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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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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季候已是凛冬飞雪,本丸中却仍然维持着仲夏雨夜的景趣。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广间外,伴随着阵阵恼人的蝉鸣。若不是花园的池塘上空有流萤飞舞,温暖的黄色光晕此时看来颇有些意趣,审神者是必定要不顾歌仙的反对,将这除了风雅别无用处的景趣给换下了。
“主殿,第三部队远征回来了,”当天的近侍莺丸对着大广间中的垂帘微微俯身,“这里是远征报告,请您过目。”
“先放在那里吧,莺丸,”垂帘中传来少女清脆的说话声,紧接着,垂帘一动,帘中说话的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等等,先拿来给我看看。”
却是一位身穿面白里红巫女服,样貌不过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那少女墨黑的长发及腰,胸前用细绳悬挂着一枚代表审神者身份的勾玉,正是初长成的年岁,如仲夏荷花般纯洁美丽。
“莺丸,不要摆出那样惊讶的样子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的第三部队,队长是三日月殿?”少女审神者忽的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是的,主殿,”莺丸微微垂首,只是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若是歌仙殿看到您这般行径,怕是又要说您私自掀开垂帘的做法不合规矩了。”
“现在就不用这么重视规矩了,歌仙今天去了奥州合战,有一段时间才会回来呢,”少女笑吟吟地在大广间台阶上坐了,一手接过莺丸手里的报告,“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三日月殿又要说他已经是个老人家,刚刚回来本丸交完报告,就躲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吧!”
“主殿,您还是莫要打趣我们了,”莺丸苦笑一声,“您已来到此处逾十载,如今您既然已经拥有了独立主事的能力,还是更应该将我们当做下属看待啊!”
“莺丸殿你也是,就连三日月殿都是,我早就说过了,没必要这么认真的!”少女听闻此言,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亏得我小时候一直盼望着赶快长大,没想到等我长大了之后,却反而像是和你们越来越疏远了似的。”
小时候陪她玩过游戏的短刀们,如今看到她恭敬有加,甚至总像是有些紧张似的;成年模样的太刀和打刀们,见到她之后每每谨守主从之礼,甚至每回见她时都从平安礼节,与她隔着垂帘相见。仿佛儿时那些牵着她,抱着她,带她看过本丸四季的温馨景象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少女如此说着,顺手翻开远征报告看了一眼。
字体是她所熟悉的雍容雅致,一笔一划间仿佛藏着跨越千年的阑珊古意。
也正是那个写了这样一笔字的人,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会她阅读写字,却又在她的字体无意识打上他的痕迹时得体退出,辞去近侍及监护者的职位留在三条派的部屋,平日里只做些清闲的远征工作。
“哈哈哈,主殿已经长大了,也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审神者,我这把老骨头啊,也就总算能稍微休息一下了!”向她请辞的时候,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笑着,哪怕是隔着垂帘,她也能听得出来他说话时带着些许类似于怅然与怀念的意味,“不知不觉的,又是十年时间过去了……”
回忆只是一刹,少女收回心思,继续看向手中的远征报告。
“大成功,”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结果,紧接着,看到下方一行小字,眉心微蹙,“等等,三日月殿受伤了?”
“只是遇到了一支溯行军小队,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主殿,三日月殿特意交代了不要将这事告诉您。”莺丸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
“既然他不想来见我,我就去看看他好了,”审神者穿上木屐,将远征报告放回垂帘后的桌面上,“莺丸,我去去就回!”
“唉……”莺丸无奈地摇了摇头。
“等等,主殿,”莺丸想了想,出声将少女叫住,“马上就到新年夜了,倘若主殿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想要完成的心愿,可以去和粟田口的短刀们说一声,参加他们的新年祈愿。”
“啊,这么快又是一年了吗?”少女审神者微微一怔,片刻,浅浅地笑了起来,“那就和博多说一声,我也到粟田口和大家一起去凑个热闹好了。”
她确实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她心里也清楚地明白,这个心愿或许永远都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和莺丸交代妥了几支部队的剩余事体,少女快步走出大广间,径直走向三条刀派的部屋,离开前顺手拿走了放在一旁的纸灯笼。
……
三条派的居所向来安静,约莫是因为在此处居住的刀子们都来自遥远的平安时代,平均寿命超过千载,这座小院里也就仍旧保留着属于平安时代的景致风貌。
审神者手持纸伞,小心地护着用来照明的纸灯笼,脚步轻快地穿过纸门。
在她刚来本丸的几年,这处院子是她最常来的地方,每一个池塘雕塑于她而言都是一段无法忘怀的记忆。
