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枪女将》尝欢

1、第 1 章

　　冬日的天空总是不十分明朗，漫天的飞雪也总是灰蒙蒙的。红漆门前的两只大石狮子，张大了嘴，露出的獠牙早已被大雪所覆盖，不见踪影。锋利了许久的东西，总是会渐渐磨损，直至消失殆尽的。

　　突然，从雪地里传来了阵阵脚步和欢笑之声。

　　小丫鬟平安连忙用扇子掩住了那直往外跑浓烟的火炉，向屋子外头望去。扇子碰到了一旁烧的通体乌黑的药罐子，“啪”的一声，再看时，那罐子已然碎成了好几瓣。

　　卧在床上的人无力地掀开了床帐的一角，“怎么了？”声音低低的，似乎是用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吊着，才使得说话之余能勉强不喘息。

　　“小姐，大概是垂姨娘来这边了。”平安看得真切，雪中打头前走着的这位，正是老爷平日里最宠爱的小妾垂陌。

　　府里的这位姨娘，向来骄横跋扈，虽说是青楼出身，架子却比任何皇亲国戚家的千金都大，人又十分狠毒泼辣。一家子人，除了老爷自己，没有一个不怕她的。

　　就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大雪天，她身着一身红缎银鼠袄，手上捧着绘金兰花暖炉，却并不往花园方向去，看样子倒是冲着这边屋子来的。她身后的侍女虽是冻得脸颊通红，一双手藏着袖子里使劲直挫，但脸上仍得向这位不好惹的姑奶奶陪笑，雨打残荷似的点着头，对垂姨娘的“高谈阔论”连连称是。

　　平安在心里纳闷，这位垂陌垂姨娘在府中一向很有威势，人人都听从她的吩咐，直显得她才是这家的夫人一般。她也做足了“夫人”的架势，从来不到小姐百巧的屋中请安，反而威逼利诱下人，拐着弯让他们苛待小姐。

　　这回百巧怀孕了，她却破天荒地来了一趟。

　　想到这儿，平安不禁为小姐感到不服，明明小姐才是这家的夫人，在这里的地位却比那垂姨娘前头得势的丫鬟还不如。

　　垂陌刚一踏进门，屋中众人不禁都有些惊异于她的衣着打扮。镀金的发簪，上头还镶着几颗极大的玛瑙，手腕上戴着一对色泽清亮的玉镯，红缎袄上面的苏绣极其精致。仔细看时，绣的是一只金丝雀，孤身停在高枝上，望着天上的烈日，伸爪叫嚣着。

　　进屋之后，早有身旁的小丫鬟将她身上的披风脱去，将那上面的雪花直往地上弹。垂陌也丝毫不客气，大声笑道，“姐姐就算是孕中，也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妹妹这几日见不着姐姐的身影，心中委实不安。本来早就想偷闲来看望姐姐，不料近日家中杂务繁多，竟把这事给耽搁了。老爷又只让我一人管家，给了旁人他是定不放心的。妹妹今日来，就是特地要向姐姐赔个不是。”

　　一面又径直坐在了椅子上，朝那床帐望去，见那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得将手中的暖炉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又缓缓开口道，“姐姐怀孕了，这可是个大喜事，我也是一心挂念着姐姐，竟日无论如何也要抽出空来前来祝贺祝贺。”

　　说到这里，她又停顿了一下，环顾着房屋四周，“至于贺礼嘛，我看夫人这里也不缺什么，只是有一些我与老爷从京城带回来的时新布料和绣样，就给姐姐带了些过来。”说罢，招了招手，就有丫鬟将几盒颜色鲜艳，甚至有些媚俗可笑的绸缎端了上来，平安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一想到今年已没有新布料裁衣了，也只能收下。

　　那屋中因为劣质煤炭燃起的滚滚浓烟，垂陌只作看不到，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

　　百巧躺在床榻之上气得脸色发白，嘴唇不住地颤抖，她缓缓地掀开床帘，撑着疲惫的身体，用手扶着床板，这才勉强从榻上下来。平安见了，慌忙赶上前去搀扶。

　　只听垂陌继续道，“老爷这次本来也是不想回来的，此番去金陵城可是好好地开了一回眼界。在那儿的生活，远比在这要好上千倍万倍。只是他也太铺张浪费了，看见个什么小玩意都要给我买。像我手上的这对玉镯，我说不要，他不信，非要去掏银两。我又说，你一定要买，便给夫人买一对吧。他又说，夫人哪里用得着这些，不像你，我喜欢你打扮。”

　　她有压低了声音，凑到百巧的跟前，压低了声音，“其实，老爷当初就是想娶我的，只是老夫人不同意。毕竟，结交官府里的人可不容易。”

　　百巧忍无可忍，拼尽力气将一只手伸出，在垂陌那娇嫩的脸蛋上留下了一个鲜亮的掌印，连带这那红彤彤的胭脂，倒显得十分喜感。

　　没想到垂陌躲也不躲，还借势推了她一把。百巧因为挺着肚子，重心不稳，一下子便摔倒在了地上，那肚子正好对着案几的一角。这一撞可不得了，百巧的衣裙底下顿时渗出了血，人也瘫倒在地，早已昏了过去。

