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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8、桑琪娅牟定前程 ...


  •   就在左岸被捕的第二天,1992年11月6日上午,《深度315》新任主编冷飞雪把沈山和桑琪娅叫进他的单独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谈话的大体的内容如下:

      第一,宣传部刚刚开完会,说明谭书记前天晚上在人民广场上的讲话其核心精神,是要把少数煽动□□烧的违法闹事骨干和一般不明真相的群众区分开来。对于前者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该逮的逮该判的判,让其承担闹事的损失和后果。对于后者,谭书记的意思是,一定会关注大家的诉求,深入调查研究后,解决大家的实际问题,减少大家的损失,该退款的退款,该赔偿的赔偿。所以现在,左岸和另外三个带头闹事的人都已经被逮捕归案,等待他们的是法律的严惩。

      第二,对于你们两个,眼下正处在一个敏感的时刻,一个关键的时刻,一个大是大非的时刻,一个站队的时刻。在这个时刻,你们是跟左岸他们混在一起,搞煽动,搞破坏,聚众闹事,把自己的前程名誉,政治生命,业务生命,自己的一切都搞砸,还是跟报社站在一起,制止事态发展,引导事态朝着我们预订的方向发展,这就是考验你们的关键时刻。是你俩人生的关键时刻!

      第三,在工作中,你们的一重身份是左岸的同事和下属,跟随左岸写报道,不同程度牵扯进人民广场事件之中。但是你们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你们也是《深度315》的员工,是西部日报的员工,你们的行为必须遵守新闻单位的新闻纪律,必须维护《深度315》和西部日报的品牌形象。“在这个大是大非的时刻,在这个事关个人前途命运的时刻,我希望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要站错队,千万千万要珍惜你们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要知道,我说这些都是出于对你们俩的关心和爱护。要知道,广场的四个角上都装有监控,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在案,都是有案可查的呀。我呢,比你俩年龄大些,经历过的政治风浪比你们多得多,我私下说一句摆不上台面的话,在我们这儿,最难保证的事儿,就是秋后不算账。我的话,你俩好好掂量掂量吧。”

      听了冷飞雪一通谆谆教诲和训诫,桑琪娅感到骑自行车时耳边有阵阵冷风在呼呼地响,她的头顶也有阵阵响雷在轰隆隆地碾过。“在这个大是大非的时刻,在这个事关个人前途命运的时刻,我希望你们两个千万千万不要站错队,千万千万要珍惜你们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

      她正骑着自行车往南郊走,她要去到富人区锦绣中央去找她的姐姐白云。她一边骑车,一边脑海里浮现出凉山深处父母那双双干枯而期盼的眼神。是啊,冷飞雪说的不错,自己能考上好大学不容易,能得到这份工作、这个正在展开的大好的前程更是来之不易,冷飞雪说这番话也是出自对我的关心。

      可是左岸呢?被抓了?怎么会这样?他会怎么样?一边骑车,一边回响着当她昨天听到左岸被带走时的感觉。当时她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想哭。此刻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个想法。左岸他是为了什么?难道为那群消费者出声、代言、出头,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吗?他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呢?没有任何好处。是的,他做了不该由他做的事,告诉了人什么是代价,什么又是无价,他付出了无价的代价。

      在门口锁上自行车,穿过小区大片大片两三层的独栋别墅和四周围着的还在施工的高楼,穿过三三两两穿着英式军装、带着贝雷帽、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保安岗哨,穿过停在小区的草坪和石头铺就的室外车位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小轿车,桑琪娅走在小区内部小道时,继续着自己的心思。是啊,没有好处,明明没有好处,也会有人要出头。即使在暗夜里,也会有人燃烧自己,照亮夜空。左岸,就是那样的人。

      像上次一样,当她在那幢独幢别墅前停了下来,按了按门铃,照样有一个农村大姐模样的人给她开了门,她照样穿过长长的玄关,进到了那间有着一堆新崭崭的乳白色的法式家具的客厅里,照样看到了白云。所不同的是,白云的肚子鼓得更大,脸上洋溢着的不是上次见到她时那种面临逼宫焦虑的雾惨云愁的神情,而是逼宫有了着落的洋溢着几分欢乐的神情。

      “小宝宝几个月了?”桑琪娅问。

      “五个多月了。”白云回答,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男孩还是女孩?”