门前有个狐神雕塑的,是小狐丸的住处。她小时候想家了,小狐丸就会把她抱到狐神雕塑背上,任由她爬上爬下地玩,又在她不开心哭泣的时候把她抱起来,任由她弄乱他梳理整齐的头发,轻声给她讲一些有关于稻荷神的传说。
门边上挂着驱邪法器的是石切丸的居所。她小时候总是欺负他跑得慢,又蹦又跳地跑在前面让他追过来,大太刀每每跑得直喘粗气,却也只能无奈地说一句人类小姑娘可真是调皮,长大了以后又该如何是好之类的话语。到头来却还是由着她的性子宠惯着她,甚至到了让三日月有些担心她会被惯到无法无天的程度。
再过去一间,就是那处她最熟悉的居室了。
审神者将纸伞和灯笼放到廊下,一抬头,就能清楚地看到那道映在纸门上的,似乎正在伏案书写的身影。
她只需要微微闭眼就仿佛能够看到对方的动作似的。他在桌前写字的时候,习惯于用左手拢着右手袖口,飘逸的广袖垂落下来,是格外让人舒服的绀蓝色。
儿时的她不愿习字,就总喜欢悄悄去扯他的袖子,想办法去抓他发间垂落的金色流苏,被他发现了,索性找借口说是桌上的砚台打翻了。而他也从不对她生气,只是笑着揉一把她的头发,继续给她念着那些仿佛永远都念不完的和歌句子。
她成为审神者的时候年纪太小,不过六岁,而他便也代替了逝去的前任审神者,成为她的第一位老师。
她初来陌生地方时,见到的第一振刀子就是他。她最为慌乱无助的时候,正是他掀开垂帘走上前来,牵起她的手,带她熟悉这座陌生的本丸。
她在他的引领下渐渐明白了自己将要担负的责任,她在他教的和歌中看尽了千年之前的春夏秋冬。恍然间,仿佛能想象到他所诞生的平安时代,贵族公卿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雍容繁丽,而后变为混乱与征战。
“无论是富贵繁华,还是繁华镜影,这些就是我们要守护的东西,”在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想办法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他只是笑一笑,如此对她说道,“正是这般漫长的时间造就了你和我,我们便是因这段历史而存在。”
所以,再是不忍,都要让历史按照它本有的惯性运行下去。
“可是,你们呢?”小孩子的问题总是特别多,小小的她每闻此言总会抬头看他,“如果我来到这里,要做的是守护历史,你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自然是和你一样,为了守护历史而存在,”回答的人,重复这些时总是不厌其烦,“小姑娘现在还太小,我们现在更需要做的,是守护你平安长大。”
——“我长大了之后,就要和你们一起,守护历史了吗?”
——“小姑娘很聪明呢,无论学什么,都很快。等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最出色的审神者,真正成为一位值得我们信任的主人。”
——“长大了,就能够帮到你们了,对吗?”
——“我决定了,我一定要赶快长大!”
回忆只是一刹,审神者很快收回思绪,跪坐于纸拉门外,却犹豫着该不该冒昧敲门。
“是主殿来了?请进来吧。”她的手刚刚按上纸门,门内便适时传来了平安刀的声音。审神者心下不知名就是一慌,稳了片刻思绪才将纸门推开。
她想见的人正坐在矮桌前,并未伏案书写,只是手中拿着一杯茶,方才的动作正是他在认真挑选茶叶入水。
“哈哈哈,主殿既然来了,不妨和我这老爷爷一起喝一杯?”三日月又从茶台上拿了只青瓷杯放到审神者面前:“今天的茶,还是前一位审神者大人留下来的,陈了有些年头,也该拿出来泡了试试味道。”
审神者握住茶杯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慌乱,双手紧紧握住茶杯壁,微抿唇,只是盯着桌案上那只精巧的紫砂茶壶,以及茶壶里渐渐舒展开来的白茶茶叶。
在她来到这座本丸之前便有一位审神者照管过这些刀子们,这点她是早就知晓的。而她初来这里时年纪太小,哪怕是被本丸里的刀子们引领着学习,也总觉得自己和前任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更不要说,眼前这振曾经带过她的刀子就是前任审神者设立的长期近侍,让他像帮助自己曾经的主人那般辅佐于她,和她关系亲密无间,这点又谈何容易?
“三日月殿,”犹豫了片刻,审神者还是轻抿一口刚泡好的茶,低声问道:“我永远都追不上在我之前的那位审神者,对么?”
“主殿已经做得很好了,或者说,你的成长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更好,”三日月又为她倒了杯茶。许是因为受了些伤的缘故,他的动作比平常慢了些,“你的前任刚刚来到本丸的时候,也曾经犯过错误。那个时候我也是第一次辅佐一位审神者,同样是经历过几年的磨合之后才有了后来的多年征战。”
“你应该多相信自己些的,总有一天,你也能够达到你的前任所能达到的高度。”
“三日月殿,会帮助我成为这样的人,对么?”审神者垂下眼帘,手中的茶杯温热,她的心中却更多了些许格外复杂的意味,“我明白的,这是本丸里所有刀子们的期待……期待着我成为一位比前任更加强大的主人。”
“是,也不尽然,”三日月拿起茶壶,悠悠然地说了一句:“主殿,你和你的前任,对我而言还是有些不同的。将所有人类应有的情感全都体验过,才不枉为人一回,主殿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定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审神者只是默默地垂下头去,轻饮一口杯中的茶。
不愧是陈了许久的茶,清苦的味道过后,便是被岁月积淀出的悠长回味。
“所以,在三日月殿心里,我又是怎样的人呢?”审神者忽然笑了笑,自从进了屋之后第一次抬眼看去。
那双暗藏新月的眼中有些许笑意浮现,姿容昳丽的付丧神坦然与她直视,悠悠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主人,也是……一个我要守护的人。”
这话他以前也曾说过不止一次,这一次,他却像是说得格外认真。
审神者没有再问,只是笑了笑,将话题转向茶道。
她对他而言是值得信任的主人。
她对他而言,只是……需要守护的主人。
——早就在她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