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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梦扶桑(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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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正是学堂里夫子教的句子,念诗的却并非总角学童。
一把柔婉的女声将这和畅的诗句念得分外莺啼燕啭,跳跃其间的欢愉恨不能喷涌而出,叫人一听就想见浅笑嫣嫣的妙龄佳人,忍不住绽开笑颜。
窗外花团锦簇,窗边坐着一对璧人。
二人俱是容貌过人,一者秾丽,一者清俊,一身合衬登对的浅云衣衫,映着明丽春色,更显淡雅高华、气质卓然。
念诗的正是其中的女子,她面孔上仰,眼神灵动,脸颊柔嫩,笑靥如花,略略向后弯折的身姿愈加凸显了修长的脖颈和振翅的肩胛,身子却有阵阵颤抖。
“别动!”清朗男声从上方传来,一只手扶着她的肩稍稍施力。
“好了没?”女子的声音中带着些微乞求,“好痒!”
“要不是你总捣乱,我怎会画不好?再说,眉毛哪有痒不痒的,莫非狐狸还有这特别?”
“我不过念句诗,哪里有捣乱?明明是夫君你不讲理!”凤九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辩解,“我也没说是眉毛痒,是肩膀那里,你的手不轻不重的,真的好痒!”
东华拿着螺子黛的手退开些,侧目看她。今日她的衣衫确实轻薄些,手碰上肩头肌肤或者真让她觉得难耐,不过若联系她念的诗……
他眉峰一挑,淡定地正了正她微红的脸庞,小心而果断地画上两道隽秀细长的远山眉,打量了一番才悠悠道:“果真只是念诗?不是在,想鸳鸯?”
被一下说中心事的人面色愈红,咬着唇偏还嘴硬:“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就是欣赏春色!”
东华状似无意地拂过她的唇,修长手指捻了捻,总觉指尖沾上了蜂蜜样的黏腻,引得他竭力趋往。定定盯着眼前人,她还在喋喋不休嘟囔着什么,无意识的咬合让唇瓣更是娇艳欲滴,他情不自禁凑上去品尝:“……夫人想得极是,无论鸳鸯还是春色,的确该时时刻刻想着!”
此话说得意味深长,身在其中的凤九无法不心神领会,也因囿于某人怀抱而不得不再来个身心合一。心慌气短之时,肩上肌肤不再仅是轻缓的相触,臂膀的有力支撑、甜蜜的交颈缠绵,都让每一次碰触成为燎原的火。
纵使经了悠长岁月,她仍不怎么擅长呼气吸气,喘息着趴在他肩头,声音尤为娇软:“东华……”
“嗯?”
“我想你了……”她流转的眸光中映着他的身影,秋水剪瞳如含月轮。
“我也是。”
他们像在交换一个隐秘的讯息,不约而同地寻找更深的相契。
明明在一起,却仍压抑不住汹涌的想念,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波折增长了对慰藉的渴求。
最近凤九时常想起东华口中的“傻事”。他说那些世界好比他们的生生世世,他让那里的东华和凤九得了圆满,便如他们也生生世世得了圆满。
他难得说这般直白的情话,一旦说起便是风云潮起、江河奔涌,她心怀激荡不能自已,时时拿出来咂摸,柔情蜜意之余突然想知道更多。
她把玩着他的发,问道:“……东华,那些世界的经历,如今你都记得了?”
“小白想知道什么?”
凤九多日来萦绕心头的问题源源而出:“你都是怎么帮他们的?每个世界里你是什么身份?难道那里都有两个东华?”
“有时是,有时不是,不过一处绝不可能有两个一样的人。”
凤九立时想到他与她归来的地方:“那上一个世界里你在哪儿?是那个东华吗?”
“不是,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竟然不是么?”虽然一早猜到如此,她还是愣了愣,任他的手揉弄颊边的软肉,忽尔灵光一现道,“……莫非,是苍何?”
“还不算太笨。”
凤九不理东华的戏谑,兴奋道:“所以那个东华听到的声音,其实是你?”
