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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再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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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于潜说错了一件事。陈翠翠不仅读过书,而且还读的很好。
陈翠翠是省城有名的富家小姐。
她骑快马,她喝烈酒。她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昂贵的首饰。她闹过戏班,闯过酒楼,偷过省长第三房姨太太的肚兜,打掉过省城最出名的纨绔子弟的门牙。
那个可怜的富家少爷,最后不得不镶上了一颗闪闪发光的金牙。这个人,是陈翠翠的哥哥陈翠山。
基本上,可以说陈翠翠是省城最令人头疼的富家千金。她成日带着省长女儿,李大帅的侄女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在繁华的省城里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就连大名鼎鼎的省城四大公子听见她们的声音,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骂又骂不得,打还不一定打的过。比身家,比家世,陈翠翠还真不怕谁。于是,翠老虎的大名,在省城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个招牌了。不说臭名昭著,说凶名远播,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某个夏天的清晨,当人们看见翠老虎背着漂亮的小书包,穿着白衬衫,蓝裙子,黑布鞋,不施粉黛,斯斯文文的笑着,缓缓走进省城女子学校的时候,集体跌破了眼镜。
省城女子学校是前几年大力发展过国民教育的时候,由陈省长和李大帅挂头,陈云森出资而建立的。它位于省城西南角,占地数十公顷。内有碧山,有清泉,有迎风摇摆的修竹,有星罗棋布的小花,有一群群叽叽喳喳飞舞着的小麻雀,还有一排排整齐的如同棋盘一般的红砖黑瓦大学堂。
它与省城第一高中隔着一道三米高的围墙。很多年后,这道围墙上开了一道极其秀丽的绿色大门,第一高中和女子学校合并为一所著名的高校。它的名字叫省城大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在省城女子学校建校的当天,陈云森便给陈翠翠报了名。陈翠翠去学校的第一天,就打破了学校几位教师的头,然后带领自己麾下的娘子军翻过围墙,去第一高中看热闹。在一片片年轻学子的眼光中,指着第一高中的老校长一顿臭骂,然后扬长而去。
第一高中的老校长是国内闻名的文坛宿老,给老佛爷作过赋,给大总统写过文,今日被一个无知少女痛骂一顿,差点当场翻了白眼。幸亏陈云森备着礼物匆忙赶到,赔礼道歉,这位老学者非得提着自己的三尺狼毫和翠老虎拼命不可。
于是翠老虎再也没去过学校,陈云森也没有逼过她。她若再去翻墙,还真没人敢拦她。陈云森天不怕地不怕,敢和省长顶嘴,敢和大帅拼酒,就是不敢惹自己的太太和翠老虎。
翠老虎,是他的太太亲生的。
这天早晨,当陈云森知道陈翠翠主动去上学的时候,他不由的出了一把虚汗。这姑奶奶,又想干什么?
其实陈翠翠不想干什么,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既然山猪哥要当个好人,那么我也要当个正经女子。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于是她大大方方的走进了女子学校,随便找了个教室,在第一排就坐了下去。
所以当白老师夹着讲义走进教室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位女同学。鹅蛋脸,马尾辫,俏脸粉嫩,五官清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似乎要看进他的心里,居然让他的心中无由的一乱。
白老师年近五旬。若干年前,在前朝开展的某次轰轰烈烈的留学活动中,他以十二岁的幼龄当选,被派往英国学习机械制造,以便日后回国效力,为国争光。若干年后,当他回到离别多年的祖国的时候,才发现物是人非,换了天地。
他有从师于著名的数学家希尔伯特,在海外数十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文,法文,德语,熟悉当代机械工程的发展,在高等数学领域,特别是微积分,空间数学方面,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回国以后,一直没有适当的工作,只得在第一高中担任一名小小的□□。因为长期的国外生活。他与学校内的同事格格不入,人际关系极差。在女子高校开张的第一天,第一高中全体□□便集体推荐他去担任副校长,兼教授那帮千金小姐英文,法文,算术等各种课程。
女子高校的学生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名。长期来上课的,应该不超过三十位。他也习惯了在冷冷清清的课堂上孤独的在黑板上书写三位数的加减乘除,顺便听下面的同学讲述哪里的担担面最正宗,哪里的胭脂水粉最艳丽。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知识会如同落叶一般消失在这些千金小姐喋喋不休的聊天声中,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这天清晨,他看见了陈翠翠。
第一天,陈翠翠在课堂上睡的一塌糊涂,口水流了一桌子。
第二天,陈翠翠无聊的在同学里传阅一本明版的《金瓶梅》,那些千金小姐看的一个个用手帕捂着嘴,双眼发光。
第三天,当白老师用英文给大家朗读著名的《钟楼怪人》的时候,他居然从陈翠翠的书包里听到了一阵阵清脆的声音。当陈翠翠挺委屈的从里面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麻雀的时候,白老师连昏过去的心都有了。
……
于是白老师从怀里摸出一只漂亮的钢笔,上面用花体字母组成了一根根纤长的藤蔓和秀丽的花儿,这是著名的派克公司专为女士设计的一款钢笔。
不谈服装,在很多方面,东西方女士的审美观有着惊人的一致。比如首饰,比如玩物,比如,这支精致的钢笔。这个稀罕物立即引起了下面那群没见过市面的千金们的注意。
“同学们,我出一道题!”白老师很认真的对下面十多位同学道:“你们谁最先做出来,就可以拿这支笔当奖品!”