      “还没有检测,老常不想检测,他说男孩女孩他都喜欢。”

      说这话时,白云在脸上重又洋溢起那种心满意足的笑容。最近老常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了美国,自己成了彻彻底底的裸官,看上去好像一心一意想要跟她重打鼓另开张过小日子了。想着多年的追求眼看就要梦想成真了,加上肚子里的娃娃带来的母性的温柔,她笑得更灿烂了。

      “你的情况怎么样?”想到了桑琪娅的关切,她转移了话题:“闹事已经结束了呀?”

      “是啊,”桑琪娅有几分忧郁地说,“可左岸,他——”

      “是啊,是啊,我知道,”白云说,“我也在关注这事,他在里边环境很不好,我昨天让老常给有关方面打了招呼,给他调个单间,环境好些了。”

      桑琪娅拉了拉她的手,两姐妹坐在餐桌边,一时间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白云开始直视着桑琪娅,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对她说:琪娅,我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的前程。”

      “我的前程?”

      “不错,你的前程。”白云语气很坚定,“我的好妹妹,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不要在这件事上卷得太深,更不要跟左岸走得太近。”

      桑琪娅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琪娅啊,你是我的妹妹,是我最亲的人,我才这样劝你。说句心里话,你在这事上走得太深,对你的前程没有好处。你跟左岸走得太近,对你就更没有好处。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是啊,”桑琪娅开始对白云讲起刚才冷飞雪对他的那一番劝诫。

      “你看你看,冷主编说的那么明白了!”白云说,“这也正是我要劝你的。”

      “可是,左岸,他为那群消费者出声、代言、出头,这事他做错了吗?是啊,他是做了不属于他必须做的事,也为这个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是,面对骗子,面对不公,大家都不出声,大家都沉默,这意味着什么呀?如果大家都没了起码的是非,这个世道不就太荒唐了吗?”桑琪娅说出了刚才在路上闪过脑海的想法。

      “我的好妹妹啊,你要知道,这是两个事情,必须分开来谈。第一,左岸这个人,秉承着一种价值观,为他人的事情,为他认为正义的事情可以赴汤蹈火,牺牲自己,燃烧他人,这是可贵的品质,我也很钦佩。可我还是要说,这种理想主义的品质,在现实当中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第二,你的前程,如果跟他搅在一起,那你就是拿自己的前程命运做赌注,你就是个傻瓜,就会和他一样,碰得头破血流。所以你看,这两个事情一分开,是不是清清楚楚?”

      “我还是不大清楚,姐姐啦,”桑琪娅有几分疑惑地说:“明明知道对的事情不去做;明明知道错的事情,非要追着去做,这不是分裂吗?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我的下半生可不想这样,做这样一个随波逐流的糊涂人,一个平淡生活里委曲求全的人。”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白云宽容地笑笑,有几分沉思默想地说:“一种是现实的逻辑,一种是做梦的逻辑,我还是要劝你从做梦的逻辑中解脱出来,尊崇现实的逻辑。”

      桑琪娅哑口无言。

      “就说左岸吧,我知道你是他的迷妹,你很迷恋他。为什么迷恋他?就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理想主义的气息,对不对?可这种气息对你是有害的。”

      桑琪娅默默无言,听着她讲。

      “我的观点上次就说的很明白。左岸,他就是个唐吉柯德,不适合你的。”她扭转话题,单刀直入地说:“我另外给你介绍个人吧?”

      “谁?”

      “老周。市文化局市场监督处一个姓周的副处长,也是个文化人。关键是,他三十七八岁,单身,是个钻石王老五。他刚刚把老婆孩子送到美国离了婚,有钱有权,是很多下属女孩儿的理想目标。他原来也想追求我来着——”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神秘的语调。

      “是啊,有钱有权,有房子有地位,钻石王老五,还是个文化人,全符合你的标准,”桑琪娅缓缓地说,“可我跟他没有感情,就等于零,感情能培养吗?姐姐。”

      “慢慢培养喽。”白云说,“我是你的姐姐,不会害你啦。”

      “不行,左岸,他才是我的最爱……我不能辜负他,辜负我的内心。”

      “可你上次好像跟我说起,他还没接受你,是吗?”看到桑琪娅咬着嘴唇轻轻地点头,她有些急了,“妹妹呀,我的好妹妹,不是我说你呀,就凭咱妹妹这表人才,还愁没大把的人追求你,像飞蛾扑火一般?咱干嘛还偏要等他左岸接受?他一个普通记者,能给你什么?你跟着他混,能混出个什么名堂?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势没势,还带着,怎么说呢,一副30年代旧文人的穷酸相,对,一副穷酸相,你跟了他,将来可真够你受的!”