　　平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吓得话也说不全了，两腿直哆嗦，连忙出去喊大夫。

　　左盼右盼，大夫总算是来了，看到眼前这等惨状，也只能连连叹息，“孩子定是保不住了，夫人怕也是要落下病根。”

　　老爷邱慕听闻了此事，立刻将垂陌叫到了书房之中。平安听下人们说，垂陌只是坐在地上，捂着那张被打得红肿的半张脸直哭，大声喊，“是她打了我巴掌，又自己摔下去的！”老爷便原谅了她，并没有施以责罚，甚至没让她给夫人百巧道歉。

　　百巧的心也彻底死了。

　　一眨眼冬日已经快要结束，剩着的最后一点余寒也有些懒懒的，并不徘徊流连。虽然偶尔还是会下几场大雪，但天气总不似之前那般丝毫不给人留下余地了。

　　百巧因为流产的缘故，日日皆躺在病榻之上，肌肤早已失去了大半的血色，一双眼睛也不再炯炯有神。

　　大夫走后，留下了几张药方。平安得按着方子定时到药铺去抓药，回来后常常能看见小姐盘着腿坐在榻上，望着眼前的火炉发愣。

　　小姐本来就受了邱慕的冷落，这一向底下的佣人们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为了要上好的炭火，已然受了不少的冷眼，有时候要不到还得被人嘲讽一番。

　　平安心疼小姐，又在心里恨邱慕这个负心汉。邱慕凭着大将军在官府中的关系，生意上得了许多方便之处。如今生意做得出色了，便抛下小姐不要她了，让她日日在这囚笼一般的地方守活寡。从前的小姐太爱邱慕，竟然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使邱慕厌弃了她。

　　平安无奈，叹了口气，仍旧捧着罐子去厨房煮药。

　　百巧独处的时候，总是喜欢发呆。她常常会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

　　******

　　邱慕除了洞房之夜，便再也没有踏进过自己的房门一步，永远都是在书房和外头忙活。开始的时候，还会找借口托辞，后来，就连解释也没有了。

　　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形了，没想到这才新婚刚过几个月，他竟从外面的青楼中娶回来了一个小妾垂陌。垂陌的长相确实极美，尤其是那杏眼和小嘴，直让人欲罢不能。但她的眉毛生的有些凌厉，又增添了几分尖酸刻薄的味道，正如其人。

　　百巧意识到他大概是厌烦自己了，但这又是因何而起呢？她还没空想明白这个问题，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起初是因为没有胃口，无论吃什么都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想把吃了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全吐出来。百巧以为自己是得了胃病，于是让平安请大夫来看看。但大夫观察了她的脉象之后，却面有喜色地告诉她她已经怀上了。

　　这个突然出现的生命让百巧在失落之余又有了一丝希望。

　　百巧想着，自己若是告诉邱慕，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没准能使他回心转意，再像两人最初相遇时那样爱戴自己。但此时邱慕已然远行到金陵办事，只带上了垂陌，单单将她一人抛在家中，书信是寄不到他手中的。于是，只能日日夜夜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正巧，邱慕去金陵的事并没有办妥，盘缠又与垂陌一同挥霍了个干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决定提早回到家中。于是邱慕提前写了信，告知母亲邱老夫人自己将要回来的消息。

　　老夫人一拿到信就告诉了百巧，安抚她，让她安心等待，过不了几天，邱慕定能回来。

　　邱慕回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深夜。百巧怀孕后，睡眠本来就浅，肚子凸显出来，躺在床上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夜里直发冷汗。腰也酸背也痛，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也没有法子，只能由着它去。

　　因此一有人马喧腾之声，百巧就立马醒了过来。她推开门时，邱慕已经从马上下了来，步入园中了。身上披着斗篷，夜色深了，看不大清楚他是瘦了还是胖了。

　　平安赶到邱慕跟前，行了一礼后告诉老爷小姐怀孕的消息，恳请他去看望一番。

　　百巧看到邱慕朝自己这里望了一眼，但仅仅只有一眼，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一旁的垂陌闻知百巧怀孕的消息大吃一惊，心里想到自己是青楼出身，大概率是无法生育的了，不禁嫉恨非常，因此在这之后处处差人明里暗里给自己下绊子。

　　******

　　想得多了，人也就疲倦了，百巧已经几乎困得睁不开眼。

　　炉子中的黑炭将要烧尽了。

　　她死在第二天的清晨，空中又下起了小雪。火炉中散发出一股难闻又呛鼻的味道，连那最后的几缕黑烟都不想在这个死寂的地方多待一刻，匆匆奔向门外，与那外面的似败絮一般乱了阵脚的雪花混在一起，渐渐的，又不见了踪影。

　　若能有下辈子，我绝不会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