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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十六、搏命之火 ...

  •   今年雪来得迟,走得也晚,雪花仍洋洋洒洒地下了几日,直到正月二十晚间却居然放了晴,一轮半月悬在天上孤冷而明亮,尚未及清扫的一地新雪星星点点地应着月光,遥比那远处的几粒星斗来得闪亮。
      正月二十,无论对兰城还是羌罗来说,这一天都是个大日子——今夜,兰城的皇帝要为邻国的公主在兰城定一个正式的名分地位,而炎朝帝亲手签拟停战谈判书也会在今晚之后被羌罗使节带回羌罗,交到达伊坦莫尔手里,继而再定下两国君主当面会谈的时间和地点。
      只是没有人能够预先知道,这一天非但不是两国往后三十年国泰民安的开始,而是使无数生灵涂炭的战祸开端。
      安琵朵依是一套妃色的短夹,马靴,裙裤,传统的的羌罗贵族服饰,配上金珠华冠,简直艳光逼人,美得令人窒息。
      席宴方始,安琵朵便朝着高坐在首位的人举起酒杯,随即款款起身,即兴舞起了羌罗的祭酒舞。席间寂静无声,除去四下里炭火噼剥,唯有她腰间环饰叮当,在座官员无不屏息看着安琵朵静静地舞蹈。她舞步时疾时缓,或轻盈跳跃,或急速旋转,似一朵开得红艳的娇花,捉住每一个赏花人的视线。最终,她在旋舞中翩然停住脚步,正躬身立在柳辰风跟前,杯中酒水一滴也没有溢出杯外。
      柳辰风静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酒杯,又仿似透过那琥珀色的液体看别的东西,只是没有看她。
      “皇上。”安琵朵低唤。
      柳辰风恍然回神,抬眼看她,却仍未动。
      安琵朵眉目间带着丝羌罗儿女的英气,更有股不容忽视的执强。她双手托着酒杯,目光瞬也不瞬地牢牢锁住这个自己决定托与终身的人,面上笑容灿若骄阳,内里却渐渐冰封三尺,寒透了一颗心。
      柳辰风扬眉,霍然一笑,霎时暖若四月和风拂面,霜雪化为春流水,沁润心肺。他抬起手来,动作不急不缓,接下酒杯却并没有喝,而是温声说道:“公主的舞,跳得很好。”
      安琵朵立刻接口,“然而却终不及皇上心中人,是吗?”
      柳辰风目光诚实坦白,轻而缓地点了下头。
      安琵朵面露愤然,柳辰风却道:“公主不必觉得不服气。公主的舞蹈固然精彩,但你可问问在坐官员,或者曾经扮做使节的你的王兄,有谁这一生还能够忘记当年的‘瑶池夜宴’?你当你王兄同我索要叶翾止只为了她的‘先知’之能吗?”
      “安琵朵仍是不服,皇上何不叫她出来与我同台竞技?”
      “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何必自扁身份,与一介舞姬计较高下?”云折行不轻不重地开口。
      然新任司乐赵祆晨却在一旁冷笑,“舞姬怎么了?王爷莫非是看低我们司乐署的人么?”继而他又对安琵朵道:“公主此时是客,将来却是主子,做臣子的断没道理扫了未来主子的兴,祆晨在此先谢公主赐教了。”说罢,只见他手掌一翻,竟不知哪里抽出一根黑玉笛子。
      “天宫神乐”名声在外,众人皆知赵祆晨乐技神乎其神,此时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但听玉碎冰穿的笛音响起,暖若阳春三月的室内顿时宛如冰封雪覆,寒意沁骨,甚至有些人抱住臂膀打起了寒颤。
      众人当中,柳辰风却看云折行仅是垂眸收拢了衣袖,状似不耐寒冷面色依是不见丝毫异讶的沉着,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他早已悉知。
      确然,叶翾止于司乐署住了这些时日虽始终未见外人,却仍也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那般关注于叶翾止的云折行又怎可能丝毫不知情?他甚至相信,依云折行的神通广大,可能对于叶翾止这些日子的所为知道的比他这个皇上都清楚。而他仅只是知道翾儿将怡香阁的老板偷弄进了宫里,究竟目的为何却不得而知。思忖中他又望向旁侧的云折行……
      ……
      “‘离火’,叶翾止令宫儿带我入宫,只为学习当年戚艳绝离开兰城之前,亦是在饯行宴上跳的最后一支舞——‘离火’。”
      前一日祁艳绝出了司乐署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怡香阁而是先去了趟锦啸王府。她一见到云折行便这样说道。
      “她请我演示‘离火’的舞步动作,却并不学,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祁艳绝诧异,云折行却并不觉得奇怪。依叶翾止的悟性,怕舞步只需看上一遍就足可以牢记于心,又何须一个举手一个投足都依样一遍遍做来对照比较?
