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心》春涌

1、一

　　逢展负雪下山不久，突遇大雨，众人急忙躲进客栈避雨。

　　客栈原本冷清的大厅塞了满满当当的人，老板小二顿时忙活起来，茶水奔走，瓷碗当啷。在外忙活的人靠着这场大雨多了几分歇脚的功夫，三五成群开始拉家常。展负雪摘下斗笠，谢过跑堂送来的茶壶，听着人声混雨声。

　　“听说各大派还在找斩意的肉身……要将他肉身也一并火化才能安心，要我说斩意真是可怜啊。”

　　另一人搭腔：“可不是么，尤其归荒剑宗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还要把斩意自己的剑阁弟子赶尽杀绝，他们分明没错，这不是委屈人么？”

　　“谁知道呢，他们这么着急找他的肉身，说不定是还没死。”

　　“唉，真是干什么都不要惹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家啊。”

　　展负雪放下茶杯，深深望了一眼门外的雨，丝毫还没有停的意思。

　　自境界达“窥心”之后……师父李元劫让他下山历练，并特别交代要寻回镇宗剑“星辰灭”，原是大师兄斩意的佩剑，如今斩意被六大派围剿至死，剑也没了下落，归荒剑宗急需将剑寻回，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只是关于他家大师兄的种种流言蜚语……展负雪摇头似拨浪鼓，一路上，只有旁边这一桌人说话才不那么难听。甚么玷污林家长女，这罪状荒谬至极。

　　酒温得差不多，他正欲取下酒壶，昏暗中被另一人手快抢去，大大方方浇了半壶在唇齿间，后随手将酒壶丢回展负雪手中。展负雪也不恼，其他桌人多热闹，独他这一桌就一人，略显冷清，对这个不速之客他倒是仔细瞧了瞧。身着短打，梳了一个利落的马尾，插着玉簪，看相貌似是与自己年龄相仿，或者更小些。不同于其他在尘间奔波的人，他双手空空，既不荷箪食也不携壶浆，一身轻得像片云。乌云压城，屋内恍若天黑，展负雪看他五官不太真切，眼睛倒是雪亮雪亮的。即是下山历练，展负雪见那人不言语，鼓了鼓气先问话来：“小兄弟，这酒可好喝？”

　　“好喝么？一般。你没喝过酒么？”他说气话来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哼……我看是没喝过吧？”

　　这少年所言不假，展负雪确实没喝过酒。他在山上修行时谨遵门规，不沾酒不沾肉，刚坐下时分明喊了店家一壶茶，许是太忙了，错把一壶酒送了过来。他学着少年方才的动作喝酒，连连被绿酒的涩味呛到。他这才回答：“这下喝过了。”

　　少年轻笑了几声：“我就随便说两句，还真喝了？你倒是有点意思，看上去应是仙家出身，而离这边最近的仙家只有一个归荒剑宗。你是归荒剑宗的弟子？”

　　展负雪略微惊讶：“好眼见力，我的确是归荒弟子。我叫展负雪，你呢？”

　　少年听见展负雪的名字皱了皱眉头，像是思考，一根细丝在脑子里拉扯半天，也没找出个头，他晃晃脑袋道：“我落冬。这样……你跟我一起去找宝藏吧。”

　　“啊？”落冬没头没脑一句砸在展负雪头上，“找宝藏，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秘宝吗？”

　　“没错，我有藏宝图，怎么来的你就不用管了，总共可是有七处宝藏，我们六四开，你看行不行？”说着落冬把怀里一卷纸铺开，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像蚂蚁爬，好难看懂。展负雪只看出右上角画了一把剑，虽是扭曲奇特，他隐隐约约看出了星辰灭的样子。展负雪指着问：“这可是星辰灭？”

　　落冬眼角抽了抽，速速抽回地图入怀，道：“你倒也很有眼见力……这也看得出来。没错，是星辰灭，那把绝世好剑。不过你也看到了，这把剑最远，当然要从近的来。”说着他有些高兴起来，“这么说你是愿意和我一道寻这个宝咯？”

　　“嗯……未尝不可。”展负雪微笑着点头答应，这人奇怪，地图也来路不明，还是在茶馆避雨随意撞上，种种都指向不靠谱，他偏想信了玩玩。只因是他看落冬的眉眼像极了自己师兄，举手投足也看出了斩意十五六岁时的影子，以他那留后路的程度，说不定眼前这个就是斩意呢？

　　“你有问题。”落冬用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我？先前我找别人，可是没一人信我。”

　　“你请我一道寻宝，反倒怀疑起我来了？”展负雪转转眼珠子想了想，“不如这样，我把我的钱袋给你，你拿着，这样我会因为你拿了我的钱一直跟着你了。可以吗？”说着他拎出钱袋，砸在桌面上一下盖过雨水声，引得众人侧目。

