应该推你,我太生气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讨厌我。我重新写了《千字文》,你以后会找到的。能来看看我吗?我在市人民医院313房,你让大大带你来,大大认得。”
      抬起头,不知道哪棵树上,有只猫头鹰在叫,幽幽的,荡来荡去。我捏着信纸,盯着天边暗掉的云,像被谁按下了开关,光躲起来了。黄昏,此时才是真正的黄昏,每一分钟,都有什么在消退、隐匿,也有东西苏醒,探头探脑。深思之后,我再低头,信已经彻底被黑夜遮盖了,字句不再有意义。
      下一天,画完画后,我绕远路去了镇上的邮局,按地址往邮筒里投了封信。回家路上,望见一大片油菜花田,折了一支下来,风一吹,鼻子里都是草木的涩香。在家门口,外公正好从田里回来,奇怪我为什么这么高兴。

      (四)
      外公又问了一遍,我摇头,他叹了口气。叮嘱我睡前把门窗锁牢,到点记得去邻居家吃饭,他扭好领扣,快步出门了,要到镇上坐车。我目送藏青短衫走远一段距离,就自己上楼了。现在是正午,日头颇大,马上夏至了,热得受不了。
      怀洋昨天早上没了。乡间的叫法,当然不能说他死了,尤其在老人家面前,犯忌讳。今天办葬礼,外公让我去,我说要上学,他早、中、晚各问一次,最后决定自己到镇上乘车。
      回房间,我躺到凉席上。窗外蝉鸣大作,有种夏日悠长之感,加上吊扇吹下阵阵凉风,非常助眠,于是午休时睡得很好。一点左右,醒来,蝉声响亮。揉揉双眼,下楼去偏院水井边。西瓜搁在提桶里,浸在冰凉井水中,白水桶提手部位拴着一根细麻绳,拿井盖压着,尾巴拖在地上。仲夏时,外公都这么冰镇西瓜。我踩住绳子,掀开井盖,把水桶连着西瓜拉了上来。刀剖时,瓜“噗”地一响,鲜红瓜瓤,没有任何沙感,冒着丝丝凉气;啃完两大块,我把剩下的一个半西瓜贴上保鲜膜,塞进冰箱,精神抖擞地上学去了。
      我不认为发生了多少大事。反正半年前就不见面了,之前也决定过再不见他。午休快结束的教室,稀稀拉拉的,许多人还没回来。我走了一路,满头大汗,坐到风扇底下,凉快得想大叫。上课打铃,有个位子空了,班主任说有白事。不过也姓怀罢了,我算远亲,那一家怕算远亲外的远亲,不知凑什么热闹。
      去画室时,老师难得不画画,盯着一台电视,目不转睛地看球赛,我叫她,才关掉。南非世界杯,她解释道,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梵高集还给她,奇怪她怎么会看球赛,她奇怪我会这么想,教美术,是女人,讨厌运动,不代表不能是球迷。她问我最喜欢哪幅画,我说,《乌鸦飞过的麦田》,她嘀咕小孩子怎么喜欢这种,我回她,小学生,八九岁,不代表一点也不懂。她注视着我,突然大笑,好吧,今天就画这幅。
      中间一条路画得差不多了,我问她谁穿红色球衣,她吓一大跳。我动笔时,她又把电视打开,静了音,正津津有味。我重复一遍问题,她回答不一定,西班牙,英格兰,哦对,还有中国国家队;又问哪种红。我想了想,在色盘上调了一种红色,她摇摇头,问队徽形状。可我只记得颜色,和雪白的阿拉伯数字“7”。她睁大眼睛,不是曼联的七号吧,Number Seven,各个传奇;捧出自己抽屉里的笔记本电脑,上网查出一大摞图片,找到其中一张。我点点头。她打趣我见哪个小男生穿了,我回答是哥哥。
      外公和邻居打了招呼,晚饭一到,他们拉我过去。快睡了,再放我回家,说了十几分钟,锁好大门,关好窗户,插销插紧,看我睡到床上,才走了。确认人已走远,我下床,坐到窗边观察。等隔壁一楼的灯灭完,二楼亮起,我放轻脚步下楼,拔掉大门插销,走过院子,跑出门。一路跑到河边。有大人在钓鱼,烟头火光一闪一闪。他们不用鱼竿,用渔网,粗竹编好支架,钩住一张大网;搬把小凳坐在河岸,大号手电的白光直直照向水面,一边聊天一边等。