      当年戚艳绝一支“离火”让柳华彦抱恨终生,如今翾是要借着一支寓意着生死诀别的“离火”以及戚艳绝的先例撼动辰风。她赌自己在辰风心中的地位,赌辰风的不忍,不舍。
      她根本就不需要他出手,单凭着自己的力量她就可以扭转辰风的决策,使自己得以留继续在兰城。
      一串金铃声响起,破了笛音,也将云折行从思绪中拉回。他抬眼便见那遍身火红通透的女子正立于自己桌前,心房猝然震动。从未见她如此时这般浓艳的妆扮,眉角上扬,两粒深瞳粲然生辉,眼尾各描了一支飞焰直入发鬓,分明肤若白雪,娇唇却艳若染血。相较于妆容她身上一件绯纱舞衣却简单异常,没有繁复的花纹,亦没有金玉坠饰,一头乌发仅用长长的绯色纱绫束着马尾,腰间,手脚上缠着的花苞形状的金色铃铛在绯纱间若隐若现。
      记忆中的叶翾止永远是淡纱素衣,身上何曾过这般强烈的色彩?也绝没有人会想到叶翾止居然也能够惊艳满堂,仅是翩然而立也令在座皆是看尽各色美人的达官讶然失声,早将先前的寒冷难耐忘却干净。
      但见她眼睫微垂,不见礼亦不言语,只是缓缓举起右手,衣袖随之滑坠,露出纤白玉臂。然她却不看直了眼的羌罗使节与兰城官员,不管柳辰风已失了和煦的面色,更不顾云折行紧蹙的眉结,仅只望向安琵朵一人。她唇角微挑,似是要笑,却忽一震腕,只听金铃声响,笛声又起,下一刻就只见红影翻飞,飞扬的衣袂仿若熊熊焰火。笛音依旧清冷,然此刻众人却再觉不出一丝寒凉,唯只见那火一般翩舞的身影,心底更如一团碳火在烘燎,说不出是热亦或是痒。
      在座当中有不少人曾有幸亲眼目睹过当年戚艳绝跳“离火”,皆知“离火”舞步疾而快,动作幅度大,周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更要如跳动的火焰一般,但身上的铃声却丝毫也不能乱,每一只金铃都要追随着笛音也引领着笛音。今日之前,众人全当“离火”是被戚艳绝带入了坟墓的绝技,即便有人悉晓舞步,也没可能跳出一支完整的“离火”,更没人敢跳。然而任谁也想不到,叶翾止非但跳了,而且舞出了与之前人大相径庭的意境——
      戚艳绝的“离火”,是诀别,无论多激烈的舞动跳跃也透着无助与凄凉。
      而叶翾止的“离火”却仿佛是燃至最盛极的火焰,夹着恨,含着愤怨,执强决绝,如若不能将四周一同化为火海,那便要在这最鼎盛之时,消亡!
      舞停,音落,殿堂中复又恢复了之前的静默,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的炭火,噼剥之声戛然熄止,仅留冉冉灰烟,然也转瞬即散。
      她仍是高抬着玉般白皙的手臂静止在场中,仿佛方才那几要焚天灭地的舞蹈仅是众人的一场惊梦。
      安琵朵下意识裹紧了方披上的披肩,乌亮的貂裘之下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红衣装扮,却从今晚起,这世上还有谁敢说自己是最美的红装女子?
