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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柳暗花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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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祖的圣诞之日。
媚娘知道,这两天帝宫一定会派人前来运送供奉的。
果然,初六一大早寺里便轰轰隆隆地驶来了好几辆的宫车。
真是佛祖佑护啊——媚娘惊喜地发现,今天司掌运送供奉的内宫领事竟然会是郑公公!
以前,常来寺院运送供养的两位小内侍虽说与媚娘有些相识,毕竟没有太深的交情。她从他们口里知道他们与冯公公的私交不错。又得知自先帝驾崩,淑妃被晋为太妃并迁居到了儿子李福的赵王府,冯公公随着被派到了大内库房掌领诸事。
媚娘备下二十文大钱,决定请两位内侍把缝得密密实实的一双棉手套和一对棉护膝带给淑妃的旧日心腹冯公公——冯公公的双膝一到冬天就会发病。媚娘会对内侍说:手套和护膝里缝有治疗关节痛的多种药物。而在手套和护膝里,她也确实放了许多大远就能闻得到的药料。
事实上,在棉手套里媚娘还严严实实地缝了一封信:连同当今天子赠给自己的那只盘龙玉佩!
她料定冯公公收到自己的东西后一定会颇感意外:媚娘突然给他送上这样的礼物,一定是有原委的。而且他的膝盖虽有毛病,双手却并无病痛。
媚娘相信,只要他稍一查看就会发现棉手套里所藏的秘密。
她相信最终冯公公一定会设法把信交给圣上的。
万没料到——今天来押送供奉的竟然是郑公公!
郑公公和冯公公是老乡,是当年淑妃和贤妃安插在先帝身边的心腹之一。然而郑公公和媚娘的私交却比冯公公更为密切。
惊喜望外的媚娘不觉念起佛来!
郑公公的出现,分明是佛祖刻意成全自己呢!
媚娘匆匆跑回自己寮房,在佛前三叩九拜后,拿起剪刀匆匆剪开了缝得密密实实的棉手套,取出信和玉佩,重新包在几层绸绢里,另揣了一只小金佛拿绢子单独包好了,悄悄来到正坐下树荫下喝茶并监看几位小内侍卸车的郑公公跟前。
郑公公听见有人低声叫自己,回头时,愣了半晌才认出来:原来面前这位神情憔悴又瘦又黄的小尼姑,竟是当年那个光彩照人的武才人?
见郑公公一脸的悲悯无语,媚娘悄声说,“公公请借一步说话。”
媚娘匆匆在前面走着,郑公公兀自思量:打他第一眼见到武才人,便认定淑妃这个表妹迟早会像她三个表姐一样受到先帝宠爱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辛苦伴驾先帝身边十多年,始终却只是个五品才人!看她现在一身僧身、又黄又瘦的模样,感叹真是造化弄人!
郑公公随媚娘行至一处僻静之地,心下思量大约她想托自己给京城的杨太妃、燕太妃或是应国府娘家捎什么信儿。见媚娘停下脚步,转过脸来时对着他竟然深深的一揖。
郑公公赶快道,“哎呀!武才人,这让奴才如何消受得起?”
媚娘望着郑公公的眼睛说,“公公,我这里有样东西,不知公公可愿意帮我带给一个人?”
“武才人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只不知是要带给杨太妃燕太妃还是应国夫人?”郑公公问。
媚娘没有答话,默默从僧衣里取出一样东西——用好几层的绢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层一层打开时,绢中静静地卧着一件晶莹剔透的盘龙玉佩。
媚娘望着郑公公的脸,“公公可认得这件东西吗?”
郑公公看了看媚娘绢中所藏之物,觉得有些眼熟,略一思量,顿时惊得脸都变色了:“啊?武才人,这,这,这个,不是,是?”
郑公公抬头望着媚娘的脸,竟然不敢往下问了!
他当然认得!
这块盘龙玉佩正是当今圣上做太子那会儿天天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
他还知道这块玉佩是长孙皇后生前所佩之物!是临终前留给当时还是晋王的幼儿李治的。当年,宫中圣上身边的人都曾见过此玉——八九岁的晋王有时戴着它与先帝相见时,先帝一面搂着他,
一面抚着他项上这块玉佩含泪唏嘘……
这样一件珍贵无比的玉佩,怎会落到武才人的手中?
莫非……
天哪,莫非他们两个?
他记起来了——先帝罹病的那些日子,太子奉旨居住在先帝的偏殿,早晚服侍在先帝病榻前后。先帝贴身侍嫔的媚娘也同时服侍左右。有好几次他都看见太子和武才人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当时却没敢往别的地方想——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宫闱之中就算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若是过了心或是管不住嘴巴,末了肯定比当事者死得还快!