“谁敢和我争!我脱了她的裙子!”翠老虎很认真的告诫自己的同窗。
“在西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幸运数字!”白老师笑吟吟的对大家道:“这个数字代表了每个人的生命,幸运,事业,以及婚姻!”
婚姻这个词立即引起了一片低笑。
“怎么知道这个数字呢?”白老师用在黑板上刷刷的写下了一个公式,“现在,你们随便在心里想一个数,然后用这个数乘以九,就会得到一个结果。然后把这个结果的各位数相加,加了再加,直到加成个位数为止。”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这个结果是四十七,你就拿四加七,最后得到一十一。然后再拿一加一,就得到二,这就是最终结果!”
“最后一步,你拿着这个最终结果,乘上五。加上二百零五,就是你的幸运数字了!好了,大家开始!”白老师在讲台上一拍手,示意大家开始。
“我再说一遍,谁和我争,我就脱了谁的裙子!”翠老虎看着白老师手里那支钢笔,恶狠狠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的道:“姑奶奶说话,铁口铜牙,童叟无欺!”
于是一群姑奶奶难得的认真了一把。只是三位数的加减法,对于她们来说,未免难度大了一些。
当讲台上的白老师快要睡着的时候,陈翠翠才站了起来,看着自己面前的草稿本,认真的对白老师道:“我算出来了,是二百四十一!给我!”
“算错了!”白老师头也不抬。
“你怎么知道?”翠老虎拿起自己面前的钢笔就想丢过去。
“再算一遍!”白老师很认真的对她道。
翠老虎忍了又忍,忍了再忍,她转过头看着后面的同学,做了一个凶恶的表情,然后继续开始了计算。
……
当墙上的大钟分针走了不下五圈以后,陈翠翠又站了起来,对着白老师认真的道:“这次一定没有错了。”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认真的道:“我的幸运数字,是二百五!对,没错,我肯定是二百五!”
“正确!”白老师走过来,将钢笔递给了她,认真的道:“翠翠同学。这支钢笔我奖励给你,希望你记住这个数字,它将陪伴你一生一世。”
一群女同学在翠老虎身后,脸憋的通红。
当白老师的身影在教室外消失了很久以后,当翠老虎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眼光从钢笔上移开的时候,她才发觉了一些不对劲。
“我刚才,是不是被耍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我是不是骂了自己是二百五!”
当这个故事通过某种渠道传到了陈老爷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笑的差点掀翻了桌子。
“二百五的陈翠翠啊!”他在家宴上用筷子指着翠老虎,满脸都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翠老虎被耍的时候,真的不太多。
“他奶奶的!姑奶奶和你没完!”陈翠翠低着头,咬牙切齿。
很多年后,翠翠和年迈的白老师谈起这段故事的时候,还是忍俊不禁。
“你那个时候,真的是个二百五!”满头白发的白老师坐在轮椅上,对陈翠翠笑道。
“是吗?”陈翠翠用手拢了拢鬓边的短发,还给白老师一个清脆的笑脸。
有的时候,世事真的难以预料。一个开局,有时候会带来无数种不同的结局。而这种转变,往往发生在一刹那间。
如同翠老虎因为山猪哥而不得不强迫自己上女子学校一样,因为这次被耍的过程,她居然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数学这种枯燥无比的东西。
于是,那些跌破眼镜的人们再一次跌破了新买的眼镜。
从三位数的加减法开始,到一元方程式;从韩信点兵,到老人分羊;从数列到函数,从几何到积分。陈翠翠在白老师的身边,居然疯狂的坠入了数学这张充满了奇异魅力的大网中。这是一个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事实。
包括白老师。
不可否认的是,陈翠翠同学对于数学有着一种近似本能的天赋。这种天赋让他在白老师的教导下,在自己近乎自虐般的学习下,短短一年时间,她便在数学上取得了令人难以相信的成就。
当日子有了寄托以后,总是过得很快。当陈翠翠有时候回头看看的时候,总觉得这一年如同拉到最快的西洋镜,转眼即逝,就连那些画面,似乎也开始变形。
这个时候,白老师看着陈翠翠拿着自己奖励给她的钢笔,在函数的领域内驰骋的时候,忍不住道:“翠翠!我觉得,你应该去英国。那里是数学的圣地!只有在那里,你才能得到最好的发展!”
“再等等!”陈翠翠看着白老师,露出了一个极其甜蜜的笑容,“白老师,我在等一个人!或许有一天我会去,但不是现在!”
当陈翠翠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孤零零的少年,少了一只左手,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青衫,从省城大门处,极其缓慢的走了进来。
他背着一副长长的匣子,混在一群菜农当中,脚步迟缓而坚定。日光西斜,照在他脸上,照的那一道刀疤如同蜈蚣一般,令人望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