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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素描画 ...

  •   我猜我永远不知道为什么麻雀爱雪。
      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

      许一然:
      (一)
      我常常会想,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

      十二岁,十一岁,桌洞里出现情书。比我还小几个月的同桌,已经交了三四个女朋友。他会在课间操,指着一支长队里的某个女生,说漂亮,喜欢,一定要追到。我一眼望过去,千篇一律的校服,找不到脸。
      哪里漂亮?
      漂亮才喜欢?
      喜欢是什么感觉?
      他答不上来。我更困惑。他说我不懂。男女区别是什么?都剃短发,洒进人群,是男是女我一定辨不出。他说女生干净、细腻,路过还闻得到体香;我觉得好笑,人类哪来体香,只有体味,还不好闻。我认真和他讲欧洲人身上香水味很呛,他忙着从手机里找来一排不知所云的话,问我选哪个,好表白。老师上课,谈到青春期,对异性排斥或亲近,都是正常。可我是太淡漠。同桌问我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我让他滚。
      足球和羽毛球有点意思,可会有人来看,看归看,还会奇怪地尖叫。休息时,队友指着场地旁边,说我是不折不扣的木头。我不过是问一个人,为什么要给我递水,她明明见我手上拿着一瓶。对方脸涨得通红,跑开去。下课后,隔壁班有人来找,上天台,支支吾吾半天,说喜欢我。
      哦,谢谢。
      可以交往吗?
      不可以,同学。
      不想给理由,我下楼回教室,今晚有奥数。同桌说我太狠;不会,从小到大,心里再烦,礼数也要在。只是还不够老练,神色太冷。世界清静,可后来我才明白,只是风没吹到耳边。同桌问我见没见学校贴吧的热帖,我不玩这个,他给我发几张图来,满篇是字,主角是我,名字照搬,情节令我瞠目结舌,我怎么都不知道自己和那么多男生纠缠不清。文章最前是一小行字:BL同人文,主角许一然。单独一层楼,放着一张我的照片,下面又是一行字:初一二班,许一然。评论哗然。帖子顶了一个多月,谁也没告诉我。去找管贴吧的学姐,她忍笑很辛苦,只打太极,不删;问谁是作者,也不说。我和一起踢球的几个同学,都是文中人,一起举报了,他们只说像吞了颗苍蝇。我彻底在学校里出名,以这样的方式。
      找始作俑者,一星期。脸熟,哦,原来是她之前叫我去天台。我本来想当着对方的面,说她让我恶心,但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何必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回应太多情感,哪怕是厌恶。最终摆摆手,只说没有下次。
      从那之后,我疏远任何女生,因为她们眼神奇怪。踢球时,队友说这样不行,几个大老爷们成天厮混,我身边没个异性,难怪学校里又开始风言风语,让我去谈恋爱。我心不在焉,摔了一跤,骨折,两个月没去球场。再回来,他们也不提了。
      同桌说这回我该落下心理阴影了,为了不至于演变成恐女,他一天到晚讲给我听自己的恋爱日常。我心里烦,可堵不上他嘴。他又时不时发些网站链接来,我不想把手机和电脑作得乌烟瘴气,一直不点,他干脆直接拉我去空教室看,画面里无非一男一女,或者多男多女,排列组合,但我有反应。他吹嘘说治好了我,可直到我遇见她,我才恍然大悟。哪来阴影,哪来抗拒,不过是错了人。
      礼貌,疏离,再难听点,冷漠,狂妄,又独又傲,很多人明里暗里都这么说我。我不摘面具,我实际疯狂,患得患失,痴迷独占,可在她面前,我想坦白,又怕坦白,怎么留住她。
      现在,她坐在长椅上,颈部弯垂,膝盖上摊着素描本。不长不短的一缕头发,温柔地落在额前,和风调情。最漂亮的眼睛,一会看塞纳河,一会看笔下的风物,白纸上一片街景,乐队,行人,卧在她脚边的阿布,塞纳河风。时间滴在她身上,顿住,再滑落。
      一种奇妙。画画的人只画一角,也足像浓缩宇宙。她是观察人,也做创始者,我甘愿成她描摹的人物,存在于她笔下,越复杂,越难画,越好,她不得不精心打磨,指尖和目光停在我身上,长久不移。

