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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脚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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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明珠听完刘校尉的话,转头看向陆绍安,陆绍安却并没有看她,他缓缓开口,“除了刘校尉方才说的,我刚才也告诉了两位大人,这刘小真先前在作坊投毒,被抓了个现行,作坊曾经审过她为何投毒,她只说是家里的父亲逼迫,我们看她一个弱女子可怜,并没有为难她,前几日将她放回了家中。谁曾想就出了这种意外。”
章明珠补充道:“两位大人,实不相瞒,作坊前几日丢了一批货物,事关凉州那边面包作坊的生意,我们并没有声张,只是陆老板走了一趟凉州解释,今日在起火的仓库,我发现地上有黄油烧过的痕迹,我怀疑我们丢的那批货,就在那个仓库里面。”
章明珠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刘校尉妻弟是马帮的堂主,他自然不好插嘴,彭县令身为本地的主官,内心是希望两家能和气生财,可这次既有人命官司又有财物盗窃,他不得不考虑怎么处理。
陆绍安起身又对着两位行了个揖礼,“两位大人,陆绍安在此地根基浅薄,全赖两位大人周全,才能立下这小小的产业,还请一定要查清此事缘由,我才好安心在此地经营,将来家中长辈问起,陆家必会感念两位恩德。”
想到陆家庞大的枝枝蔓蔓,彭县令和刘校尉脸色都有些不好。
两人出了县衙,一起骑马回作坊,待到了苦水河边,陆绍安拉住缰绳,渐渐慢了下来,章明珠知道他有话要说,索性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停在原地等着他。
陆绍安骑在马上缓缓行到她的面前,落日的霞光给他整个人镶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庞有一些执拗、有一些困惑,“明珠,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章明珠双手抱在胸前,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防御型的动作,“我们错在哪里了?”
看着陆绍安翻身下马走到跟前,章明珠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你要指责我吗?
“刘小真伤得那么重,咱们是不是没保护好她?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得劲,也许当时多嘱咐几句留下照看的人,她能早点逃出来……”
“刘小真是可怜,但这是她自己选的!”章明珠厉声打断陆绍安的话,吓了陆绍安一跳,“我们既没有逼迫她,也没有威胁她,蒙汗药的解药我亲自放到了她的手里,我让她把握时间,按道理在那些人醒过来之前,她完全有时间跑得出来,她选了留在那里,也许是弑父压力太大,也许是太紧张没来得及,不知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章明珠有些语无伦次,她说得这些既是给陆绍安听,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陆绍安看着眼前激动的少女,突然发现,那个在祥云楼对着陆大当家侃侃而谈,深夜对着计划书神采飞扬的少女此刻六神无主,不知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单手把喋喋不休的少女揽在了胸前,“是啊,我们没错,我们既没逼迫她,也没威胁她,你听说她们家的事情,半夜就赶过去,是想帮刘小真,我知道,我都知道。”
胸前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陆绍安低头只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她抬头,他怜惜地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既然已经出了事,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我还不如你,我刚才自怨自艾许久,真是枉为大丈夫。”
陆绍安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但是靠近胸口的地方却传来一阵温热,那眼泪仿佛淌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被浸泡的一阵酸涩。