　　“……”落冬看着钱袋后盯了展负雪只露善意的脸片刻，豪迈收下了钱袋，“好，我认可你了，很爽快。”

　　展负雪依旧摆着笑，口吻平淡：“那么落兄知我是自归荒而来，你呢？从哪来，要往哪去？”

　　对这问题落冬像背板一样：“我从小农家来，因生在冬天便叫了‘落冬’。师出无门，自成一路。要找齐这七个宝贝，回乡做我的村大王去。”

　　“原是如此……还真是个好理想。那么等雨停了，我们就一道上路吧。”

　　落冬不作声默许了展负雪的话。再拿起温酒，这次用杯子客客气气地下肚了。而天公作美，展负雪话音落地只过半个时辰，天开始放晴。见此状，客栈的人陆陆续续起身离去，落冬不急，展负雪猜他是要将绿蚁酒一口一口饮尽才动身。他也不急，阳光从外头铺进来，倒是更方便看清落冬的相貌。纵使有金光镀边，他生得还是透着些刻薄。展负雪搜搜记忆里的斩意，大抵是和刻薄沾不上什么边的。这是什么物是人非吗？自他闭关前还是一片风平浪静，闭关后出来师父终日忙于奔波，自己大师兄被打成公敌围剿而死，七大派除归荒剑宗元气大损，江湖人人自危。

　　“好了，想什么？走了。”斩意起身，两袖清风往店外去了。

　　展负雪匆匆拿上斗笠跟着，佩剑别在腰间，刚出门落冬便拔了在手里掂量掂量，展负雪只惊异他速度之快，还不被他寒铁造的霜剑冻伤，好脾气问：“你会御剑飞行？”

　　“自然。你这剑还挺不错，叫什么？”落冬捏了个剑诀，二人双双上剑，展负雪捏捏下巴，自拿到剑以来，只管叫做霜剑，只因它剑身覆霜，拿在手上彻骨的寒，就一直未取名。落冬见他半天不出声，道：“没名字？”

　　“确实不曾取名，这好用就差不多嘛。”展负雪道，“不如落少侠帮我取一个吧？”

　　“我取名？我可不会取名。随便叫叫，斩春风吧。”

　　“斩春风？这名字不错，很像一把霜剑。”展负雪喜好之情溢于言表，这斩字还是斩意的斩呢。

　　落冬未再搭话只专心御剑，展负雪俯视脚下，过了华山的白雪皑皑，正越过一大片湖。归荒剑宗以外的地方知之甚少，只幼时听斩意和师父说过一些，一言蔽之便是不识路。落冬对于地形了如指掌，他的地图能看出来是自己画的。却不必怀疑它的可靠性，展负雪能认出来华山那一块是准的。只是一个来路不明自称是农户家的少年，该懂绘图和御剑么？

　　展负雪愈发觉得这人当和自己师兄有些关系，假以时日定能观察出来。刚下山就能碰上有关联的人，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被什么人安排。只是他久不涉世事，对如今六仙家知之甚少。更是不知今天下不再有皇权，七仙家平权治理九州。御剑过了归荒剑宗的辖地乃是太青派势力范围，不能再继续飞行，落冬控制稳当落地，斩春风归鞘，二人立于城门前，展负雪疑惑道：“怎么下来了？”

　　落冬一脸难以置信：“你不知道从华山来往太原，是要过了界经过审查才能继续御剑飞行的么？”

　　“现在还有这规矩吗？太青派怎么如此麻烦。”展负雪望了望城门前这长队，默默加入队伍挪脚步，“就算是如此，队伍真是有够长啊……”

　　“围剿斩意一战太青损失惨重，为了重振旗鼓，他们要用名剑‘渐流云’换取大量奇珍异宝、灵石法器。这进城的队伍有大半就是来献宝求名剑的。”落冬答，手上通关文牒往身后一丢，恰好掉进展负雪手里。

　　“你还有通关文牒？”展负雪看着落冬略矮自己一个头的背影，语气狐疑。

　　“……怎么，你有什么问题？”落冬回头，眼神凶煞赫然。

　　“那倒不是，你准备好充分，真厉害。”展负雪头次见到通关文牒，好奇打量，没注意到落冬的视线。

　　落冬气势焉了，展负雪此人还真是天真，好骗得很。他舒了口气道：“嗯，自然。”

　　队伍一点一点往城门口推进，灰蒙蒙天下排足有半个时辰，快到门口时，只见一人大呼着出来：“别再进城啦──渐流云不见啦──”

　　门口的士兵立刻把这人拿下，队伍顿时乱成一团，落冬不为所动，示意展负雪跟紧，马上插了个队在前面犹豫着还要不要进城的人面前。被拿住的那人依旧扯着嗓子叫喊着。

　　“渐流云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