半辈子都在帝王妃嫔身边靠心机眼力混饭吃的郑公公即刻便悟出了个中玄机——先后接连服侍过三任的大唐皇帝,更服侍过无数后妃侍嫔的郑公公,行事为人上若没有一流的悟性、一流的眼色,又怎么能在尔虞我诈的众多内侍太监的争斗中始终保有自己的一席之位?
媚娘点点头,“既然公公已经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了,媚娘就不再多说。媚娘只恳请公公能亲手把它还给它原来的主人,不知公公可肯帮媚娘这个忙?”
郑公公神情肃重地点点头,“主儿请放心吧!咱家就是掉了脑袋,也要完成主儿交待的这件大差事!”
媚娘将一封书信连同玉佩一起包好了,放到郑公公手中,“公公,此事,公公还须想个什么万全的法子,既把东西稳稳妥妥地直接交到圣上手上,还不能令他人起疑才好。媚娘在这里拜托公公了!”
媚娘再次对着公公施了个万福,郑公公赶快扶着,“不敢不敢,主儿真是折煞奴才了!主儿请放心!奴才就是拚了这个老命,也要把它交到主子手中。”
媚娘把东西交给郑公公后,眼中噙着泪,再再嘱托:“媚娘感激公公竟肯成全!媚娘没齿不忘!”说着,把一只小金佛放到郑公公手中,“公公万望用心,这是媚娘的一点心意……”
郑公公急忙把金佛推了回去,“主儿!奴才办成此事,今后还愁没有富贵可享?主儿,您在寺内祈求佛祖佑护,等着奴才的好消息吧!”
郑公公小心万分地护着玉佩和书信去了。
先后服侍了三代主子的郑公公十分清楚:此时他揣在身上的决不仅仅是长孙皇后赠予当今圣上的一件绝世宝物,而是一桩比性命还重要的差使。
其实,漫说郑公公与冯公公两人同为杨太妃她们姐妹一党,即使是别的内侍,仔细掂量后,也都肯舍了性命去办的。
他曾是先帝居宫的领事内监,圣上继位后,曾任太子东宫领事的王伏胜升任为圣上身边的领事总管。渐渐的,圣上居宫所有的肥缺统被王伏胜换成了他自己的亲腹。郑公公先是被调到备选嫔御职事一司,未到半年,又改派他掌理缺盐少油的司掌寺庙供给和祭祀的差事——谁又有胆量敢从佛菩萨的灯盏里偷油喝呢?
也是上天造化,若还在备选择嫔御的差使上,他一生也不会有机会到感业寺来,更不会见到武才人,又怎么能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差事!
不过,因自己眼下已不再圣上居宫当差,所以,想要单独见到圣上——不仅要躲过王伏胜和别的妃嫔的耳目,还找到一个能跟圣上单独说上悄悄话的机会却绝非易事。
回到帝宫后,郑公公整整谋虑了一天一夜,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到圣上居宫亲自禀事的理由。当然也包括能够凑到圣上近前的借口——恰好先帝的周年快到了,他正好也有些关于祭祀上的事要向圣上禀报。
论理,这些事郑公公完全可以自己做主的,可是他设计了一个必得征询圣上的借口。如此,万一有哪位总管盘查时,好歹也算是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另外还必得选在圣上当时的身边左右没有别的后妃在侧,当然也不能有外朝内廷的重臣在旁才行。
恰好他伏侍圣上不长的日子里,知道圣上每天用完午膳回居宫小憩前有个习惯——爱在居宫外面的一条幽径上略走上两三刻钟。
只有这个时间,圣上身边的随从姬嫔等不多,也少有大臣陪伴左右。
不过郑公公却不知——这条幽静的小径恰好是太子当年与武才人邂逅与相会的地方。
这天中午,约摸着圣上快要用完午膳时,郑公公早早地便来到了圣上的居宫外面,等候在圣上必经之路的小桥附近。
不一会儿,果见圣上在几位内侍武卫的护驾下,走出居宫的一个垂花门,踏上了这条幽径。
圣上散步的这一方御园的必经之路上其实有好几道武卫把守的,圣上散步的时光一般人不得靠近的。郑公公以禀报先帝祭祀诸事为由,才被熟悉的两位武卫将军放了过来。
然而如果王伏胜在跟前,他的这个理由恐怕就唬不过去了。因为这样的琐事根本无须打扰圣上。因武卫将军并不很熟悉新朝总管们的分工琐事,而且一向也有这样的情况——圣上的哪位宠妃派她寝宫的心腹私下寻找圣上,要跟圣上捎个什么私密话儿或是传递个什么物件的事也是常有的。
郑公公曾是先帝身边的近侍,和左右武卫将军们共事甚多,又因彼此相熟,所以根本就没怎么盘问便放他进来了。
远远地,他见圣上朝他这边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三个贴身侍卫和宫女,心里又紧张又惊喜:他原以为,不知等几天才能等到这样的机会哪!
