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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再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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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翠翠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斜。她背着花布小书包,踩着轻快的节奏,穿过省城的大街小巷,走近了自己的家门口。
她总是很固执的不愿意坐轿子,不愿意坐黄包车。大家闺秀都不愿意抛头露面,可是她是翠老虎。尽管她现在文静了,不再四处惹事生非了,但她还是翠老虎。
基本上,省城敢打她主意的人,还不多。
当她在门口用力的敲响黄铜做的门环的时候,便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一丝炽热到了极点的目光映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是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但是却真实无比。
她缓缓扭过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车水马龙中,便发现了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人。他斜跨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如同一个古代的剑客负着自己的长剑。青衫一袭,破烂不堪。乱发蓬松,满脸伤痕。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闪烁着逼人的光芒,一如往日!
“山猪哥?!”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在了门口,手放在硕大的黄铜门环上,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隔着一条街默默的对望着,一言不发,却如同述说了千言万语。街上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可是在他们的眼里,整个世界,只有对方的存在。
“小姐!”门开了,看门老头怯生生的探出半个头来,轻轻的叫了一声。可是陈翠翠却理也不理,她只是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个年轻人,轻轻的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山猪哥!”她低低的叫了一声,如同猛然从睡梦中醒来一般,大步的向刘金山跑了过去。可是她只跑了两步,便突兀无比的停了下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刘金山。
刘金山的左手袖子,在风中轻轻的摇晃着,空无一物,看的陈翠翠的心如同坠了一个硕大的铅块一般,猛然一沉,然后便是一种刺骨的心疼。
她努力保持着平静,缓缓走到了刘金山的旁边,轻轻的拉了拉刘金山的左手。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从她手中传来的时候,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立即红了。
“断了!”刘金山低头轻轻的道:“不过没关系,翠翠,我来了!”
“嗯!”翠翠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你来了就好!山猪哥!”她不再言语,只是紧紧的拉着刘金山的袖子,慢慢的走进了陈家大宅。
陈云森正在书房写信。他没有用毛笔,而用的是现在流行的钢笔。虽然如此,一手漂亮的书法依然如同行云流水,畅快无比。
一个随从轻轻的走了进来,在他的书桌边低声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嗯!”陈云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有沙帮的五爷,一起来了!”那随从补充了一句,然后连忙低下了头,看也不敢看主人的脸色。
陈云森的笔在纸上极短暂的停顿了一刹,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动了起来。他用和平常无异的声音淡淡的吩咐道:“请他们在客厅稍候,我马上到!”
那随从应了一身,慢慢的退了出去,掩上了书房的大门。直到他的脚步消失在了远处,陈云森才轻轻的放下了笔,站了起来。
窗外夕阳正浓,将整个书房染的金黄一片。陈云森露出窗户的时候,忍不住向骄阳坠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居然回来了?!”陈云森轻轻理了一下嘴边的胡须,发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陈云森走进客厅的时候,陈翠翠和刘金山正并排坐在客厅里,面前是两杯上好的峨眉竹叶青,烟雾氤氲着,散发着一股淡到了极处的清香。
他走进客厅,眼光便停留在了刘金山的左臂上。这个发现让他不由的愣了一下。他看着刘金山,眼光中顿时流露出了几分惋惜。
“刘贤侄,你……!”他指着刘金山的左臂,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刘金山却似早有准备,见了陈云森,倒头便拜,拜了几下,这才对陈云森低声道:“陈老爷,沙帮完了!”
“坐!”陈云森连忙上前扶起他,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坐下。这才回到自己的太师椅上,长叹一声,看着刘金山,道:“沙帮的事,我也有耳闻,只是这一年来,始终没有胡大爷和你的消息,让我担心的紧。也算老天有眼,如今你安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指着刘金山的左臂道:“只要人在,什么都好。翠翠一天和我念叨好几遍,如今你来了,她也安心一些。男子汉大丈夫,那也没什么!”
刘金山站起来,却不说什么。翠翠听见父亲的话,却略有不好意思,站起来低声叫了一句:“爹!”
陈云森点了点头,对翠翠道:“翠翠,我和你五哥有话要说。你去和下人给你五哥准备个房间!”