      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呢?还只要一眼。

      补上架子鼓镲片沾到的阳光,她放下笔,转头看向我。我一时反应不及。有风,她额前垂落的发丝横过眉目,多少疏狂,多少落拓,眼底一片溶溶的光,像尚未从塞纳河水抽身。她张张口,过了几秒,我才听到:
      “一然,我画得好看吗?”
      什么?
      “我画得好看吗?”她笑。
      “好看,很好看。你叫我什么?”
      她眨眨眼,笑,“一然。”
      心上一颤。
      “阿瑾,再叫一次好不好。”
      “一然,一然。”
      心口颤得更厉害。她却不放过我:“一然。”
      不要再叫了,我怕下一声,心真的会化掉。
      “一然,一然,一然。”
      我可以吻她吗?

      (二)
      回到家,爸妈都在客厅。妈妈倚在爸爸怀里看电视,他一手揽着妈妈,一手在键盘上敲敲点点。经过时,问起我去哪,又问是和谁,回答去书店,一个人,和阿布。
      从小到大,我和谁踢球,和谁做朋友,他们都看得很严。于是,麻烦很多。不如不说。
      妈妈坐直身,我当看不见。解开阿布的引绳,和它一起上楼回房间。水碗空了,要下楼去接,我开门走到楼梯拐角,听到谈话声响过来:
      “……之前是爱情小说,现在还骗人,难道去酒吧也……”
      “小点声,要被听到的。”
      再听,已不真切。我端着碗,心里一阵不安,等待很久,才若无其事地下去。

      他们这阵子快忙完,在家时间多,多到会和我吃晚饭。餐桌上,我等着他们开口,可之前听到的那两句,像从未发生。我还在挣扎,要不要主动问,爸爸先谈道:“明年中考了,打算去哪所高中?”
      我先一怔,然后如常,自己不必说话,只继续送饭。果然,他接着道:“去淇江吧,省里第一重点,你努努力,可以考上。大学念工商管理,或者金融,国内前几所学校,这两个专业都不差,你朝着这个方向走就行。虽然家里不需要你读得多好,但有张金文凭,你以后接手公司会顺利很多。听到了没?”
      “听到了,爸爸。”我点点头,告诉他我在听。他满意,再说:“上初三以后,大小考的试卷,都给我和你妈妈拍下分数。你不是嫌我们不太管你么,每个礼拜我们争取至少去看你一次,怎么样?”

      晚间,我躺在床上,不开灯,胡思乱想。爱情小说,难道是他们回来太早那日,我腋下夹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母亲怎么知道我没说实话?父亲旁敲侧击,言外之意叫我好好学习;以及阿布莫名空了的水碗。
      细节扭作一团,可其实,我根本没在想。
      我想的是午后未竟的那个吻。我不敢,不确定,怕冒犯她,也不忍心。认识一个月,不想这三十天付之东流,我怕,我赌不起。太急,她会躲,会走远,就像初见。我龋龋独行太久,攒了十几年的孤独,才换来她,如果是梦,也请梦得长一点吧。
      有脚步声,阿布甩起尾巴,母亲敲门,问我睡了没有。我不应。门没锁,她进来,我闭上眼,感觉床边陷下去一角。
      很久,床边的人一动不动。我等不及,思想又荡走。动物园里,她吃得太早的午餐,她说到的墙里墙外。她一直是自由的,我才是墙内人。又想起左岸拉丁区的咖啡馆,她有一天在读莫迪亚诺,书名很应景。“自虐式的自我放逐,”她这样说,“痛苦时才真实,甚至会有快乐。到这时候,自杀不是为了解脱痛苦,而是为了寻求最大的痛苦。”她会像露姬一样,痛苦到上瘾,失去生的意志吗?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想想我,想想你妈妈,我陪你疗伤,好不好?
      床头一声叹气,我吓一跳,被拽回当下。母亲的手摸上我额发,抚了抚,床的凹陷又回弹,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睁眼,确认母亲走远,翻身下床,打开夜灯,摸出床垫下所谓的“爱情小说”。扉页里,夹着我和她的合照,在我读完这本书的那个雨天。晚饭后,我越来越不安,几乎落荒而逃,下意识觉得,不能和爸妈久坐,不能让妈妈以为我醒着。总怀疑,有什么要发生。挨着阿布坐到地上,我靠在床边,照片里,她笑得那么干净,不该染到一丝一毫人间的恶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着做了两份早餐,留了张字条,带阿布出门。迫切想要见到她。清晨六点的街道,还有白雾彷徨,到她家楼下,这次不想顾什么礼节,直接打电话。接通时,她的声音慵懒,像猫,我的戾气一下子无影无踪。
      “这么早吗?先等我一会。”
      “没关系,你慢慢来。待会一起去吃早餐吧。”
      “你还没吃吗?那怎么来这么早?”
      我还未回答,她似乎被叫住,她妈妈的声音传来,询问几句,听说是我,好像很惊喜:“哦,一然啊,让他上来一起吃早饭呀,我都快烧好了。”

