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泪》洛丹

16、第十四章 少心当拿云

　　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巷道里的灯灭了。
　　浓重的黑暗吞没了巷道，她贴着墙壁在一片未知中前进。
　　还怕得不是恐怖本身，而是走向恐惧的过程。
　　突然脚下一空，再也踩不到结实陆地。
　　她心下一慌，却落到一个冰冷的怀抱里，伴随着水花溅起的声音。
　　蓝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没事吧。”
　　“我……还好，”她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开了。
　　他亦很快放开：“失礼了。”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
　　“路太黑，跟着我。”蓝简短的说。
　　她感到他转过背去，一时间挪不开步子。
　　“怎么？”
　　花粲然沉吟片刻。
　　“我想跟你说件事。”
　　“嗯？”
　　“不要带女人回来过夜，对我儿子影响不好。”
　　她憋着气说完，对面沉默了一会。
　　“好。”
　　“还有，我们很快就会搬出去了。”
　　“是吗？那很好。”想想又说，“快走吧。”
　　她张开腿想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突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把她摁在墙上。冰凉的嘴唇覆盖了她的，阻止了那声惊呼。
　　她又气又急，拼命的反抗，趁他不留神，扇了他一巴掌，然后捂着嘴巴逃跑了。

　　她想到的还是逃跑。
　　必须，现在，马上！
　　房子里很黑，外面轰隆隆地似乎快要下雨了。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箱，却发现找不到最重要的一个行李——云韬。
　　蓝从外面进来，裤脚全是污泥，依旧优雅地脱去外衣，她顾不上计较刚才的尴尬，急切地问：“见到我儿子了吗？”
　　蓝挑了挑眉：“他怎么了？”
　　“不见了，”花粲然的声音微微发抖，“他不见了。”
　　轰隆，惊雷接连响起，暴雨瓢泼如注。

　　十八年后。
　　墨韬还是以万年不变的姿态伏在案前，笔下运算飞快。
　　“大类女郎耶？”沉香揶揄道。
　　墨韬充耳不闻，沉香一脚把门踢开：“怎么跟你说话都不回呢。”
　　斑斑驳驳的阳光洒落房间，灰尘起舞，沉香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完全无视。
　　沉香走到墨韬身边，见他在解一道“算锁”——云叶上一种游戏，没有极高的智商就别去打击自己了。
　　墨韬还是那样极度放松而又高度集中的奇异精神状态。
　　他不时抬头开外面的阑珊春意，笔杆在手上左转西转，不时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可就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沉香，自然也就感受不到他正在噌噌上窜的小宇宙。
　　他坐下来的时候，沉香冷笑一声，一只手揽过他的腰，下巴搁了上来，在他耳边吹气：“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们去哪里销魂？”
　　墨韬的冰块脸万年不化，他盯着笔尖，迅速地写出一长串繁复难辨的符号。
　　神机楼的人都是变态吗？
　　“稍等一下。”墨韬答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笔一挥，异常冷静地把一个超级难解的“锁”给打烂了。

　　提到神机楼，墨韬的脸上总是阴晴不定。有些骄傲，又夹杂着些厌恶。
　　神机楼，整个古叶最神秘的地方——整个古叶的心脏。
　　墨韬很早就听说过神机楼，听说过它的恐怖——在古叶，它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而且比神更加理智，更加机械。
　　没有它，就没有古叶。
　　神一样的力量，可以让荒原变为绿洲，也可以让天堂变为地狱。
　　在古叶，神机楼都是每一个少年曾经的梦想，但是真正能进去的寥寥无几。有句话说得好，任凭你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在神机楼中连倒茶水都不配。
　　神机楼的竞争更是残酷。
　　一旦你被选入，那就意味着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的余生，都要在冰冷的机械室里度过，就算是死了，也无人可知。
　　有没有人出来过，有的，几百年出来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已经白发苍苍牙齿尽脱，而且不是失忆就是痴呆，脸上带着奇异迷醉的表情。他们一出来就被当作神一般的供奉，宝马香车，金银珠宝……可以他们已经享受不到了。
　　有传言说，神机楼的人不出来并不是做工做到死，而是赖着不出来。神机楼有种巨大的魔力，让每一个天才都如飞蛾扑火一般，直到燃烧掉最后一份光芒。
　　也有人说，入神机楼就是一张脸。
　　每当入选神机楼，肯定会昭告天下。一年给于他最好的待遇，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美女，艳酒，豪宅……也仅仅是一年的光阴。
　　譬如蜉蝣。
　　以一年的浮名，换取一生的孤寂。
　　当然，那一年也是一个考验。神机楼的人心知肚明，在这个月中那个人若表现出贪慕荣誉的迹象，立刻就会被踢出神机楼的待定名单。被踢出来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墨韬当年做的就很好，当年以最年轻的机械师入选神机楼时，美酒在房子外面发酵变臭，女人们对他的不解风情怒意横生，他在小楼里看了一年的书。并没有去寻亲访友，洒泪挥别什么的。
　　他也并没有什么亲人。
　　当时人们就说，这少年有戏，二十年后铁定出得来。
　　结果，墨韬二十七岁的时候，在销声匿迹八年后，出现在动荡不安的古叶中。
　　一是奇迹发生，二是时局需要，
　　他一出来，那些勾心斗角的政客就知道，一件最完美的武器出现了。
　　得墨韬者得天下。

