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玉树芝兰

2、第 2 章

　　夏侯昀到街上租了辆马车，带着回到他住的地方。
　　“夏哥哥家在哪里？”
　　夏侯昀温柔的笑道：“长安。”
　　“长安长安，太平长安，真是个好地方！”
　　我其实心里很没有谱儿，因为我知道名字越美丽，代表着它越危险。
　　就像我家后山经常出没的毒蛇一样，它们拥有艳丽的外表，却能一击致命。

　　大约看出了我的不安，夏侯昀笑着握了握我的手，神情充满向往与思念：“那里很美，很繁华，有很多你没见过的东西。”
　　我笑道：“长安，我知道的嘛。我们村里去年有个去那里考试的，天天念叨着长安。”
　　“哦？他可曾金榜题名？”
　　“不曾呢。”说起这事我就伤心：“今年年初一封书信，说是不曾进入殿试，然后便失了音讯，他阿娘哭瞎了双眼，到现在还是没等来儿子。”
　　夏侯昀笑笑，掺着三分冷漠七分可怜。

　　为了找回话题，我望着他贴在身上，散发出阵阵腥臭味的黑衣，关心的问：“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夏侯昀摸了摸胸口，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人也真是奇怪，被人当胸一剑，受了重伤，勉强保住性命，此刻竟也笑得出来？
　　进入长安城时，夏侯昀一直叮嘱我：“也许你以后会遇见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公子，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身体羸弱，笑起来两眼弯弯，秋波纵横，但是他可能不太爱笑，甚至看起来有点冷冰冰的。”
　　“既然他笑起来这般好看，那他为什么不多笑笑呢？阿娘说过，笑一笑十年少，他肯定很显老气。”
　　夏侯昀摸了摸我的头，没回答这个问题：“但你不用怕他，他是这个世上最善良可爱的人了。”
　　他在谈起那个人时，手中一直摩挲着一块通体翠绿的玉珏，想必和那个人有很深的牵连。

　　夏侯昀一路上心事很重的样子，害得我都没掀开轿帘看一看长安的富庶。
　　下马车后，夏侯昀带着我到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扇单薄的木门。
　　他很有规律的敲了两下，门便哗啦一声开了。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公子，剑眉星目，面目疏朗，一身湖绿色的衣衫，很是耐看。
　　我以为是夏侯昀说的那位贵公子，刚要按照说好的规矩磕头，夏侯昀就拉住了我。
　　“殿下有事要忙，故让在下迎接您。”

　　他趾高气扬的说着话，眼睛却往我身上飘，眉眼之间，尽是惊讶之色。
　　忽然，他一拍大腿：“妙啊！你从哪里找来的人？竟跟殿下有五分相像！”
　　夏侯昀把我往他身后拉了拉，警惕的看着那个人：“你是谁？”
　　“在下南宫慕荇，兵部尚书之子，前日参加会文馆辩论，与殿下一见如故，结成挚友，故有今日殿下托我之事。”
　　夏侯昀冷淡的带我离开，南宫慕荇在后面喊道：“大夫早在你院里等候，缺什么少什么让小厮来报我！”
　　虽是关心之语，话里话外却充满骄傲之色。
　　穿过花园回廊，路过水上长廊，来到一间植满桂花树的小院。
　　我用偷来的学问费力的辨别匾额上的字。
　　“桂园？”

　　听起来像我家乡的梨园桃园之类的，没想到桂园中还建了三间房屋，不是为了看果树防止偷窃，而是切切实实的三间屋子，宽敞明亮，适宜住人。
　　朱红的柱子，翠兰的琉璃瓦，在眼光下光彩夺目，闪闪发光。
　　“你在笑什么？”夏侯昀见我不动脚步，傻傻的看着那三间房屋。
　　我笑道：“住这样的房子，肯定不用再担心漏雨漏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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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昀让大夫简单包扎了下伤口，便忙活着为我布置房间。
　　其实房间摆设很少，除了必需品，还有墙上那张光洁如新的古琴，其他修饰装饰品一概没有，倒是夏侯昀的房间，一个书架占了一面墙，摆满了各类书籍，甚至还有竹简类的古书。
　　他住西间，我住东间。

　　我坐在软乎乎的新棉被上，望着窗外那抹翠绿竹影，心中安然。
　　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在夏侯昀养伤期间，他日日教我读书写字，我也确实没让他失望，进步飞速，短短十天时间，便能把《老子》一书从头背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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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天黑蒙蒙的，微雨。
　　雨丝聚在尖尖的竹叶上，如露珠一般，顺着叶脉滚到叶尖，然后坠入尘埃，砰的一声碎裂。
　　夏侯昀穿着极浅淡的家常蓝衫，头发用淡色发带束了一半，其余披在肩上。
　　也许兴致到了，便沏了一壶清茶，取下那张古琴，坐在窗前，在茶雾氤氲中，弹了一首曲子。
　　曲子支离破碎，一个音罢很久才弹另一个音。

