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二三事》无所琉璃

1、第 1 章

　　那一年，湖畔。

　　陆绎也不甚明白当日他为何要将今夏约至此，这里是每逢他出完任务后便习惯一人待着的湖边。约摸是那是因为他对于这个六扇门的女捕快总有点摸不透的感觉。

　　在北镇府司里，他学会的是越来越会看人，然而，他原以为在曹府所遇的这个女捕快不过是粗鲁又比一般人稍微伶俐了一些的女人，却是未曾料到的是她不仅是伶俐，还十分狡黠，把他得了的人皮画像给摸了去，从没人敢算计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然而相比于这些，他最大的好奇心是：“你为什么会弹《桃夭》？”

　　今夏却是满脸不想招供的样子：“这很重要？”

　　与嫌犯打交道，陆绎最没耐性的是，当他给了机会，那些案犯总是百般抵赖的样子，像极了眼前这丫头的样子。丫头？他自觉有些奇怪，作为陆家的少爷，也在朝堂官场出入，自是见过各种各样的闺阁小姐与市井平民，可是从没有称呼过任何女人为丫头。按下怪异的感觉，他开始瞪人。

　　今夏看着陆绎周边的气场开始变得不好惹，和他交过几次手，多少也可感知他的脾气不算太好，而且耐心有限。直觉上觉得趁着他能好好和她聊时最好老老实实，否则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今夏只是小小捕快，混了六扇门几年，该不该惹人这件事情，她倒是拎得十分清明，自然不会与这个锦衣卫经历正面冲突。今夏只觉奇怪，此事与她拿了他人皮面具画像又有何干？

　　为何会弹《桃夭》……

　　那是一年，师父带着大杨与今夏去湖广出公差。为着去抓捕逃犯昂时倾。昂时倾是刑部照磨，今夏与他见过几面，是一个沉稳略带着冷淡的男子。写得一手好字，照磨所的卷宗经他的手，总是整理得清清楚楚，在他手中转接卷宗档案也一如其人，清清爽爽。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盗走了刑部的一份卷宗，至于卷宗内容，作为捕快的他们当然无从得知，只是由刑部出来的细作，三法司面上根本挂不住，勒令此番由六扇门将昂时倾抓拿归案，将卷宗带回。据线索昂时倾潜逃湖广一带，近日有消息，昂时倾潜藏在桐柏山中。昂时倾不如他表面，竟也能逃过追踪，跑至湖广，可见，这件案件他到底谋划了多久。

　　桐柏山位于湖广地界，师徒三人赶至桐柏山下，见此山森木环绕，颇为俊秀。师父腿脚不便，但此案三法司指定杨程万查办，可见是下了只许破案的决心。师父虽是瘸了一条腿，在三法司还是地位尚高，连六扇门的总捕头也要卖上几分面子。而师父的追踪术，的确也无人能及。

　　三人在山脚客栈稍做休息，大杨张罗吃食去了。今夏与师父商量着：“师父，咱们先在客栈住下。刚才我已和客栈小二哥打听，近日附近亦无生面孔到店打尖。我听闻，桐柏山上有座古寺，名云台禅寺。昂时倾逃至此，若是一直居于野外，他怕还是要来客栈买点吃食，我估摸着，是在寺中藏起也未有不可。”

　　杨程万点头：“昂时倾为福建人士，近几年由于表现出色被调至京城刑部，听闻此人爱喝茶，并且饮食偏于清淡口味，湖广吃食辛辣为主，料想他应该是吃不习慣。寺庙食物虽然寡淡，但应该符合他的口味，居于寺庙可能性极大。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和岳儿上一趟山探一探路。”

　　今夏乖巧应道：“是。”

　　今夏双眼转了几转：“听闻这桐柏山甚是有名，《西游释厄传》也是由此山得了灵感。”
　　杨程万咳了咳：“夏儿，此番是来办案，你莫要只顾玩耍。”

　　今夏讨好笑着替师父按摩伤腿。几日赶路，他们两个小的还算有精力，可是师父的腿已有些吃不消了：“师父说的甚是，我只是对这桐柏山倒是好奇。师父您一直都说查案，查的不仅是案件表面，还有细节之下的暗流走向。您拿回的那些书，也允我去看，那些闲章杂书，每每看去总觉得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当时也觉得这些写书的惯会编些虚话，不过引人眼光罢了。只是近这几年一直随您办案，的确也看得不少奇闻异事，才知书中所言并非事事虚言。您说会不会真的有唐三藏，和西天极乐？”

　　杨程万倒是好脾气的笑了笑，今夏还小，总有好奇之心。虽然是活泼的性子，可是跟着他学习追踪，验尸倒是难得的沉稳耐心，查案追踪，今夏倒是一路做得神采飞扬。这点来说岳儿比不得夏儿，岳儿对于办案总是兴致缺缺，倒是喜欢张罗吃食，一个男人总为着灶台总归不是件事儿。

　　他看着眼前十五岁的少女，这孩子从小他看大，平日对他极为孝顺，杨程万心想就算不是亲生父女也胜是亲生父女了。跟着他一路办案的小女娃娃，从没见她叫苦喊累，反而对他事事妥贴，这点倒是和她娘亲极为相似。岳儿生是是男儿，自不然细心之处比不上今夏，然而随着两人一同长大，大杨随着今夏照顾了他几年后，反倒变得极为耐心与孝顺，岳儿资质虽是平庸，但生得安静沉稳，他倒是安慰，这一生他也没再奢求，只求两个孩儿平安顺遂便好。