      “居然……输了……”
      许久,安琵朵一声嘀喃打破了满堂的死寂,众人这才发觉自己几乎是屏着呼吸看完的整支舞蹈,到了这一刻方记得吸喘空气。
      一支舞,看得柳辰风既惊且痛,虽仍勉力维持着君王的仪态,却终控制不了眼中泪光隐隐。不是不难过,不是不心疼,只是……依旧不得不舍。
      云折行索性闭眼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一抹仿若即将消逝的红,细心人方能察觉他宽大衣袖下的手轻轻颤抖,紧紧压在胸口上。
      翾,你赌错了。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
      “离火”无论跳成什么样子,终究是离别的舞,戚艳绝没有因它令华彦太子改变初衷,而辰风又怎可能因它而放弃和谈的机会?且这舞越是跳得动人心魄,羌罗人便越将对你势在必得,安琵朵不也更是非除掉你不可么?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糊涂了呢?
      还是……另有所谋?
      叶翾止垂手站定,仍是不言语,敛眸和袖双手拢在腹前略欠了个身却也不知道是冲谁行礼,随即旋身向外走去。柳辰风也并未出言阻拦,到了这一刻,他还能用什么言语约束她?又怎么舍得苛责?
      然而到了门前她竟突然停住,回眸只看向云折行,神情似是讥诮,却又彷似另有凄楚,略略勾唇,似笑非哭,转头而去。

      唏嘘赞叹之后,宴会厅里重又恢复笙歌笑语,反而是厅外即便是月华清明,灯火如昼,四下又有宫侍巡逻走动,相较厅内也显得清寂萧索。
      叶翾止仅着极薄的一件舞衣站在雪地里,却未见丝毫瑟缩颤抖依是亭亭而立,火红衣袂随风而动,倒似纤薄的一簇摇曳的火苗。
      “姑娘莫要着凉了。”一双手自身后将栗色的绒毛披风披在她肩上。
      叶翾止也未转身,只是侧过头来。
      “奴才奉皇上的旨意,送姑娘回谦德宫。”郭柯恭恭敬敬地回道。他身后跟着一顶四人小轿。
      叶翾止半是讥嘲半是自讽地冷冷一笑,“我以为他会直接送我去羌罗使节的行馆,难道今晚还需要我暖床不成?”
      郭柯躬身一揖,“奴才只是奉命行事,请姑娘莫要难为。姑娘请上轿吧。”
      叶翾止略一摆手,也不上轿子,转头不再看他,径直朝通往前谦德宫的小路走去。郭柯见狭径难通车轿便只得打发抬轿的人回去,独自一人跟在叶翾止后头。
      她一路步伐缓慢,而身后的郭柯则也不声不语亦步亦趋地跟着。突然,郭柯“呀”地叫了一声。叶翾止停步,蹙眉回头。
      只见郭柯怔愣着瞪着雪地里的几点红印,随即抬起头来,一脸惊慌地看着叶翾止。
      她顺着郭柯的视线缓缓看向自己脚下——
      殷红的血正自裙底迅速洇散开来,染红脚下一片白雪……

      晚宴过后,柳辰风留了云折行下来。但却并不与他说话,也不看他,只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跟前汉白玉的石栏柱,手指反复磨划着石柱上的龙纹。云折行亦不急躁,负手静立在他身后。
      “唉……”
      轻轻一声叹息,“折行,你是对的。”柳辰风低声说道,“我是兰城的皇帝,但你不是。翾儿……”他抬起手抹了把脸,深深吸入冰冷的空气,下了莫大的决定一般,“翾儿不该重蹈戚艳绝的覆辙。”他今日既舍了叶翾止,达伊坦莫尔便可知对他柳辰风来说叶翾止的重要远不及国家社稷,而失去利用价值的舞姬最好的结局也好不过禁锢终生。
      云折行微怔,随即讽刺地勾了勾唇角——翾,这样的结果,算是你赌赢了,还是输了呢?