翠翠应了一声,却似有不舍,看了刘金山一眼。刘金山向她微微一点头,翠翠这才低头离去。待翠翠走后,便有下人去关了大门,偌大的屋里顿时只剩下了刘金山和陈云森二人。
“陈老爷!”刘金山坐在椅子上,踌躇片刻,这才道:“您和胡大爷是换命的交情。这次青帮不讲道义,贸然出手,还请陈老爷为沙帮主持公道!”
陈云森叹了一声,却不开口,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沉吟半响,这才摇了摇头。
“刘贤侄!”他对刘金山沉声道:“如今青帮势大,与当今政府关系极好。杜老大在上海更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我虽然和李大帅关系不错,但要动青帮,实在是力所不及啊!”
刘金山猛地站起来,刚要说话,陈云森一挥手,制止了他。
“这次的事,的确是青帮不对!”陈云森继续说道:“我姓陈的如今虽然有点小生意,当年也曾经在江湖上混过。你们胡大爷和我的交情,那也不用说了。就算我散了这份家产,也得为他找回一个公道。只是,这事却急不得。刘贤侄你先在我处住下,好好歇息。过些日子,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刘金山长跪下去,在客厅里向陈云森连叩了几个头。陈云森巍然不动,尽皆受了。刘金山这才站起来,极缓慢的从背上解下那个狭长的盒子,取出一副古旧的画轴来,双手递了上去。
陈云森却不接,反问道:“刘贤侄,这是什么?”
刘金山沉声道:“陈老爷,胡大爷临终前……!”
“什么?!”刘金山话音未落,陈云森已经一下站了起来,双目赤红,看着刘金山,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颤抖,“胡老大,他?”
“大爷去了!”刘金山低头半响,这才抬头看着陈云森,极平静的道:“他老人家和我在金沙江畔躲避青帮追杀大半年,前些日子伤病交加,已经去了。临终前,他让我把这幅图交给陈老爷,让我带一句话。大爷说他平生无知己,好友仅一人。这幅《洛神赋》赠予陈老爷您,也算是他老人家最后一个心愿!”
陈云森深呼吸了几口,这才缓步上前,接过刘金山手里的画轴,却不打开,只是静静的看着刘金山,良久,双眼中似有晶莹一片。
他拍一拍刘金山的肩膀,低声道:“刘贤侄,这一年,苦了你!”
“那也没什么!”刘金山低下头,声音中也不由有些哽咽,“只要能为大爷报仇,我这条贱命,算的了什么!”
陈云森点了点头,再不说话。他极缓慢的展开了面前那幅画轴,只见画纸陈旧不堪,好在尚无残缺。画上一女子,迎风而舞,身姿曼妙,如神仙中人,栩栩如生。下方有一赋,只是年代久远,已经辨认不清楚,只能大概认出《洛神赋》几个字,想来便是千古流传的曹子建洛神一赋。
陈云森观看良久,这才收起画轴,叹道:“这画行笔细劲连绵,如春蚕吐丝,行云流水,出之自然,的确是顾司马真迹。当真是千金难得,价值连城!胡老大如此对我,姓陈的真是受之有愧,有愧啊!”
“陈老爷!”刘金山在旁边低声道:“这次灭沙帮的,还有李大帅的丘八们……!”
陈云森微微颔首,在屋里踱了几步,沉吟半响,这才对刘金山极真切的道:“刘贤侄,我不瞒你。这次青帮出手,的确和李大帅有关。”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李大帅与我也是八拜之交,事后曾与我长谈数日,我方知此事的缘由。这事,也怪不得他。生在乱世,有些事,他不做,总有人做。他去做,总比其他人去做,要好一些……!”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歉意。刘金山点了点头,对陈云森道:“陈老爷,胡大爷生前有话。他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早就知道有这一天。这事,也不怪李大帅。只是青帮,却饶不得它……!”
陈云森正色道:“胡大心胸开阔,非我等能及。刘贤侄你且住下,看我姓陈的如何为沙帮讨回这个公道!”