“可以这么说。我去得早些,因他状况不佳,我一直试着输送修为助他维系,不过并不得法,待你出现之后才略有改观。”实则彼时东华与他半斤八两,靠一个伤患解救另一个伤患当是前路艰难,这些自不需提。
“那我又为什么被封闭在屏障里不能出来?”好不容易与东华同甘同苦一回,却不能相携左右,这让凤九颇为遗憾。
东华揣测道:“可能,这本是我的历练,虽无意中让你进入,却不能让你参与。至于中途那次脱困,我推测是与那个世界里的凤九有了某种呼应,正巧那人也面临转折,机缘巧合之下暂时挣脱了束缚。也或者,自始至终便只有那次机缘也未可知。”
“那还真是千钧一发!”凤九拍拍胸口有些后怕,庆幸之余又有更多问题随之而来,“还有还有,那你……”
“夫人,你今日的问题委实有点多!”本想与她安享宁日,谁知小狐狸一张嘴叭叭叭,连方才的旖旎氛围都被破坏彻底,恨得他亲自去堵。
“唔,我只是……”
“让夫人还有空说话真是为夫的失职!”
“你……”
东华紧了紧臂膀,让二人重新回到严丝合缝的距离。如今他真是掌握了转移话题的秘诀,怀抱中人眼神迷离,看来已暂时忘却了原本的想法。
抱歉了小白,这样的问答委实有些危险,东华略感歉疚。
他有强烈的预感,凤九总会问出“能否看看那些世界”之类的问题。此前他与凤九说的话并没有错,看到最后一个世界的进展是因为彼时残余的短暂联系,这对其他世界自然行不通。但想看所历之事其实还有窥探记忆一途,可若将自己的记忆托出便再无法掩藏,她会知道每个世界里他的辗转反侧,也许会抑郁愁结,也许会心伤难过,那又何必。
他答应了会全告诉她,只要她问,他便不能拒绝,但这样的时刻,还是能拖一时是一时罢。他希望她能舒心愉悦,小小示弱尚可说是情趣,而袒露切肤之痛便不必了,过程的艰辛不用让她尽知。
那些世界在他心中已然成为过往,倒是悬挂着金乌的扶桑神树时时出现在梦境里,像静默的守望者,提醒着曾经的欢笑与挣扎。
人一旦放下心防,便会无畏于展示真情实感。
经历了磨难后的重聚总是格外美好,凤九与东华好似回到蜜里调油的热恋期。小狐狸不再一味顾忌旁人的眼光,有没有由头都要往夫君身边转悠。
鉴于二人归来的时日尚浅,她忧心东华伤势未愈,端茶倒水的当口要摸摸掌心、探探额头,见他面色略有变化便要凑到耳边一问究竟。
这急切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妥妥的疼惜夫君的小娘子。来访的连宋和成玉撞见了,俱是眼神暧昧,一脸的不可名状。
凤九倒似修炼出了好面皮,并不理会二人的挤眉弄眼,关心起夫君来甚坦荡,便是与成玉说着话,也并不妨碍她做个知寒问暖、红袖添香的贤妻良母。东华自是顺水推舟,含笑由着她拉拉扯扯、摸摸抱抱,满眼乐在其中,更是坐实了宠妻的名声。
反是连宋和成玉看不下去,一个扯着袖子说凤九不矜持,把老神仙当成儿子哄,一个旁敲侧击道东华没脸皮,任小狐狸摆布没脾气,到最后齐齐捂着快要酸倒的牙落荒而逃。
凤九心中慨叹,毕竟是未成家的人,就是脸皮薄!
这次随东华经历的事,虽是意外,却叫她思想了许多。有些话即便东华未说,她亦心有所感,那总在不远处影影绰绰彰显着存在感的所谓“天命”,被他们默契地跨了过去,他和她都卸下了一些东西,也格外珍视起了另一些东西。
没有什么比抓住眼前更重要。
无论是出于补偿还是安慰,近来东华陪伴滚滚和攸攸的时光的确多了不少。
这日,东华本与凤九约定一家子去放风筝。凤九说要收拾些吃食去,于是东华便带着一双儿女在小池塘边消遣等待。
攸攸还是一贯的闹腾,拿着捡来的树枝这边捅捅、那边敲敲。滚滚跟在后头便显得尤为安静,他情绪有些低落,得知不日就要去墨渊上神的昆仑虚求学,虽知这一日终要来到,仍不免忐忑。
东华望着儿子略有些失神的脸,并未提这事,倒是说:“上回的陀螺可好用?若有什么想要的,父君近日正有闲暇。”
滚滚想起那个作怪的小帝江,心中一暖,恭敬答道:“父君所赐极好,孩儿很喜欢!平日娘亲想得周到,孩儿并无所缺,不敢打扰父君休养!”习惯使然,这话说得正经有余亲昵不足,总算感官敏锐,觉察到东华神色并无愉悦,心念一转,鬼使神差地加了句,“若是,若是父君得空,孩儿的剑法想请父君指点!”