      “早知……早知是今日的结果,我又何苦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如果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你,今天将要带她走的人就会是……”“我”字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没有如果,因为他毕竟还是兰城的皇帝。
      “皇上!皇上!”一圆脸窄腰的太监打老远跑着就一路呼喊着,到了台阶下头“扑通”跪了下来。
      柳辰风蹙眉,“郭柯,何事大呼小叫的?”
      “叶姑娘,叶姑娘她……”郭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嘴唇直哆嗦,说话也接不利索。
      “翾?!”
      “翾儿怎么了?”
      台阶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厉声问道。
      郭柯不由一哆嗦,咽了口唾沫直接磕下头去,脑门子埋在雪地里也不敢抬,只一径的告罪,“奴才该死,奴才没顾好叶姑娘。奴才奉命送叶姑娘回谦德宫,不成想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叶姑娘身下淌出血来……”
      “人在哪?”
      “人在哪?”
      又是异口同声。
      “熙澜宫,暖月阁。”
      柳辰风也没待多问,拔腿便朝霓妃的熙澜宫奔去。
      云折行同样心焦如焚却终还是按耐住没有使出轻功一同奔去熙澜宫,他缓缓步下台阶,站在仍匍匐于地的郭柯身边,问道:“怎么会去了熙澜宫?”
      “这……”郭柯略抬起头偷看了眼云折行的脸色,思酌着说道:“当时奴财正要唤人,却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个白发的年轻人,只说是王爷的部下,要带叶姑娘去珍药齐备的熙澜宫去诊治,随即转眼就没了踪影。奴才也是曾听皇上提过,说王爷身边能人异士无数,其中天下第一神医白发雪寒勋就是其一,于是赶忙赶去了熙澜宫,见到叶姑娘早被安置在了暖月阁,这才确定了那人当真就是雪先生。而却又因受了霓妃娘娘的令,怕坏了国家大事,这才直待到宴会结束才敢禀报皇上知道。”
      勋?!云折行慢慢锁紧了眉头。
      勋今日并未同往日一般暗中随他入宫,却居然一直跟在翾身侧?!莫非这也是翾的布置?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吗?难道她早知道自己会受伤……
      受伤?!
      云折行蓦然醒悟,心下已了然,却仍固执地问道:“雪先生有否说叶姑娘受的什么伤?伤在哪里?”
      郭柯踌躇了下,“禀王爷,叶姑娘并不是受伤,而是……”

      话说柳辰风一路飞奔至暖月阁,尚未见到叶翾止却未成想迎面碰见江湖人称天下第一神医的雪寒勋自里间走出。
      柳辰风看着他,骤然锁住眉头,嘲道:“折行的速度果然还是比朕要快。”
      雪寒勋并未跪拜,只是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在下只是思念新婚妻子,遂擅自进宫,望请皇上谅解。”
      柳辰风自知雪寒勋话中几分真假,只是依他这等高人,即便宫内戒备再森严也不足以影响他自如来去。莫伦他目的为何,总之他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甚至未惊动任何一草一木便进来了。相较于雪寒勋私自进宫的原因,他此时更关心叶翾止的安危。
      “怀孕?!”
      柳辰风当下怔住,一时间尚难以消化。
      雪寒勋一面用布巾擦着手,一面语音淡淡地道:“将近两个月了。”
      “两个月……两个月……翾儿十一月入宫……”柳辰风口中喃喃,随即笑容爬上玉般的面庞,狂喜,“那是我的……是我的……!”
      雪寒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不温不缓地道:“胎儿尚不牢固,母体又太弱,我虽已开了连服七日的安胎的方子,却仍需她在床上静卧大半个月方可下地走动。这其中若稍有差池,这胎便再无可能保得下来。”
      “请先生务必尽力而为。”柳辰风上前拱手便是一礼。身为一国之君,他此举顿时吓坏了旁侧的宫女太监,呼啦啦统统跪了一地,却默不敢吭声,也无人敢劝阻。
      雪寒勋不落痕迹地退开半步,依是面色不改,淡道:“叶姑娘乃是内子的救命恩人,在下自当全力以赴。”
      “皇上不追究他一个宫外之人私闯入宫的罪责,却居然还这般低声下气的求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此时霓妃正从外面进来,面色不豫地在厅中的椅子上坐下。
      待屋中众人见礼之后,霓妃屏退众人,屋内只留她与柳辰风。“要我说这孩子没了也未见不是好事。皇上想想,若要将叶翾止送与羌罗,这孩子反不成了累赘?皇族的骨血流落异族,岂不让敌邦平白多了要挟我们的筹码?”