      我第一次进她家。她给我开门,一阵花香扑面而来,我突然想起同桌说过,女孩子的体香。她指指阳台,解释道种着水仙。屋里,温和的米色,墙纸、灯光,还有家具的盖罩,像她母亲给人的感觉,圆融。如果是她自己,该是简单、利落,又精致,落地窗前一座长台,摊着书和画稿,深色灯罩的吊灯,干花插进细身玻璃瓶,点着香薰,若有若无,一回家,可以见到她工作的背影。
      她从我手里接过阿布,卸掉引绳,金毛蹿了她满怀。她妈妈见到阿布,愣了一会,喃喃道:“真像啊。”
      饭桌上,全是中餐,中式摆盘。三玻璃杯醇豆浆,一碟海蜇,淋了酱,一盘黄瓜炒蛋,一碗重叠着的迷你豆沙包,正中央摆着一大锅白粥,熬得很稀。她站着把勺,盛三碗,长发动作起来不方便,松松地扎了个马尾,额前的那缕头发又调皮地晃来荡去,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姨从厨房出来,放下一篮法棍加奶酪,招呼我:“一然,想吃自己动手哦,中西都有。”我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和她妈妈边吃边聊;她坐在我左手边,喝着粥,不发一语,可眉眼温柔,甚至乖巧。
      “我们家早饭是不是挺奇怪的,粥配豆浆?小瑾特别喜欢吃汤汤水水,所以才这样。她肠胃也不好,要喝粥养养。”
      “不奇怪,我也觉得很好吃,阿姨手艺好。”我侧头去看她,正好和她视线相撞,又只若无其事地移开。她扎着辫子,耳尖露在外面,泛红。
      阿姨去找闲置的浅碗,阿布摇着尾巴跟在后面,知道有米汤喝。客厅里,我和她夹菜,舀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恍惚中,错觉我们已熟稔多年,我和她一起长大,会经常来她家,度过香气四溢的早晨。