      我压低身体重心,躲到草里,之前特地换上长裤长袖,不至于被蚊子叮到发疯。小镇上鸡犬相闻,人人熟识,外公出门不在,邻里远近自然知道,要是我半夜在外,被人发现,他们非把我领回去不可。所幸,他们山侃得正欢。水流平稳,不声不响,不像之前下雨后那种湍急。他们只抓大鱼,把小的从网上取下来,放回河里,但依然收获颇丰,凌晨方止。一行人,收网,提灯,准备离开。我绕开他们,再蹑手蹑脚回家,四点钟,黎明天色,浓稠的黑。我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清早,邻居太太来敲门。吃完早饭后,我回家拿书包,给美术老师打电话,麻烦她帮我请假。她奇怪我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我回答有白事。挂断后,背着书包出门了,和邻居打招呼。往学校的路走一半,再折回,挑人迹鲜少的小道,避开乡里乡外的视线,终于到了河边。水就那么不言不语地向西流去,西边是另一座村庄,再西又有两座,然后是一大片沉积平原,再后呢,又流去哪。对岸泊着一叶小船,最简朴的那种,可以从镇上划到市区的运河,再划回来,但再远呢,划得动么。我想起怀洋来了,准确说来,是怀洋那晚说的话,他告诉我,自己其实不会游泳,大大不知道,否则就不让他来河边钓鱼了。他想学,但没力气了。这个小镇一直往东,是东海,东海有三山,方丈、瀛洲、蓬莱,人死后会去;但是假的。东海有舟山群岛、崇明岛,但再往东,只有太平洋,全世界最广最深的大洋,深到马里亚纳海沟沟底。往西,是国土内陆,跨越边疆,到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伊朗、阿曼,过波斯湾,经过卡塔尔、沙特,是红海,旧约里被上帝劈开的那个红海,上岸后,横穿一整片非洲大陆,就见到大西洋。但大西洋和太平洋还隔了整个美洲。这样,地球才绕了一圈,人两辈子也走不完,一般飞机飞要四天三夜,但光,半秒不到就走完了,走完三趟了。人的思想比光慢,思考时,要半天,或者一天,也能把这些地方好好想一遍。人的灵魂估计也这么快。
      我有点坐不住了,水声太轻了,只听得见树上的蝉鸣,像穹顶一样压下来。我回家去了。扑到床上,一口气睡到晌午,睡出一层薄汗,醒来时,还恍惚着,不知身在何处。听到有人叫我,走下楼,太太以为我中午放学回来,招呼我吃中饭,我摇摇头,说在学校吃过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门廊。午后的阳光,黄澄地近乎发赤,像厚重的油画,一层又一层涂抹的绢布,覆盖满整座前院。是梵高画向日葵用的笔触。夏至日,太阳高悬,正午,阳光照不进来,门廊上尽是阴影。
      外公今晚回来,我想坐这等他。脑内微弱地嗡鸣,刚才床起得猛了,这下还回不过神。我向外公要来钥匙,说明我不去破坏,进了那间锁上的房。推开门,屋子里是空的,没有人。窗外,阳光倾泻而入,坡度角很大,数不清的尘埃在光中飞舞。一股久闭的地下室味道。我手里好像捏着个东西,看不清楚。蹲到墙角废纸堆前,在里头翻找了半天,一小片,一小片地拿往手中。仿佛有什么被放满了,抖一抖,有碎落落的响声。然后我起身,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找东西,无果,就出去了,像和外公保证的那样。我还了钥匙,取了点胶水。我把它塞进了书包。放学后,我去了邮局。
      我记起来了。也清醒了。一瞬间,记忆的重量几乎压垮我,我简直无法呼吸。立夏时我那么高兴,高兴的是寄了信给怀洋。他留给我的第二份手稿,他搬走当晚,就被我撕烂了,胶水也粘不回原样。我把那几百份碎片,从垃圾堆里挑出大半,装到信封内,信满了,剩下的才作罢。信里附了一张我写的字条,内容我完全忘了,寥寥几句,但是世间最恶毒的话。大概在展览毁灭的成果,表示我的喜悦。我本要把钢笔也放进去,但那晚之后,它神秘消失了。我不记得有砸过它。
      当时的我,若预知结局,难说也会收手。但此时,我真的、深深地后悔了。其实我一直有听说。听说他头发掉光了。听说他妈妈在殡仪馆抱着他的棺材哭成了泪人。不知他看没看世界杯开幕式,夏奇拉唱歌很好听。他收藏了一套蓝光碟片,外公房里的DVD机放映过。电影里,在古巴的除夕派对,迈克尔捧住哥哥的脸,用力吻他,绝望地颤抖道:“你伤透了我的心。”传说中西西里的死亡之吻。十九世纪,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的头目,会亲吻要被刺杀的成员,作为正式宣判。那时,他指着屏幕下方英文的台词,说怎么翻译,都翻不出原句的味道。You broke my heart. 心碎了,怎么翻译,翻不好。我再也没见过他那样复杂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明明只是道出主人的心事。心事可能丑恶,但怎么能这么复杂?看不清是好是坏。他心碎了,但死亡之吻没落到我头上。