真是上苍佑护!
郑公公垂手恭立守在路边。
圣上像有些什么心事的模样,皱着眉、低着头,一边思忖一边缓缓而行。等圣上走过时,郑公公既没有拦住圣上,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恭着身子道了声辛苦。
然而,当圣上刚刚走过两三步的时候,郑公公却在后面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啊呀!陛下!陛下的玉佩怎么滑掉地上了?”
圣上转过头,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玉,好好儿的在腰上挂着呢。不觉疑惑地望了望郑公公。
郑公公赶紧趋步向前几步,伸开了双手。
圣上一眼看见郑公公双手捧着一块华光晶莹的玉。
郑公公走到圣上的近前,越发压低声儿说,“陛下,奴才刚才看见这块玉从陛下身上滑落到草丛里了。”
圣上扫了一眼郑公公手中的那块玉佩,神情即刻一怔接着便脸色大变!
他迅速看了看左右,略沉吟了一下,命令身后跟随的几个武卫和内侍,“你们暂且守在这里。”接着吩咐郑公公,“郑德全!你来陪朕走一走!”
郑公公攥着手中的玉佩,紧紧跟随圣上身后。
圣上兀自在前面匆匆走了一二十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从郑公公手中要过玉,强抑着激动抚摸了一会儿低声询问,“郑德全,这块玉……是……是从哪里得来的?”
“回陛下的话,奴才刚才看见它从陛下身上滑落到草丛的啊……”
“胡说!”
圣上断然喝住了他的回话。
见圣上如此着急,郑德全什么都明白了!他扑通一声双膝跪下,“陛下,陛下,请,请恕奴才、恕奴才胡说有罪!”
见郑德全吓得话都说不圆了,圣上又好笑又好气,微微一摆手说,“好啦好啦!起来回话,这块玉……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启奏陛下,此玉是感业寺的武才人捡到的。她认得是陛下的贴身之物,也清知此玉原是文德皇后赠与陛下的念物,担心陛下丢了玉会着急,所以特命奴才送还给陛下的。”
圣上一俟闻听“武才人”三字,神情突然显得悲戚起来,沉吟了片刻,凑近郑德全低声急切询问道,“郑公公,你见到媚娘了吗?她,还好吗?”
郑德全见圣上如此动容、如此急切,心里的一块大石头骤然落地了!心里实在为媚娘感到欣慰,却有些凄然地禀道,“陛下,奴才不敢隐瞒:武才人,她,她可不大好呢!人瘦多了也憔悴多了。她还托奴才给陛下带了一封信呢。”
“啊?快快呈上来。”圣上催促。
郑德全望望左右,见并无人注意时,这才双手哆嗦着从衣内夹层撒开,取出一封书信。
一俟看见信封上久违而熟悉的字迹,圣上的一双手即刻便颤抖起来!他一面急忙把玉佩和书信揣入口袋,一面低声吩附,“郑德全,你先去吧!哦!记住:随时听候朕的吩咐!”
说罢,丢下郑公公大步匆匆地返回居宫去了。
圣上去后,郑德全真是又悲又喜!口中喃喃道:“武才人啊武才人!咱家早就说过,打当年咱家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会有今日的!咱家的眼力不错,看来,你果然是个有造化的主儿啊!”
李治匆匆回到自己居宫后,匆匆对左右交待一句“朕要睡一会儿。谁都不准打扰!”说罢,也不及左右服侍,一把拉开帷帘便上了龙床。
左右内侍宫人见状,赶忙帮着拉严帘帐并悄悄退守殿外。
媚娘后来与圣上李治无话不谈,他对媚娘说当他双手颤抖地打开媚娘的书信,一俟看见媚娘那一笔熟悉的字迹,未及看信便已泪如雨下,他拿袍袖拭了又拭不尽的泪眼,末了才看清信上竟是一首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真个是字字如泣、句句如诉啊!
“可怜的媚娘……你,你受苦了!”
