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没有你我的爱情》剩余石

7、第七章

　　她不是我妈，我妈躺在医院的盒子里，我们谁也养活不了谁。
　　记忆中，妈最后的日子就是一张病床和一双望向我的呆滞的眼睛。我从这个叔叔家到那个阿姨家走走停停，最后，我父亲——一个几乎等同陌生的男人把我领到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妈妈曾经的家。
　　这里我并不陌生，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石榴树，树下放着两口敲起来咚咚闷响的大鱼缸，院当中一座可以掉下青虫子的葡萄架，我曾经拣起它们蠕动的身躯放到妈妈的脚面上，妈一脚抖落，面色灰白，我毫不犹豫的将它们撵成黑绿色的酱汁，一股酸腥味扑面而来。
　　妈妈却说，这点狠劲活脱一个你爸。
　　当我再回到这个院子里时，没有妈妈，葡萄架下站着另一个女人，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一条美丽的菜青虫。
　　我没有叫妈，紧闭着小嘴，被后面的父亲推搡着摔倒在地，我的手肘、膝盖火辣辣的疼，黑呼呼的血，应该是混着泥巴的血弄脏了我的衣服，活像那些翻滚在泥里的黑绿色肉身，胳膊上的黑箍也歪了下来，那是妈妈留给我最后的印记。
　　那女人丢下手里的盆，慌忙扶起我，擦去我嘴角边的泥，又重新替我别好黑箍，一双美丽的眼睛谦然的望着我，她的声音显得柔弱无力：“不着急，叫阿姨好了。”
　　她有些期待，我张了张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推在她身上，她猝不及防的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我还来不及踩过去，一阵旋风般的拳脚已围困住我，使我看不清以后的事情，耳边传来那女人的阵阵呼叫声和父亲的怒吼声：“混蛋——”
　　我没挨几下打，因为父亲忙着抱起女人，喊着司机，几分钟后，整座大院只剩下我一人混身是血的站在葡萄架下。
　　傍晚父亲回来了，匆匆的拿了些东西又走了，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我象被丢入空气里的一粒尘埃，飘荡在昏沉沉的暮色中。
　　夜色终于降临了，院子里大片大片的黑幕向我袭来，我躲进空荡荡的客厅，将所能找到的门窗紧紧关闭，拉上窗帘，那窗外的黑暗依然透过缝隙窥视着我，屋内，清冷的灯光刺芒芒的不见底色，那黑暗似要将这一切包拢吞噬。
　　终于捱不住饿，翻开柜子找些饼干，渴了对着水管子仰脖灌，喝得肚子鼓鼓的，哗啦哗啦作响，杂混在院内呜咽的风中，我宁愿不辨析哪一声是风，哪一声是我。
　　我开始哭泣，妈妈的脸晃来晃去，眼泪终于熬尽，力气也没了，我想，我是睡着了。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我不知道，整座院落屋宇仿佛一座寂静的坟，即使站在午后的阳光里，也能让人背脊刺溜刺溜的冒出冷汗来。
　　白天，我翻遍所有能吃的东西，直到最后一块带着土味的腌咸菜也没有了。凉水喝多了，夜里绻在被中，强憋着小便，让黑暗吞没一切，任何一点响动都让我呼吸困难，汗水打透厚厚的棉被，我想，我可能就要死了，和妈妈一样，被推进冰冷的盒子里，我惊恐的甚至忘记了哭泣，
　　他们终于回来了，院里传来父亲的笑声，孩子的啼哭声，温度开始回升了，我连鞋都来不及穿，躲在门板后，偷窥着一切。
　　那女人变的瘦极了，怀里抱着个婴孩，父亲兴高采烈地围着她和孩子，看啊看啊的，总也不够，一句话重复了又重复，至今回响在我耳边：“我有儿子了——我也有儿子了——”
　　儿子——这样的话，我并不陌生，记忆中模糊的片段纷乱而来，一个男人向母亲挥舞着胳膊，一口一个儿子，母亲的身型越来越渺小委顿，这个男人却越发的高大凶猛起来，他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也没有在我面前笑过。我见到他笑，是因为，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叫儿子的东西。
　　他很少打我了，因为那个女人总是拦在我们的中间，等到杨乐会喊姐姐的时候，他也会在弟弟的零食里，分出我的那一份，含着笑，看着我们两张小嘴吧唧吧唧的嚼着，最后，目光停留在杨乐的脸上，猛地抱起他，亲啊亲的，杨乐的口水笑着流到他衬衫上。
　　继母会为他再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嘱咐他应酬要少喝酒，早点回来哄儿子睡觉的话，他听话极了，这是母亲无法做到的。
　　他们三个凝结成一幅画，而我只是看画的人，既得不到，也不能将它毁掉，我只能继续看画。