　　他有意无意的望着窗外，那种殷切的神情我在阿娘脸上见过。
　　阿爹出去砍柴，至夜不归时，阿娘就坐在门前，脸上浮现出那种特有表情。
　　只是他的期望好像很浅淡，就像他身上那件浅淡到接近于白的颜色，若非琴音透露玄机，我也只当他是个玩弄风雅的贵公子。
　　我在东边房间练了好几张字，眼看天色快黑了，琴音还是时断时续，音调平淡，音色古朴，沿着九曲回廊送到湖的另一边。

　　燃起蜡烛，我准备把今天的字送给他检查，却听一阵响动，夏侯昀便急切的跑出房间。
　　我走到窗前，隔着花窗竹影，只瞥见一袭白色袍角，还有挂在腰上的翠绿玉珏。
　　夏侯昀迎他入内，帮他收好纸伞，立在门后。
　　那件白袍子便坐到他方才的位置，信手弹了几个音，完美复制夏侯昀刚才所弹，只是悦耳了许多。
　　夏侯昀慌忙吩咐随身小厮去准备白开水，然后热切的看着对面的人。
　　我藏在纱幔后面，够头偷看，正好能将那个陌生人一览无余。

　　白衣银边，同色腰带四指宽，洒着金线绣的桂花，纤腰一束，比女子的还要纤细，黑发如墨染，和腰带一样的发带束了高马尾，洋洋散散的飘在脑后。
　　再配上出尘的模样，秋波盈盈的桃花眼，简直比戏台子上的小生还要美上三分。
　　举手投足间，更是有章可循。
　　我望着那张如画的脸蛋，心中惊叹，他不笑时便已这般绝尘，若是笑起来，岂不要人命？
　　怪不得夏侯昀天天惦记着。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用敌人出手就认输的经历。

　　我仔细的观察着他，希望能瞧见传说中的笑容，可惜他总是木着脸，眸子更是古井无波，完全猜不出他是喜是怒，是悲是哀。
　　我想，这是我的悲哀，白在世上活了十二年，竟连同岁人的心思都猜不准。
　　但夏侯昀毕竟比我多吃了几年米饭，那个他口中的殿下木然的坐那儿，他便能猜出殿下的心情如何，他要说什么。
　　小厮送来白开水，夏侯昀亲自倒了一小杯，递到殿下手中。
　　殿下清清淡淡的接过，瞧不出是欢喜还是厌弃的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孟渊之子孟祈没死。”
　　殿下用他还略带稚嫩的嗓音说道。

　　夏侯昀低着头：“是我办事不力。”
　　殿下说：“孟渊乃渝州首富，混迹商场多年，传言富可敌国，若是他被太子收入麾下，简直如虎添翼……”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殿下风轻云淡的看了他一会儿，道：“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大部分财产已经被儿子孟祈偷偷运出渝州城，至今下落不明。”
　　“当时我并没有发现有人潜逃。”

　　不理他的话，殿下又说：“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孟祈跟太子殿下甚是交好，较之你我，更为亲密。一旦逃脱，你觉得他会去找谁？”
　　他虽然没有疾言厉色斥责别人，但听到耳朵里，只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使人如坠冰窟。
　　很久之后，夏侯昀哑声道：“殿下难道不信任夏侯昀了吗？”
　　殿下只弹拨了两下琴弦，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不适合跟着我，明日起就搬出王府。我在东街给你买了座宅院，丫鬟仆人一应俱全，你喜欢教书就去做个教书先生，整日舞刀弄枪有何意义？”
　　话毕，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我看到了夏侯昀眼中闪闪发亮的不舍，便大着胆子挡住去路：“你这样说话，夏哥哥会很伤心的。”
　　明明是一般的身高，我却有种被他高高在上俯视的感觉，他略眯了眯眼，便看向夏侯昀：“他是你带回来的？”
　　“夏哥哥为你办事受了很重的伤，你为什么还要往他心上插刀子呢？”
　　殿下沉着声音重复了一遍夏哥哥，便玩味的盯了我两眼，就拿起纸伞走开了。

　　他一走，夏侯昀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跌坐地上，眉头蹙起。
　　他的伤痛又复发了。
　　我急忙去找那些药罐，帮他上了药，包扎好，安慰他道：“其实搬出去也挺好，至少不用看人脸色行事。”
　　夏侯昀说不清是痛还是应和我，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
　　次日，殿下便派人来催我们离开。

　　偏不巧，来的人还是那个南宫慕荇。
　　我讨厌死他了。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瞰着我们。
　　“殿下怕你们不识得路，特命我带你们去东街宅院。”
　　他又把我揽在怀里，玉扇挑起我的下巴，语气轻佻浮夸：“来，给爷笑一个！”
　　我撑着嘴角笑了一下，反正今日过后，永生不见，勉强也算完成他一个心愿。
　　南宫慕荇得意了，向用深蓝色棉布裹古琴的夏侯昀说：“笑起来更像，只是这个小鬼头一看就很机灵，无忧无虑的，不似那位整日愁眉紧锁，想逗他笑都不行。”
　　“你在说那个殿下吗？”
　　南宫慕荇嘻嘻哈哈道：“你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