他将书信捂在胸口,再也遏止不住低声悲咽起来,诸多往事全都涌上了心间。
他深深地记得那些相携相依、情深似海的日子,也深深地记得那时的媚娘曾怎样不顾一切地撑起自己的勇气,又曾给过自己多少温暖、快乐和自信……
如今他已经贵为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而他最心爱的女人却被扔在荒郊野外受苦受难,天天都等着盼着自己去解救她脱离苦海呢!
可是整整一年过去了,身为大唐天子的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解救媚娘脱离苦海的法子!
他低咽道,“媚娘!媚娘!朕知道你一定怨朕没有及时派人去安抚探望你,也一定怨朕没有派人接你回到朕的身边。可是媚娘你知道么?父皇宾天,人心未稳,朕初登大宝,江山社稷,朝廷万机,有多少事要处分要决断,朕岂敢有半点疏忽和懈怠啊!更何况,自朕入篡大宝,河东一带突发地震,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死亡五千!接着便是天下诸州水旱相继,关辅之地遭遇蝗灾,晋州地震更是持续余震一年未止……为此,前朝诸帝三六九早朝,而朕继位以来竟是天天四更、日日早朝啊!
“媚娘!朕今虽贵为九五至尊,却非先帝当年——先帝为大唐社禝的开创曾建下汗马功劳,朕却仅仅凭着舅父等人的舍命举荐才被立为储君。所以,朕今虽为至尊,然而每行一步、每出一言,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要听凭诸位辅弼大臣的主张!而动辄更是有众多文武相伴、宰相在侧,朕哪里有半点的自由啊!
“媚娘你知道吗?朕自入篡大宝,虽每遇朝国大事有诸臣辅国,可是朕心如明镜:他们虽表面尊朕万岁,可在他们眼中,朕仍旧还是十年前的那个不谙世事更不懂朝政的孩子!他们眼中流露的俱是对朕的不放心,甚至干脆连语气神情也毫不掩饰对朕的忧患和质疑,所以朕不得不处处小心……”
“媚娘!其实朕何曾忘记过你一天啊!朕知道你眼下正在吃苦受罪,朕也知道朕早该去看望你了。可是眼下朕既忙于国事又兼丧服未除,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才能公然出宫探望于你?更不知以什么借口才能把你接回朕的身边?媚娘,朕、朕真的好无奈啊!”
李治捧着媚娘的绢帕和书信,一面哽咽心痛一面叹气流泪,因刚才听郑公公说媚娘眼下又憔悴又瘦弱,如今媚娘既把信物带给自己,若再继续延耽下去,媚娘必会认定自己已经忘情负心,一旦心生绝望,一时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岂不要痛悔终生了么?
想到此,李治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惦挂媚娘的一颗心了,再也顾不得诸多的忌讳了!他一把掀开帘帷——即刻传诏备驾、前往感业寺去看望媚娘!朕一定要去看一个老朋友,看谁胆敢拦阻?
转而又思量不妥:自己毕竟已非当年,即使踏出宫门半步,也躲不开文武百官和御卫宫人的簇拥护卫!媚娘毕竟是先帝的侍姬,眼下又已剃度为尼,又和先帝的二百多位遗嫔侍姬同居一座寺院,怎么才能单独见到媚娘?
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媚娘更不好有出头之日了!
得好好想一想:究竟以什么理由才能顺顺当当地出宫、顺顺当当地见到媚娘?
李治突然想起了郑公公!
以往,无论怎么思念媚娘也只能深藏于心底;现在终于有一个可以商量、可以替自己传信的人了。
他命人叫来了郑公公。
果然是服侍过三朝帝后的内侍领班,郑公公去后,即刻预感到圣上必定要出宫前往感业寺。
可是,究竟以什么理由才能让圣上正明公德的出宫前往感业寺并能保证见到武才人呢?所以,两天来他早已替圣上想出了一个极好的借口:“陛下!下个月己巳之日是先帝的忌日,正好奴才新近被王公公调派司掌祭祀诸务。依礼,先帝周年,陛下既要率百官祭奠先帝陵墓之外,还要选一家佛寺为先帝上香祈福、做三场法会。”
“哦?”李治眼前一亮。
“陛下,感业寺既为皇家寺院,众多尼师又为先帝的未亡人,此事可由奴才上表列出几家寺院,到时陛下自己从中圈定,说要到感业寺做法会并慰问先帝遗嫔赠送供养即可。法事期间,陛下乘众人不备,悄悄离开,跟随奴才直接闯入武才人寮房慰问!那时,就算有人阻拦也来不及了!”
李治顿时喜上眉梢,“啊!此计甚好!如此,便再无不妥之处!”
郑公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李治又匆匆修书一封,命郑公公速往感业寺安抚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