两人再交谈片刻,刘金山远道而来,加上身上旧伤一直未痊愈,精神不由有些萎顿。陈云森便唤来下人,带刘金山去客房休息。
刘金山告辞去了。陈云森拿着那画轴,在客厅里观摩良久,手指在画间比划良久,方才闭上眼睛,仿佛呆了。
过了良久,他才睁开眼睛,在屋里来回踱了片刻,这才独自去了卧室将画轴小心的放在一极隐蔽处。一切做完,他看看天色,已是圆月半升。他也不休息,径自换了便衣,从后花园小门而出,乘了一辆二人小轿,直奔城外而去。
那小轿奔行疾速异常,不到片刻,便到了城外一所大宅子门口。陈云森下了轿,抬腿便走了进去。这宅子他似乎极熟,有门房和守卫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陈老爷!”,他也微微颔首,却不停步,不入大厅,绕偏房而过,径自来到后院。
刚一进院,便听得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幽幽的传来,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穿着长衫,半躺在一张竹椅上,手捧一袋水烟,有一句每一句的跟着面前的戏子哼着京剧。听见陈云森的脚步,回首一看,这才咧嘴一笑,道:“你怎么有空来了?”
这中年人身材瘦削,骨瘦如柴,躺在竹椅中,看似毫无精神,只是全身肌肉绷的极紧,如同钢块一般,竟无半点赘肉。他头颅硕大,偏偏剃了个光头,脸上无肉,面目凹下,看上去便如同一个骷髅一般。
这面目可怖的中年人,正是手握重兵,全国屈指可数的大军阀,人称西南李大帅的李三强。
陈云森和他极熟悉,有下人见他来了,连忙送来竹椅新茶。陈云森一揽长衫坐了,端起茶喝了两口,这才指着李三强道:“你倒清闲,忙死我了!”
“你是富贵人!”李大帅李三强半躺在竹椅中,懒洋洋的道:“我是兵痞子。怎么比?今日不享福,过几天,你又不知道在哪个乱坟沟里找我,那又是何苦?”
陈云森从茶杯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以你今日的权势,谁还敢惹你?”
李三强摇了摇头,却不回答,只是摇头晃脑的跟着那院子里的花旦唱了几句,才叹道:“这小梨花的身段,当真是百里挑一。晚上送你家去?”
“我不喜欢这调调!”陈云森将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略略俯下身子,在李三强耳边轻声道:“今天,有人上了我的门!你道是谁?”
“谁?”李三强头也不回的问道。
“三点水的!”
陈云森这句话说的很小声,但是李三强的动作立即顿了下来。他的手停在空中,摆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然后顺手拿起手边的茶杯,向那群戏子丢了过去,厉声骂道:“滚,给我滚的远远的!”
那群戏子停在原地,浑不知这李大帅为何发火。那花旦迟疑半响,刚要上前说话,便有李大帅的手下提着长刀步枪,一窝蜂的冲了上来,押着这群面无人色的戏子走了出去。不到片刻,这小院里便只剩下了李大帅和陈云森二人。
“胡大没死?”李三强侧过头,看着陈云森,问道:“我的人在山里追了他快一年,这老小子,滑的跟泥鳅似的!”
“不是胡大!”陈云森摇了摇头,正色道:“是沙帮的老五!”
“哦!”李三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原来是翠翠的相好!怪不得,一来省城就找到你!胡大呢?”
陈云森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面前这个人说起翠翠时的口气。他长呼吸一口,道:“那姓刘的,说胡大已经死了!”
“死了!?”李三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这才看着陈云森,道:“胡大死了,那沙帮的金脉图呢?”
“还不知道!”陈云森摊了摊手,道:“你也知道胡大是个老狐狸,到底死没死,一天不看见尸体,谁也说不清楚。这姓刘的如果他找来试我们的,倒也麻烦。一切小心为上,误了大事,你我都头疼!这事,却急不得!”
“那倒是!”李三强点了点头,反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那姓刘的好对付!”陈云森俯首上去,在李三强耳边低语半响,这才笑道:“这场戏你陪我演了,那金脉图不在他身边便罢。只要他知道一点消息,我就能给你挖出来!”
李三强指着陈云森,笑道:“你这帮奸商,心眼如此狠毒,哪一日我被你卖了,不定还替你数半天钱!”
陈云森微微一笑,起身便要离去。不料李三强一挥手,对他笑道:“今日我上街,龙华庙前的张瞎子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今年娶个十八岁的姨太太,保证日后前途远大。你人头熟,帮我看看有合适的人家,替我说说!”
“十八岁!”陈云森沉吟半响,这才抬起头,看着李三强道:“你侄女翠翠今年正好十八。我去看看她身边来往的富家千金,有没有合适你的!那些烟花女子,总不是个正事!”说到这里,他指着李三强笑道:“你总不是看上我家那翠老虎了吧!”
“免了!”李三强又躺回了椅子上,一挥手道:“我可没兴趣叫你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