      阿布啪嗒啪嗒舔到碗底时,门开了,我看到她皱眉,她妈妈则快步走到门前去。穿着风衣的男人,面色酡红,手里提着酒瓶,跌跌撞撞地栽进来。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又无目的地四处乱看,望到餐桌上,对着她一笑,烂醉如泥,笑得不明所以。我瞬间浑身僵硬,起身,挡到她面前。
      他瞧见我,似是懵住,眯眼,又伸长脖子,定定地直视我半天,好像认出,又好像认不出。我等这个酒鬼慢慢辨认,她妈妈却开始脱下他的外衣,说一声“见笑了”,推他去里屋,压着声音,和他说着什么。
      她攥着我衣角的指尖,总算放松下来。我心疼地只想抱住她,护着她,好让所有伤害无法近她身。
      “他一直这样?”最后,只是握上她的双手,软得像没有骨头。
      她回握,“最近这段时间,一直这样。我妈怎么劝也没用,婚礼都不知道可不可以照常。”
      良久。
      “我很担心你。”我想起昨天强烈的不安,“告诉阿姨,好吗?我去说。”
      她摇头,“他在接受心理治疗,可能是酗酒止疼吧。其实,他肯改,想要和我妈好好过下去,我觉得就够了。我是不会和他单独待一起的,妈在家,我才会回来,回来也是自己待着,房门反锁。不会有事的。”
      “……我真的不放心。”
      “不要担心。”她反而安抚我,笑道,“白天我都和你在一起,晚上回家就是睡一觉。等你回国了,我也住校了,他们俩还要去度蜜月,到时候影子都见不着。八月中旬来参加婚礼好吗?我是伴娘。”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勉强朝她笑笑,“好,你一定会很漂亮的。”
      “一然,你来。”她抽出手,我下意识想再牵,倒被她重新握住,拉着,径直走到她房间。血气一下子冲到头顶,涨得满脸滚烫。她的房间无一丝出格,桌上空荡荡,只立着我们一起去旧书摊买的几本,波德莱尔诗集平放着。床铺得干净整齐,不出所料的深蓝,丝绒质地。我只看一下,飞快地挪开眼,拼命压下不该有的绮念,比如,法兰绒是怎么覆上她,夜里只穿吊带裙的身体。
      我苦苦挣扎。她浑然不觉,翻开桌上我见了许多天的素描本,取下一页,两手送到我眼前,“本来想今晚再给你的。不过,早晚也是你的。”
      是一张线稿。玻璃窗上雨水像小溪,曲曲折折,一张侧脸含着笑意,画得细致入微,眉骨、眼睫和唇角真切分明,手上的书,隐隐可以窥见封面两个字:霍乱。我大脑一下子空白。
      “是,是我吗?”
      她轻笑,点头,“是,是你。”
      一下子,薄纸重如金。怕弄皱它,又怕手汗脏污它,只能小心地捏住上下边缘,怕它随时会破碎,会遗落,一遍又一遍,贪婪地用目光描摹,想要原封不动印到心上,这样就可以带它去天涯海角。
      “阿瑾……”一时间,喉头发涩,“你画了多久?”
      “正好一星期。”
      “我怎么都没见到……”
      “我晚上回家才画。”她想到什么,又笑起来,“其实画废了好几张。本来想画你唱歌的样子,但凭记忆画表情我做不到。就算是有照片,铅笔打底稿也打不满意,修了好多次,好不容易有张可以的,钢笔描线的时候,那支笔漏墨,只能重新再画一张。不然,三天绰绰有余的。”
      “我,阿瑾,这是我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了。我会,我会好好保管的,一直带在身边。”
      我会一直带它在身边,寸步不离。直到,直到把它带入坟墓,和我葬在一起。

      我们还是去左岸。她坐在塞纳河边,继续写生。
      我曾经花了很大力气,控制自己不要一直盯着她看,后来,总算做到。可现在,一幅画,令我溃不成军,我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再忍。
      接着,我发现,看她看久了,她的耳尖会变红,再红到整个耳廓,然后蔓到脸上。
      她气急败坏地扳正我的头,“别看我!”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早上,确认她不排斥牵手后,我再也没放开过她。她干脆直接拿我的手指去抹线条、蹭阴影,指腹上沾满黑铅,滑腻腻的。她画画的时候,原来手会变成这样。走在路上,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握阿布的狗绳,我另一手拿她的素描本和铅笔。午间的餐厅里,挑了一张四人桌,我坐在她身旁,服务员看着我们交握的手,目光闪烁好久。她往窗外看,害羞,我照她平时的习惯,点完了菜。
      下午,她画了阿布。卧在她脚边,晒着太阳午睡的金毛。定稿以后,塞到我空着的手里:“给阿布的,不是给你,替它好好保管。”自己笑得像只小狐狸。等到暮色上浮,千般万般不情愿,总想起来有人在等我吃晚饭。我牵着她送回家,在楼下,问出了今天一直在想的:“阿瑾,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她抿唇,神色为难。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从不想她难过,作罢也无妨,可她拉着我跑到不远的一处树荫下,轻声飞快地说:“在那里,我妈会看见。”话落,女孩子钻到我怀里。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氢气球,马上要飘离地面,飞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去。她的身体软得,像天边的云。胳膊环上我,下巴靠在我肩上,头发里藏着花香。我一下子被点燃,可又怕烧灼到她,小心翼翼地回抱,鼻息贴在她发间,忍不住低语:“你的头发好香。
      我想时间停下,星际爆炸,山谷灌风,万物与我何干,我只与怀里的人有关。