      我眼睛一阵刺痛,日头西沉下去了,光打到我眼皮上。正午坠落到下午,不知过了多久。我脚麻了。门廊此时铺满了阳光,油黄,会滴下脓液的那种。我感觉自己病了,虚弱,困乏。实在撑不住了,我躺在门廊一张长板凳上,手臂压住眼睛,挡太阳。昏昏沉沉间,雨声格外响亮,然后又渐渐微弱了。外公推醒我,天完全黑了,看得见星星,空气里浓重的水雾味,地是湿的。外公问我怎么在这睡着了,我反应了一会,哭了起来。

      (一)
      醒来时,舷窗外黑茫茫一整块。用力眨眨眼,恍惚之中,忘记自己在哪。广播响起,女声在说法文,和法国腔浓重的英文:飞机遇到气流颠簸,请乘客勿走动。我回过神来。不知现在几点了,离开戴高乐机场时,巴黎夜正深,在飞机上睡着,再睁眼,窗外依旧是漆黑云海。一摸自己颊边,摸到满手眼泪。
      妈伸手拉高了我身上的毛毯,问我冷不冷,又叫了一杯热牛奶。我坚持着喝下去,终于可以安心闭眼,她突然侧过身来,轻轻地道:“小瑾,妈妈这样做,对吗?”当年她离婚时,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我比当年坚定了,点点头。“Louis不是好人。”我回答,把之前在街上和酒吧见到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她好像完全不惊讶,静静地听完,替我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然后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我的宝贝女儿啊。”
      我抬手,拍拍她的后背。妈连夜要和我回国,一定经历了什么,但一路上,她冷静自持得仿佛只是天下雨了。这些年来,我怨她、怪她,可不得不佩服她,至少我在场时,泰山崩于前而她不改其色。
      我和她无言地拥抱了很久。飞机安稳地驶过了上升气流,周围乘客之前的交谈声,也慢慢低落下去。她再开口时,我还有点恍惚。
      “刚才做什么梦了,为什么哭了?”
      我沉默了一会,回应:“梦到以前的事了。”
      “梦到什么了?可以和妈妈讲讲吗?”
      “我不记得了。”
      清醒后的那几秒,梦境从我脑海,像胶卷放到末尾般,一点一点模糊、黯淡下去,最后完全退出了记忆。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梦见了往事,有如深海空间的庞大和压抑,但忘记了,于是浮到海面上来了。
      “是因为许一然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猛地一痉挛。湿意涌上了鼻腔,双眼开始发疼、发胀;满怀酸涩,甚至生理性地疼,疼到心脏发肿、膨大,压到气管,呼吸都有些艰生。我的心碎了。我终于明白了这两个字。原来我的业障在这儿。许一然——痛苦,许一然——哀戚,许一然——心死,许一然——决绝,许一然——许一然,无数的联系,搭建在这一种种情感意象之间。晚上,有关那通电话的记忆,又呼啸着向我冲来,一字一句,再清楚不过地奉告我:你和他,没有来路,没有去途。你是畸形的产物,他是生来的天之骄子。你们只有差别,没有共同。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不可能发生。我用力摇头,想阻止痛苦回流,可无济于事,我太痛了,喘不过气了。
      妈还在问:“他家长——”我咬牙打断。和许一然没关系,和他家长也没关系。我不想说,也不记得了。一场梦而已,醒了就结束了,抓着不放干什么?别问了。别问了!
      别问了。
      飞机正飞过东西半球的晨昏线,一线曙光割裂了浓稠的黑夜,初阳几乎是跳出来般,跃到云海之上。机舱里响起了齐齐的赞叹之音。天空被泼满了大罐的鲜黄颜料,再涂抹了厚厚一层玫瑰色、猩红色。总是有好事的。我想。我要回家了。我会降落在国土东端,曾认为将要阔别数年之久的家乡。我会在那儿上学,开始高中生涯。我会找到一些东西,失去一些东西,再得到一些东西。我会有新的生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锁与门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