此话一出,方才头顶无形而来的压力忽然一轻,便听东华缓声道:“父君倒忘了,离上回教你剑诀过了许久,现下无事,正好切磋。”
因苍何已然化形,东华另化了柄剑与滚滚的冯翼喂招,见小家伙行动之间甚有章法,一板一眼极有架势,较前次又有进益,不禁欣慰。
拿着树枝乱舞的攸攸被吸引了注意,也学着比划起来。不过,哥哥手中宝剑寒光熠熠,一招一式飒飒生风,与一截树枝显然不好比。
攸攸艳羡地看看冯翼,适才挥了一路的烂树枝早已黯然失色,她不满意地啧舌,见父君与哥哥的对招告一段落,眼珠一转便飞也似地跑过去朝东华身上一蹿,使出浑身解数祭出撒娇大法:“父君,哥哥的宝剑这么厉害,攸攸也想要自己的宝剑~”
东华对于这个从小皮出花的女儿早有预料,以她的性子怕是静不下心舞文弄墨,是以当初便给兄妹俩制了一对剑,只是碍于小狐狸崽年纪小未曾告知。见她果然眼馋,还想逗一逗,端着脸道:“这么小个豆丁要什么宝剑!父君倒是可以给你变个花篮。”
东华脑海中浮现出胖嘟嘟的小狐狸崽穿着小花裙天女散花的模样,觉得颇为喜感,连滚滚也似想到了什么偷笑起来。
攸攸不干了,料定父君和哥哥一定是又想起了当初她穿着羽毛裙子跳舞的黑历史,顿时嘴撅得老高抗议:“我才不要花篮,我也不要穿花裙子跳舞,我就要宝剑!谁说小豆丁不能要宝剑?我也会舞剑的,哥哥的招式我也学过!”
怕他们不信,她又从东华身上下来,捡起扔在地上的树枝,凭着记忆使了起来。
小团子这几招使得似是而非,不过父子二人都不陌生,正是此前东华指导滚滚的招数,虽气力不足,起承转合上添油加醋不少,但不得不说,就这年岁而言,小狐狸崽在练剑上头还是有些天分的。
一向眉目灵动的小脸,认真起来严肃得很,皱眉抿唇的模样,与滚滚越发相似,与自己也如出一辙。这下东华倒信了凤九说的话,女儿与他最是肖似。
东华想起第一个世界里见到的三十万年后的攸攸,英姿飒爽而不失活泼,最爱无拘无束的生活,她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都有自己的主意,这般恣意挺好。已是当了女君的人了,见到父君一样爱撒娇。小毛团子鼓着肉嘟嘟的脸颊向他讨要心愿的样子,与三十万年后抱着他手臂耍赖的样子,并没有不同。
“攸攸。”东华笑着将有些气喘的团子叫来,随手朝空中一招,指着那笼在光团中的宝剑说,“这是‘曜灵’,父君没有忘了你,不过要等你再大些才能给你用。”
攸攸倏地睁大眼,小脸涨得通红,她搂着东华开心地叫:“这是我的剑?真的吗?父君真好!哈哈,我也有剑了!”
小狐狸崽兴奋得不行,父君说只能先看着,她便绕着“曜灵”转了无数个圈,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还央求哥哥把他的剑拿出来让她对比着看。
双剑一出,两团银光悬在半空,因着彼此之间的感应,隐隐显出背后的法阵,倒是把池塘边的空地也照亮了几分。
两个小娃儿仰着脑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激烈,都未注意他们父君的情状。
青锋的铮鸣中,法阵缓缓运行,东华听得一声短促的“唰”,眼前陡然一亮,陷入一片炫目的白光里。
白光里空无一物,上下左右浑然一体,他不知自己有无前进,只知这片空茫并不如看着那般平和,时间久了还有些晕眩刺目。
有个声音在叫他,东华,东——华——
“东华?”熟悉而清晰的呼唤让他蓦然惊醒,不知何时他已倚到凉亭边,面前是凤九放大的脸。她手中挎着提篮,想是已收拾妥当前来寻他们。滚滚和攸攸扯着他的袖子望过来,与他们娘亲一般,俱是担忧地望着他。
“好了?”他拉起凤九的手问,“好了就出发吧!”