在善阳,如果说黄油作坊还只是一颗幼苗,那马帮早已经是一株参天大树。马帮渗透到善阳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基本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马帮做事,在苦寒的边境,马帮曾经养活了很多贫苦家庭。
边境特殊的环境,造就了这个巨型的群众自建团体,马帮的主要收入是极具边境特色的走私,将关内的茶叶、瓷器、药品、盐铁走私到草原,再将草原上的马匹、毛皮、珠宝走私进关内,同时还给关内几家商业巨擘做向导和保镖,每个关内的商会走边境商路都不可能绕过这个庞然大物,这个起家的根源,造就了马帮人人都有一身过得去的拳脚功夫。
上马是贼,下马是民,马帮同时又是本地最大的民兵武装团体,当地官府对马帮依赖大于防备,当草原上的流寇来打秋风的时候,马帮的子弟又是边境人民最坚固的防线。年老的卫军,最好的去处就是马帮的教习处,伤残的老兵可以去马帮的荣养所,官府做不到的事情,马帮可以做到。
又黑又白的背景,亦正亦邪的做派,本地居民畏惧马帮又离不开马帮。
按道理,黄油作坊和马帮井水不犯河水,黄油作坊只招女工,和马帮只招青壮构不成冲突,作坊里的小娘子也是马帮帮众的姐妹、女儿,但是各种因缘际会,两家最终还是犯上了冲突。
黄油作坊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扩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不光给善阳的小娘子们找到了新的就业出路,还形成了几个小规模的下游市场,贩卖水牛奶的小贩,在作坊周围出摊的各式小商贩,最显眼的就是运输货物的脚夫。
没有黄油作坊时,没能成为正式马帮帮众的青壮,形成了巨大的外围人力市场,为马帮贡献大量的廉价劳动力,马帮不管是运货还是走镖,随时都能招收到一大批物美价廉的脚夫,黄油作坊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个平衡,作坊出货稳定,而且货物运往关内,危险系数大大降低,工钱又是现结,还明码标价,不用被马帮大小头目层层克扣,很快脚夫们就自发地流向了黄油作坊。
当只有一家雇主的时候,是完全的买方市场,劳动力的价格自然低廉,可雇主多起来,就有了竞争,市场的垄断被打破了,劳动力的价格蹭蹭上涨。
人的思维总是滞后于客观的经济规律,用惯了低价脚夫的马帮堂主们,开始不忿。当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陆绍安这个陆家子弟的身份还能有几分作用,可一旦利字当头,对作坊蠢蠢欲动的人就多了起来。
马帮的属性决定了它本身并不是结构紧密的组织,马帮各位堂主才是一个个小团体真正的决策者,马帮帮主对外是话事人,对内更像一位调停者,他对马帮堂主们的决定可以做出建议,却不能直接命令或者否决,之前零零散散有堂主放出话来,脚夫们不许接黄油作坊的活儿,可财帛动人心,很多人仍旧日日蹲守在作坊前面,法不责众,一个堂主显然不可能同时威胁这么多人,这话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马帮第一次在本地吃了个暗亏。
仍在观望的其他堂主们偃旗息鼓,明白了直白的按压阻止不了脚夫们的选择,众人各显神通,开始与黄油作坊争夺运力。
有些人脑子清醒,知道大势不可逆,开始提高工钱,马帮的活儿比作坊的危险,加两三层工钱还是有人愿意做的。但总有些人,视以前的低价运力为自己囊中的肥肉,现在这块肉被作坊撕去了一块,他们不反省自身的贪婪,反而暗中恨上了作坊。
暗中伸向作坊的黑手从没间断,这些时日,林朗带着陆家侍卫,为作坊挡下不少暗中算计。
终于,矛盾越演越烈,有人把手伸向了作坊内部,发生了刘小真投毒事件。
这事给章明珠和陆绍安当头一棒,他们停下了急速发展的脚步,开始正视自身危险的处境。
当利益有了冲突,退让是没用的,自古被动挨打者死,主动出击者生,刘小真这步棋,就是他们主动出击的第一步。
两个年轻人,携手开始摸索这世上阴影中的那一面。
当你运作一件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事情绝不会按照预想中那样顺利进行,总有各种意外情况发生,刘小真严重的伤势,就是这件事的第一个意外。
刘小真受伤的事儿很快在作坊里传开,听说了她的惨状,很多小姑娘都暗中落了泪,大家主动找赵大梅和林二巧,希望能去照顾刘小真,经过安抚,四个坊各选出了十个人,每两人一组,每天去医馆照料刘小真,章明珠又允诺,去照顾病人的人,和在作坊上工一样发工钱,并且刘小真治疗的一应费用,都由作坊承担,等刘小真好了,就接回作坊照顾,因刘小真之前犯了错,被赶回了家,要不要她再回作坊上工,等她好了之后,再由大家共同商议决定。
小姑娘们天生心软,刘小真现在如此悲惨,很多小姑娘都已经原谅了她原先犯的错,毕竟她也是被她爹逼迫的,有哪个小姑娘敢反抗父亲呢?她们暗暗决定,等刘小真好了,她们就求掌柜的,让她回来上工。
于是,躺在病床上的刘小真,每日都能收到不同小姑娘送给她的小礼物,有各式各样的绣帕、小点心、胭脂水粉,还有不少人送了铜钱,这些东西给了刘小真巨大的慰藉,在这世上,有了一个她可以依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