      (三)
      进家门之前,画已经被我卷好,插在外衣内部的口袋,走路时,上端会贴到胸口。晚饭是勃艮第红酒炖牛肉,法式得不能再法式。我一边用刀叉,一边想起今天和她一起吃的早饭,喷香、滚烫,稀粥滑过喉咙,像痒痒地生了层细密的绒。其实那是一个多月来我第一次吃中餐。
      收拾好餐盘,总算可以上楼。也许心情太好,像刚打开的香槟酒,还在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我直接从床垫下抽出书,从衣袋里取出画来,画着阿布的这张姑且一边去,另一张,仔细比对,尺寸有点大,怕是完整夹不到书页里。不知有没有大开的笔记本,我拉开抽屉。翻着翻着,停下动作。
      我的抽屉,被人动过。
      笔帽对着抽屉口,我从来不会这样摆。
      一股无名火起,糅杂着羞恼、失望、无力。想也不用想,我知道是谁,她又想找什么。难怪水碗会空,放在抽屉柜下,站得太近,一不小心会碰倒。三年级写的日记,也是这么被堂而皇之地看个遍,她还答应不会再这么对我,结果,结果。

      门敲响,我都不需要开口,门外的人就自动进来。
      “然然,”未遂的盗贼坐上椅子,“在干什么呢?”
      我不说话。对方料到我不会回答,只是从进门起,神色始终古怪,但终归还是整理成笑容,“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看你吃饭的时候一直在笑,分享分享?”
      “妈妈,你为什么言而无信?你说过不会再不经我同意进我房间,翻我东西,也不会再偷看我日记,你忘记了吗?”
      我是不想再虚与委蛇。母亲的脸色也沉下去,如果她愧疚,我一下就会心软,可她只是面沉如水,尴尬也不显。
      “然然,妈妈是为你好。”我差点跳起来。为我好,多少次父亲打我,他们都这么说。好像除了吃痛、掌控,就别无他法叫我听话。“你总是什么也不说,如果不是上次吵架,我还不知道你怪我们对你关心不够。妈妈想了解你,只能想到来看你的日记。”
      “可你应该先问我同不同意!”
      “我问了,你会同意吗?”
      “妈妈,我以为,你和爸爸是不一样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父母是最不会害你的人,其他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中伤你。我们总是怕你交到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本来想假期接你到身边,就不会有事,可你还是被别人带坏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不三不四?”
      “你最近都和谁在一起?”
      我不回应。
      “你看,你又不说话。你这样叫我怎么好好跟你谈心?我们管你管得少,是觉得你懂事,相信你,可现在看起来,小孩子真的要看紧一点。你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个女生,离她远一点!”
      像一把被人砸下一整桶零度的冰水,窒息得睁不开眼。
      “你没权利这么做吧!我和谁做朋友是我的自由。”
      “自由要建立在你有甄别力的基础上,显然现在的你,还不具备。”房门开着,惊动父亲,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母亲身边。
      我站在房间一端,他们一起在另一端。阿布在院里,还没回来,我身边空无一人。整间屋子,被从中间划了一道,一道就支离破碎。这么多年,我和他们都是割裂的,他们在意彼此,可不在意我,我的孤独,我的快乐,他们视若无睹。既然如此,何必让我来到他们二人中间?何必让我出生?不若待在混沌里,无悲无喜,也不痛苦。可既然被迫来到此间,我也不想再装聋作哑。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对她偏见那么大?”
      “然然,是她先带你去酒吧,和你早出晚归。你从来都很乖,可认识她以后,对爸爸你还大吼大叫。你说说,这样我怎么对她没有偏见?”