      柳辰风倏然面色一变,目光霎时变得冷厉,仿若瞬间便成了另一个人。但听他道:“莫说送翾儿去羌罗原就非朕真心情愿,事到如今既知她腹中有了我的骨肉,朕便是豁出去与羌罗再起战火,也不可能再将翾儿给了达伊坦莫尔。”
      霓妃听了,当即拍案而起,“皇上这是拿国家社稷当成儿戏了吗?!”
      “儿戏又如何?”柳辰风轻嘲,“母妃莫忘了朕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甘心走上这个位子的!”说罢,看也不再看气得直瞪眼睛的霓妃一眼,转身便朝叶翾止所在的内室走去。
      “风儿,你也别忘了当初答应过本宫什么,别逼我真对里面的人下手!”当初允他将叶翾止留在身边,条件就是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而现如今却又要因叶翾止而破誓,霓妃又岂能再容得叶翾止?
      柳辰风顿住脚步,随即轻叹一声,“儿子也请母妃仔细想想,若然我只为稳坐这几十年的太平盛世而将最心爱的女人拱手送人,天下又将如何看待我这兰城的炎朝帝?我兰城从来就不惧怕羌罗,又何必对人低头?还有,母妃,”他略转过头,“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翾儿,我从来都没真正想过要让给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达伊坦莫尔,还是云折行。

      除了雪寒勋与宫儿,叶翾止谁也不见。直到了深夜,待到约摸她已经睡熟了柳辰风方悄悄地进了她的卧房探望。
      她的脸,从来润白皙净,然此时毫无血色的苍白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抚过她沁着薄汗的额头,指尖触到的肌肤却略嫌稍凉,这一刻柳辰风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番滋味——既心疼,却又伴着一丝丝欢喜。
      温热的手掌覆在她仍平坦的腹部,那里有他的孩子,他与翾儿的孩子。不由得,唇边漾起温暖的笑意。
      她始终双目紧合,只是在他碰触她额头的时候略略将头偏向了里侧。
      “翾儿……”俯下身,与她脸颊相贴,嘴唇在她鬓侧吻了又吻。他轻轻嘀哝,带着细微的叹息,“对不起,逼你走到这一步……对不起……但是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有我的目的,从未真要将你给任何人。我那么喜欢你,命都可以给你,怎么容忍得了你呆在别人身边?一路走到今天,柳辰风早已不是原来看淡世事的柳辰风,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得怎样的疯狂。所以翾儿,你得相信,无论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一定不会!”
      ……

      “你说的是真的?!”
      雪忆宫咬着拳头在叶翾止卧房的外间踱来踱去,十分惶灼不安的样子。
      此时夜深人静,暖月阁里的众人早已离去,太监侍女都候在门外,屋里只剩内间的柳辰风及外间的她与雪寒勋两人。
      “你确定没有弄错?”雪忆宫不死心地同丈夫确认他先前所说的事情,那个足以堪称天大的秘密。
      雪寒勋仅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却已让她了解事实的可信度。
      雪忆宫当下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复又开始满屋子胡乱兜着步子。口中喃喃自语,“这事情怎么是这样?勋,我们要不要告诉云?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云知道,是不是?可是……可是他怎么受得了?怎么承受得了?这不再只是背叛那么简单,这是……这是……”蓄意已久的阴谋!
      雪寒勋坐在椅上垂首搓着指尖,蹙眉思量着低声道:“这事情绝不能让第四人知道,且不说云承不承受得住,单就他知道事实真相的后果,就不是任何人承担得了的。”
      “不对!不对!”雪忆宫跺了跺脚,来到雪寒勋跟前,“这事情即便你我再怎样守口如瓶,但时候一到仍是瞒不住的。”
      雪寒勋却是一笑,抬眼看她,面上是极少有的讥诮,“她既有本事将这事情隐瞒这么久,就连与她朝夕相处的人都是未曾有丝毫察觉,且今日又‘有惊无险’地闹了个人尽皆知不说,目的也尽数达到,届时要如何将这事情圆过去自然也早想好了对策。她叶翾止虽不精通医理,用药却是奇神无比,就是我也望尘莫及。”
      雪忆宫怔了半刻,随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翾止对自己用药?!”