　　对于那八年的光阴，足可以让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彻底泯灭了本性。
　　变得犹如机械般冷酷而无情。
　　没有人知道，在刚入楼的那一年的淘汰中，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虽然录取率低得令人发指，神机楼每年还是会有两百名天才闯进来。每月的录取是，二十个人中选五个。在那二十个人智商都高得令人仰视的前提下，决定了你一开始就要死命地加速再加速，直到把你的同伴全部踩在脚底下。
　　淘汰的人下场很惨，要当成人畜。
　　那些曾经不可一世、上天眷顾的脑袋，一夕之间与人肉无异。
　　神机楼的标准很简单：要真正的天才。
　　一个可以充当神之左右手的天才。

　　神机楼主要分为两大块，神之左，神之右。
　　神之左，自然是研发毁灭性力量的部门。许多男孩子少年的梦想。
　　神之右，是研究如何拯救岌岌可危的古叶大陆的部门，也是女孩子心中不能说的渴望。
　　神右人看上去像救世主，实际上比谁都要冷酷无情。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就是神之右手。
　　一个生命的诞生，是建立在许许多多他们称为“人畜”的基础上的。
　　墨韬开始时选的是神之右，学了四年被神之左抢去。神之右的领主气得一个月说不出话来。
　　墨韬进去的前几个月，尽管他每天都在拼命补充营养，能量总是力不从心的从身体溜走，就像他的工作能力。
　　一次次的打击后，他精神崩溃无遗，就算是出来以后，在某些方面还是神经兮兮的。
　　但是后人研究他在神机楼的履历时，总会发现一个非常奇妙的地方。
　　每次选拔时他总是第四名，然后慢慢的上升，最后稳坐第一。
　　就像一坛越酿越醇的美酒。
　　比如在九月份最致命的那次选拔，由于淘汰的人数超过了预定，已经没有人在前面阻碍选出的五个人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运气。
　　如果说神机楼的水平可以分为十个层次，层次之间的实力悬殊，那么此举就是要求这五个人从第三级直接跳到第六级。
　　当时掌权神机楼的是德高望重的南宫天夜。
　　当年古叶国有三件大事发生，其中一件最令人头疼不已的就是九国鼎立，在舆论巨大的压力面前，头痛不已的南宫天夜开始拔苗助长。
　　当时那五个人中，最没有希望的就是墨韬。
　　因为他刚刚从神之右里转过来，类似文科转理科。好不容易争了个第四名才没被当成人畜，没有想到立刻面临着自己认为是不可望其项背的扇骨营精英。
　　不过，他要是不发生点奇迹，那么就不配称为神之后裔了。
　　那次错误的提升，让古叶国四个不世出的天才湮灭在龙骨炸药的硝烟中，却带给南宫天夜一个最得力的武器，墨韬。
　　后人们往往喜欢推测他是怎么走过这段路的。这无疑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路。
　　因为从后期的史料来看，他几乎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乱世，容易产生英雄，也容易毁灭天才。
　　没有人知道，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没有悲哀，没有哭泣，更没有犹豫徘徊。
　　所有的尊严都可以踩在脚下。
　　只有不顾一切地向前冲，跌倒了，立刻爬起来，满身是血也要往前冲。
　　神经日渐麻木，冰凉如仓库里日夜不停息的机械。
　　受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神机楼里的人，就算是可以上天堂，也还是会选择下地狱——为的是兢兢业业地工作，追求心中所谓至高无上的完美。
　　在神机楼里，什么都可以放弃，但是最初的理想断不能放弃。
　　那些坚持到最后的人，无一不是如此。
　　隔了很久以后，在秋深枯叶乱飞的时节，古叶的史学家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料中时，昔日那些天之骄子，那些行走于巅峰之上的风云人物常常走进他们的梦中，看着他们，说：
　　“我这一生，没有放弃。”
　　即使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即使这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永不放弃。

　　墨韬放下笔，看着面前这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
　　他有一张非常大众的脸，意思就是，大众情人的脸，他的形象符合古叶国人的审美标准。
　　他站在那里，巍巍然玉山苍柏，墨色的头发斜歪在肩头，松散中自有仪态，他知道这种风格很快就会被古叶青年竞相模仿。
　　他的眉不像男子，但是却极有性格，优柔中自有一份坚持。
　　而那双眼睛，被评为古叶国最美丽的湖已经有七八年之久，即使它的主人日渐成熟，那深蓝色的眼睛仍然充满着清梦湖清澈而邪魅的梦幻。他的睫毛长而密，抬头时还不甚清晰，一旦垂下头，就扫出几分抑郁腼腆的阴影，让他多了几分贵族式的温文尔雅，以及，莫名的小资情调的哀愁。
　　鼻子挺直，像高山一般。
　　他的笑容，也是被评为最有魅力的。
　　说那笑容是天真无邪，充满温暖的，为什么嘴角的弧度要悄悄上翘，多那么种邪佞。恰到好处露出一行白齿。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古叶国最富盛名的世家公子，涧松，此刻站在他面前，以一种非常无奈的姿态。繁露车式涧松，大名鼎鼎的——沉香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