　　他分给我的零食，我偷偷地丢掉，要么塞给杨乐，告诉他，姐姐不爱吃。即使，我正在拼命的咽着口水。
　　再后来，他给我的东西，我再喜欢，也一样都不留，毁掉它们的同时，虽然在颤抖，却有着说不出的欢欣快乐。
　　衣服、书包、铅笔盒、橡皮……能丢的通通不留。
　　老师常常请家长，告诉我的继母，孩子为什么连支笔都没有？
　　继母尴尬的拉着我走到文化用品店，一次一次重新添置，直到后来，她哭了，告诉我不要再毁东西了，那不是爸爸的钱，是她自己买给我的。
　　我答应她：“阿姨，我不再丢东西了。”
　　那是我第一次叫她阿姨，她不相信的停止了哭泣，望着我，望了很久，我静静的回望着她，抬起小手，将她腮边的泪水轻轻抹去，我的举动惹来她更大的哭泣，她居然把我搂在了怀里，搂到我喘不过气来，我茫然的忍受着她的哭泣。
　　这些事情，我们谁都没有告诉父亲，不过，许多事情，他后来也明白，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我将一份保证书送到他手里：“待我工作后，将逐一偿还他为我提供的所有大学费用。”
　　他把那张保证书撕烂了，冷冷地说：“幼稚！”
　　我也冷冷地回敬他：“我不要欠你的！”
　　他当时手里擦着一个古董花瓶，一下甩在我的头上，古董碎了，我的头也破了，可他却冷静地说：“这个你也要赔。”
　　继母忙着为我擦额头上的血，我推开她，冲到父亲面前：“谁把妈妈赔给我？”
　　他扇了我一个清脆的耳光，要不是杨乐冲进来叫我快走，也许，我的身上还会留下几条新的伤痕。
　　继母送我到车站，默默地擦了几回眼泪，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头也不回的走进了一个人的日子里去，从此不用再看那幅画。
　　杨乐常常来找我，一个学生兜里总是大把大把的钞票，给我买的东西，我统统不要，只是说，什么时候你工作了，用你自己的钱，我一定不会拒绝。
　　杨乐摸清了我的脾气，再送来的就是他妈妈亲手做的小菜、糕点，这些，我的母亲也不会。我犹豫着，将一块糯米糕放进嘴里，杨乐的脸上洋溢着阳光。
　　再次见到父亲，是继母做子宫瘤的手术，我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临走的时候继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一定要常回家吃饭，我不吭声，一旁的父亲突然说：有时间就回家陪陪你阿姨。
　　我点了点头，他仍旧没多看我一眼。
　　杨乐再来找我，我偶尔会同他一起回去，吃顿饭，告诉她一切都好，其他的，工作、房子、车子，我根本不理会她的好意安排。父亲为我拒绝工作的事情，砸烂过一扇玻璃，这也是后来杨乐告诉我的。
　　饭总算吃完了，杨乐和继母抢着洗水果，小保姆在一旁看着直笑。
　　父亲说：“杨乐，你又进厨房干什么？君子远庖厨。”
　　杨乐小声“嘁”，我做君子干什么，我要快乐。他还是被继母推了出来。父亲喊着我的名字：“杨笑，你也出来。”
　　在这个男人面前，我静默着。父亲突然问：“那个唐昊唯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一楞，想不到他会这样直接，本没必要回答这样的问话，想起今天是继母的生日，只好说：“普通朋友。”
　　父亲看看我：“普通朋友？你的普通朋友和你挺熟捻的嘛，你住的房子不就是他的嘛。”
　　我看了眼杨乐，杨乐将目光躲闪。
　　父亲继续说：“你是女孩子，做事要懂得分寸，太开化了可不好，不要将来吃了亏——”
　　我打断他：“我住他的房子，是付房租的，就算吃了亏，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父亲冷眼看着我：“那就好，反正你也不小了，交个男朋友也不为过，不过，你要多换几个男朋友，人人都来找我要批文，我岂不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你别侮辱人——”
　　“你自取其辱——”
　　我头也不回的往外冲，杨乐追出来，我眼里的怒火吓得他结结巴巴地说：“姐，爸还不是看在你面上帮了唐昊唯，我只是把你和唐昊唯的关系略微夸张那么一点点，不怪老头误会，你别生气啊。”
　　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杨乐，你给我记住了，少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要是让我知道你再好管闲事，别怪我跟你翻脸。”
　　推开他，冲出院门，身后的杨乐喊着：“姐，我送你——”

作者有话说

　　虽然此文整体氛围有些压抑，但若能静心看下去，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