      “不然你以为她让你把我叫进宫里来帮的是什么忙?那胎气是说动就动的么?或者这孩子真要掉,又怎么容得她跳完那一整只舞?”
      雪忆宫颓然坐到椅上,满面愁伤,“我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狠。”不仅只是对别人,更是对自己狠到几乎不留余地。“那安胎药……”
      “解毒的药剂罢了。”她的身体虽可以消减毒素,但腹中的胎儿却毕竟成型未久,不及时清去余毒怕当真保不了了。
      雪寒勋轻叹一声,揽过她的肩膀低声安抚,“罢了,她终是要离开的,牵扯越多将来也就越痛,就此绝了心思对云也是好的。”

      五更早朝,柳辰风恋恋不舍地离开。
      尽管叶翾止只是盟约中众多条款中的附项,但毕竟他毁诺是事实,给羌罗使节一个说法还是必须的。况且他如今确是不惜开战,但也要将损伤降到最低,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料想那达伊坦莫尔初登基不久,根基尚不牢固,亦不可能贸贸然挑起战端。
      叶翾止仍昏睡不醒,房内只留了雪忆宫及另一名宫女看顾,四下里静得几无声息,只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来仿似滴漏的声音——
      “嘀嗒……嘀嗒……”
      极轻的滴水声寂静里听来却格外清晰而有规律。
      “嘀嗒……嘀嗒……”
      仿佛无息无止,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嘀嗒……嘀嗒……”
      令人昏昏欲睡。
      “嘀嗒……嘀嗒……”
      ……
      赵祆晨自换衣的屏风后走出,手中拿着一把茶壶以及一只盛了小半碗水的铜碗,滴漏的水声竟是来自他手中的这两样物件。只是雪忆宫及那宫女已如被催眠了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哪里还知道这些。
      搬一把椅子坐在床前,两肘支着扶手,双手托腮,赵祆晨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仿佛那床上躺着的根本是个没见过的人,否则怎会是这种陌生而又迷茫的眼神?
      先前昏睡不醒的人此时竟缓缓张开双眼,然而却并不看床畔的人,清亮的瞳眸只看着帐顶,许久也是动也不动。
      最终仍是赵祆晨耐不住,叹了一声。
      “我猜到你要以孩子做筹码,却猜不到你会以这种方式昭告众人,这孩子的存在……不,若这孩子今天没了,便就是曾经存在过。”他嗓音依旧清朗好听,只是其中夹着说不出的疲惫,仿佛累伤了心,声音不带一点生气。“你利用我,罢,我赵祆晨走这一遭无非就是供你使唤的。但你何苦这样伤自己?那是你的血,你的肉,更甚至是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了吧!”
      “我要回家。”为了这个目的,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也确实什么都舍弃了。
      “你口口声声说要回家,我问你,你可曾真正想过‘家’究竟是什么?一个地方,怎样才能称之为家?天界么?数年前树族便已被诛灭,你的亲人,与你有血系关联的人,全部都不在了。天界是你故乡又怎样?没有亲人的故乡,如何能称之为家?你安排雪寒勋接应怕也无非只是心存个侥幸吧,确然这孩子你是当真侥幸保住了,但若是没有了呢?你亲手毒杀自己的骨肉,这世上你唯一的血亲,叶翾止你何处为家?”