眼神扫过四周,见并无异样,他微微皱眉,这才收了剑,接过凤九手中的物事,领着一家大小继续前行。
“……所以说,为什么不带我去?”书房中,苍何正在跟东华抱怨。
自东华与凤九回归,苍何一直有些不痛快。
八年前天族大典的变故以后,东华失踪,他又面临化形,被迫无奈之下,算是炼制以来难得的与东华分开的日子。后来东华归来,发现他化形便相助稳固修为,这上头他是感激的。可既已会面,怎么后来一连串的遭遇就全不让他参与了?枉他还以为他们是焦不离孟的交情!
作为制造者,东华在其化形后并未如其他人一般接受“主人”这样的称呼,他说:“何必如此麻烦,称呼名字便好。”苍何虽懵懂,也知这是他一番好意,并不以身份相束缚。
也因此,苍何有时虽闹脾气,倒是将东华实实放在心上的。在他想来,若说关系,东华于他应是亦父亦兄亦友了,几十万年的交情,有什么难事不该叫上他?
可偏偏是这人,之后的数次历险归来皆是伤痕累累,却也没想着带他。
他已习惯了随东华征战杀伐,便是以为东华羽化的五百年里他也没有一刻不想着念着,原以为化形之后能给东华更多助力,谁知如今竟连当剑时都不如,怎不叫他怨怼?
面对苍何的诘责,东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苍何身后的窗正对着花园,从这里望去,园中四时风景尽收眼底。
小池塘里偶尔泛起涟漪,肥硕的金鲤浮上来吐泡泡,背鳍划破平静的水面,掀起细小的水花。池塘边的六角亭没了打闹玩耍的狐狸崽十分静幽。亭边是棵无忧树,高大茂密的枝干撑起一片绿荫,自成一方天地。
明明是熟悉的景,东华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风过树梢,沙沙的轻响掠过耳际,树影摇曳间,四周声响骤失,突如其来的寂静将他推入了另一重境地。
巨大的树冠亮起幽幽的光,光点从浓郁的枝头散逸出来,隐入周围深邃的虚无中去。另有几团光亮如灯如盏,参差挂在枝丫间,光团闪烁,好似旅人的邀请,等待着应和。
东华仿佛又听到了某种呼唤,轻柔而遥远的声音似有若无,却出人意料地具有穿透力,轻易跨过护住识海的屏障,直击到神魂深处。
东华,东华——
那声音似乎诉说着什么,但在此之前,悄然漫起的光雾已将他包围,连思绪也被裹了凝实的水汽,变得迟滞晦涩,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一只手在拉扯他的衣衫,声音隔着几扇门、几重幕,沉闷得像藏于水底。
手中茶盏掉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却似打破了沉默的禁咒,所有声响瞬时回归,争相在耳中交汇,尖锐的鸣声压得额头突突直跳,他不耐地伸手抚了抚。
“东华?”苍何关切地望他,口中还在为自己讨伐,“我就说吧,不带我去不中用了吧?人老就要服输,该有助力的时候别逞能!”
东华斜睨他一眼道:“到底谁不中用!不带你去是因为没法带。”
“那怎么白凤九就能去?”
“你还想跟她比不成!”
苍何被怼得无语,瞪着他腹诽:哼,老东西重色轻友!
这话自然不敢放到明面上说,他自觉虽不能跟小帝后一比,倒也不致像他说的这般不值一提,果然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
见东华面色不善,苍何方才醒觉这人还会读心,自知再不走定要遭殃,连维持最后一点矜持都顾不得地急退出了殿门。
闪身间,他似乎在窗前瞥见了什么,但转头再看并无异常,倒是东华正对着他勾唇一笑,苍何立时寒毛直竖,思想着是不是要去碧海苍灵的藏剑室中躲躲风头。即便一身护甲已锻造得坚硬无匹,他仍觉得好似漏风的小棉袄,无端的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