　　杨程万抿下一口茶，道：“夏儿，不管是否真有唐三藏，还是有西天极乐，过好当下便是最真。唐三藏一路向西所取的经文，不过是他这一程要完成的事情罢了。纵有西天极乐便又如何，所谓极乐，不过是人们心中所向，既然都是虚幻岂又比得过你实实在在在日日所过？”

　　今夏想了一想，点头称是。人这一生总不过几十年光阴，与其羡慕别人不如过好当下。
　　第二日一早，今夏便与大杨一同去了云台禅寺。这古寺香火倒是不错，信男善女带着自己的祈求来此一拜，便将希望托之。这几年今夏也曾数次路过古庙寺院，却未曾想过要去参拜一番。大杨总是笑她，验得尸首多了，连阎罗都不怕。

　　其实，是怕的。只是总不知道为何，看着那一尊尊金身佛像，今夏总会觉得这世间人所求的实在太多，而这些神佛如果真佑所想，那怎会还有如此络绎不绝的香火。而香火鼎盛不也证明了人们无法如愿，便也更加虔诚？与其托付于此，不如实实在在的自己实现愿望便好。虽是不易，可是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大杨对她所想，总会摇一摇头。大杨说人总归有些念想，不能够实现，便借于神佛也是寄于美梦。美梦吗？她也曾在堂子里想着爹娘寻她而来，也曾祈祷过，可是也未曾实现过。等，有时候最是折磨人，久了她便想，既然他们不来寻她，那就换她来寻他们吧，父母子女，总归因缘一场，她仍是想见一见生她的爹娘都样貌。

　　与大杨兄妹多年，既是一起长大，彼此总有些想法是互相知晓的，不过总也有些事就算她说给大杨听了，大杨也只做沉默。今夏大了后，才知道总会有事情，有些想法，在人与人之前无法互通，这与这个人是否父母手足，夫妻亲朋无关。娘总说她瞎想。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不找一个爱的，懂自己的，将就才是真的可怕。后来才知，“懂”这个字才是世间难求。

　　大杨进来寺院便参拜了起来，今夏则是四处闲晃了一下，为了买上上供香火，也与寺院的沙弥攀谈了起来。大杨出来便见今夏向沙弥躬了躬手，一脸笑容的走到他身旁。二人添了点香油钱便下山去了。

　　回到山脚客栈，杨程万便问起二人有何发现。大杨摇了摇头：“我觉得此寺寻常得很，也就是普通信男善女过来参拜，未觉有何独特之处。”

　　今夏道：“我在寺院里闲晃了下，发觉虽是人潮不绝，但是寺中僧侣的确不多，按说，每日早课应该也有僧人打座念经，但是实则，大殿之上，也只有僧人三四。觉得奇怪，我便去询问了里面的小沙弥，原来云台禅寺修行的僧人并无许多，因着《西游释厄传》，普通信众，总觉得唐三藏师徒几人之所以能飞升为佛，便因为这寺庙。虽是香火旺了，但是主持也不打算招纳新的僧人，由得信众自己参拜。我便再问沙弥，难道无人因为云台古寺出名，而慕名来此出家。沙弥倒是实诚，说是的确也有人来此出家，主持问其原因，来人只说来此遁世。主持并未应允，只让那人走。主持道说，寺院修戒定慧，修得不是遁世之法。听得此人并不肯离去，主持便让了一间禅房出来，让此人想了清楚，再做决定。我想，此人有可能便是昂时倾。”

　　大杨问：“单凭这些你也不能断定此人便是昂时倾。”

　　今夏道：“小沙弥当时正要给客人送茶，我闻得味道，与福建白茶味道相同。在湖广一般喝的是毛尖，云雾，应少人喝白茶，这是其一。其二，我当时见沙弥殷勤，便打趣他来的客人怕是什么富贵人家，小师傅说，寺院藏了许多经书，但是实在是人手不足，一直无人打理，谁知此人来后，请求主持能看些经书，参一参佛法，主持便让客人去了藏经阁，那人竟花了三日就将经书整理整齐，并且归置清清楚楚，主持大悦，便吩咐一定好生招待。我想他来寺庙的时日也对得上。只是他盗得卷宗又有何用？也不像是要转交出去。”

　　杨程成沉默半晌，道：“此案并不一般。昂时倾为官也有十载，为人沉默寡言，只是做事极为细致。照磨所经手卷宗文书每年何止成千上万，而昂时倾竟然能记得他经手的所有卷宗，上下文移关系。此次除去他盗走的卷宗，其余文书皆是全部已登记在册，没有疏露。虽不知盗取卷宗内容，可见此卷宗对他十分重要。”

　　今夏道：“若是如此，这昂时倾倒也讲究。”

　　大杨没明白问：“讲究？”

　　今夏道：“若是要盗取文书内容，重新摘抄一份即可。他原本就是照磨所的人，时间上也允许他这么做，而他非要盗走卷宗本卷，把自己经手的文书整理，一一登记在册，倒像是一种仪式。”

　　大杨：“仪式？”

　　今夏皱了皱眉：“不好说，总觉得不像是太好的感觉。”

　　杨程万道：“这些先放在一边，明日我们再上一次云台禅寺。”

　　大杨忙道：“爹爹，您的腿能够爬上去么？不如让我和今夏前去便好。”

　　杨程万道：“我与昂时倾有几次照面，他为人处事颇讲章程，而且，我曾答应要赠予他一样东西，也是要兑现的时候。”
　　既是师父已经决定的事情，今夏不会再劝。此次三法司指令师父侦办此案，无论如何，师父都会去会一会昴时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