      叶翾止微不可觉地一震,漆黑的眸子越发空茫,怔怔瞪着幔帐的一点,居然无言以答。
      “还是你想说你要给族人报仇?”赵祆晨一步上前,两手撑在她肩侧,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陡然遮下来的阴影下,叶翾止猛地眨了下眼,方要答“是”,却听赵祆晨紧接着便道:“逻修也死了!你的仇人,终是死在她那一生最爱的男人刀下。你初到人界的那一年,就已经死了。”
      叶翾止倏地瞠大了眸子,连呼吸都滞住,仿佛眼前的人她从未认识过。她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把揪住赵祆晨的衣领坐起身来,许久方颤抖着苍白的双唇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如果她的仇人已死,如果树族灭尽复兴无望,那么她这些年的所为到底都是为什么?她天良丧尽,苟延残喘到今日为的究竟是什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赵祆晨扯出一抹笑容,那样无奈,那样哀伤的,心软的人见了便要心碎到死的笑容。“人啊……”悦耳的嗓音低声悲叹,“总是那么自私的。”他搂住她纤瘦的身子,紧紧地,几乎要将她揉进灵魂里的紧密。
      “对不起,是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再熬不住寂寞孤凉,是我想要结束永无止境的等待,是我再无法忍受默默陪伴却永远不能被注视,哪怕是回眸的一瞥也不能得到。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对不起,翾,对不起……”他把脸埋在她颈间,几是声泪俱下,“我知你甚深,早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这结果我原就一清二楚,可却仍旧任凭它发生,只因为我不愿意离开……”
      “你骗我的。”
      “没有,”赵祆晨连连摇头,“我骗你很多次,但今天的话没有一句是假……”
      叶翾止猛地推开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尖利地咆哮:“说你是骗我的!”
      “翾……”赵祆晨嗓音中含着哀求。
      “说啊!”又是一巴掌挥出去。
      白皙无疵的脸颊被指甲刮出了两道红痕,不过片刻便渗出了血丝,赵祆晨垂头跌跪在脚踏上,一手扶着床沿半晌动也不动,房中惟有叶翾止气极的喘息声。
      许久过去,久到空气都几乎凝结,赵祆晨手指微动,扶在床沿的手悄悄勾住露出棉被的一角衣裙,另一手抬起来使劲抹了把脸,也抹花了颊上的血痕,然而面上却又换上了惯常笑脸。他缓缓仰起脸来,朝着叶翾止明媚惑人的笑,“对,我骗了你,我从初时便骗你。什么灵使的使命,什么改变兰城的命运就让你回天界,全都是我托了云客来骗你的。你也知道那时游氏神力全失,再回不到历史中来,我只能要借你的力送我回来而已。只要你在这个时空一天,我就得以继续留下,所以我假借灵使之命,掰了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利用你迫切想要回去天界,想要报仇的心理,酿就了今天的局面。现如今别说回去天界,你与云折行既有了夫妻之实便是一千三百年后的21世纪你也妄想再回去了。”
      叶翾止抱住头,纤弱的身子缩成一团,仿佛整个人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冰天雪地里颤抖着,几乎听得见到上下牙齿战战作响。然而她的双眸仍是圆睁着,瞬也不瞬地瞪着被角,眼中无泪。
      赵祆晨起身扳正她的肩膀,用从没有过的语重心长,道:“所以翾,我劝你接受现实,珍惜腹中这世上你唯一的一点血系,珍惜身边的人。你会发现,家,其实那么近,它就在你心里。”
      叶翾止缓缓抬起眼睫,灼灼瞪视着面前的人。她此时恨赵祆晨入骨,这一生除去弑杀她血亲的逻修之外,最恨的或许就是他了。她恨的或许并不是他的欺骗。当年树族即便不被逻修杀光,十年间遗为残民的树族幸存者也定会被天界诛灭殆尽,而当年逻修情人魔界少主凌的归来,逻修将她送往人界时的凄然神色她仍是记忆犹新,逻修的结局她心中其实也有七八分的计量。只是她自欺欺人了十年,仅在这一朝间遍被赵祆晨一语戳破,叫她怎能不恨?
      粉白的唇瓣轻启,她忽然说道:“如果我死了呢?”
      赵祆晨一诧,尚未及有所回应,紧接着便听她道:“你说我在,你便在。我既然已经回不去原来的时空,那若是我死了呢?如今我回天界无望,仇更是无法再报,活着便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一字一板,说得咬牙切齿,“赵祆晨,你凭什么要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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