      “是我自己要去的,和她没关系啊!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我乖,是因为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你们一直都这样,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总说爸爸妈妈最懂我,你们有花时间好好问问我过得怎么样吗?学校里有发生什么吗?我有受委屈被人欺负吗?我为什么经常不说话,你们理所当然以为是性格使然,对啊,我的性格就是被你们逼出来的。你们总在无关痛痒的地方纠缠不休,任意干涉我自己的人生,我受够了,我烦透了!”
      “谁欺负你了?你在学校受委屈了?为什么你们班主任不说?然然,你错怪我们了,我们一直有给你老师打电话,问你的情况的。这么大的事,你们老师都不说,真是太失职了。”
      “没有!没有!隔三差五打电话,从老师嘴里问我的情况,你们能问到个什么?一个陌生人能知道什么?这样的家长简直太可笑了!”
      “你给我好好说话。你妈妈宠你,不代表我也会顺着你,声音响谁不会?你的教养都去哪了?出去别让外人说你是个没家教的。”
      “你嫌丢脸,那何必带我出去?让我成绩好,不就是想带出去有面子?我是你儿子,还是你拿来显摆的工具?一旦工具不听话,就要修理,就要打是吧。”
      “老公,你别打,他前不久才受伤。然然,你今天,太过分了,太叛逆了。你以后,绝对不允许再去找那个女生,你看看她把你带成什么样了!”
      “我说了,和她没有关系,我再怎么样,也是我自己本来就这样!”
      “不管怎样,都不允许。她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和她做朋友,绝对不行。我们要是不干涉,她拉着你和她谈恋爱,拉着你和她上床,再像她妈妈一样和别人不清不楚,你会被伤透心的!”
      “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和她妈妈?你自己也是母亲,被人这样说你和你女儿,你不被伤透心吗?”
      “你不知道,单亲家庭教出来的小孩有多难搞。外面怎么传她那个法国继父的,我都不想讲给你听。她妈妈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难道是什么好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原生家庭对人的影响大到无法想象,你和这样的人待一起,早晚会吃亏。”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调查她,不尊重她,不尊重她妈妈,可你根本还不认识她们。她家里怎样,错也怪不到她身上。单亲家庭又怎么有罪了?离异再嫁又怎么有罪了?你们两个要是离婚,我也是单亲家庭教出来的!”
      一记耳光,响亮,火辣。半边脸全麻,一片耳鸣,好像有一部分灵魂被撕开,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着我自己被掌掴。母亲站在前面,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父亲抱着她,脸色铁青,额头上现出青筋。我的旁观者灵魂,看得出来,他是暴怒。曲张的静脉炸开前,他慢慢吐出字:“从现在开始,禁闭。关到你知错为止。手机、电脑,你的狗,统统没收,回国前,你一步也不准出这个房间。”
      “拿出来!”
      我看着我起身,一言不发地把手机、电脑、平板悉数拿出,机械、飞快,像流水线操作。面前的男人哄着哭泣的女人安慰,我的身体则立在一边,神色空白。他们走了,关上房门,锁转了四圈,咔哒一声,钥匙拔出。我那具身体,像僵尸挺直,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胸口有轻微起伏,我猜是真断了气。十分钟后,锁突然又响起来,片刻前离开的男人,径直入内,抄起床上的一本书,翻了翻,见到扉页上夹的一张照片,冷哼,捏着书和照片,转身走了。又是四圈,落锁声。
      我在看我。
      夜晚漫过庭院,漫不进窗来,因为开着灯,冷白光料峭。门外响起爪子挠门声,不依不饶的几十下,又是犬吠声,接着被人领走。我的身体目光失焦,盯着地毯。有声枭鸣,不知在哪棵树上。他忽然抬头看我,嘴唇蠕动,无声,分辨不清。我走得近,才发现,他在说:“救救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素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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