      “这……”桑琪娅有些茫然地盯着她看,迷离的灯光下,她仿佛有些不认识她的这个姐姐了。她那日渐隆起的肚子,她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她那流光溢彩的脸,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显示,经历了上次逼宫的痛楚之后,她开始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傍上大人物、一切应有尽有的日子,这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此刻她也想要把她拉进这种她自认为理想的生活当中来。

      仿佛看透了桑琪娅的心思,白云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她说:“不错,我只想要牟定你的前程——跳脱一般人,跳脱芸芸众生,享受宝塔尖顶上的风景,这不就是咱女人的前程吗?”

      “可是姐姐,我还不想结婚啦!我现在还小,才22岁,刚刚工作,还想在事业上打打基础。”

      “打基础?要打多久呢?”

      “至少打个五六年,个人问题到二十七八再考虑,也不迟吧?”

      “你傻呀,我的好妹妹,”白云睁大了双眼,“琪娅你别傻了,作为过来人我想提醒你,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你现在是谈婚论嫁的黄金时节啊。如果让机会从身边溜走,等过了这个季节,你就自动贬值了。什么事业啊,什么外包装啊,都没法挽回被动局面啦。”

      桑琪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因为刚入职不久,父母、领导都是让她好好工作,争取更大的进步云云。白云这样直白的观点,还真让她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比你大三岁,也许四岁,这几岁的距离,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呀! ”

      桑琪娅有点蒙,“姐姐啦,你这么成功,要事业有事业,要男人有男人,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白云叹了口气,“要知道,男人和女人,标准是不一样的 。女人想找个成功的男人,成功的男人可不想找个成功的女人,两方的需求不一样。女人成功就可能顾不了家,你交际越广男人越不放心;你名气越大,男人的压力也就越大。所以说,成功男人的标准,往往是找一个年轻的、温柔的、贤惠的、能够帮他照顾家的那种女人。”

      “不大懂。”

      “慢慢来吧,妹妹,你是我的亲妹妹,不然,我也不会跟你扒心扒肝说这些的。”

      “我知道,姐姐,我还是挺感激你的,你是为我好,只是我一时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不要紧,我知道,我今天跟你说起这事情,有点突然。不要紧,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我的话,牟定前程,咱女人的前程,尽快,尽快。”

      桑琪娅感到她说这话时,身上带着一种急躁劲儿,一种侠气,有点不像女人呢。

      但是左思右想后,桑琪娅还是没有照着白云说的去见周处长,去牟定自己的前程,而是在两天后,去到离人民广场最近、冲突当天接收伤者最多的成汉市新民医院。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心愿,步左岸的后尘,还原事件的真相,给《人民广场事件纪实》这组报道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她在医院采访了几个那天在事件当中被催泪瓦斯炸伤的人,他们有的是受害的消费者,有的是看热闹被误伤的群众。

      一个40多岁的人,背部被催泪瓦斯炸伤,绑着崩带。他对桑琪娅诉说,他原先是省农机研究所的一个工作人员,一年多以前开始做生意,买卖家用电器。他花56万买下太明商场的两间店铺,这56万只有一半是自己的钱,另外一半是向哥哥姐姐和亲戚们借的,“这是我们全家老小的血汗钱啊!这么多血汗钱,被这个骗子骗光了啊,一下子就给骗光了啊!”他用干枯的眼睛望着桑琪娅,“我背上的伤是痛,可这算不得什么。我心上的伤更痛,这才是我的致命伤!我背着全家老小亲朋好友的债,还不清的债,这可怎么办呢!”

      一个头扎白崩带,穿黑衣的男子在邻床向桑琪娅诉说,他是那天下午六点被送来的,被催泪瓦斯炸伤了腿。他说他是安徽人,来成汉做小食品生意,花30多万买的铺面,有去无回,血本无归。“我在广场上被炸晕,当场昏倒,醒来一看,身上的表和钱都没有了。我被抬到广场主席像后面,等救护车时我在想,我有什么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都是受害者,所有的想法不过是想要回我们的血汗钱,这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瓦斯炸我们?警察和政府应该去找他们,冤有头债有主,刘先安他们才是欠债者,才是骗人的人,才是事件的源头,才是不稳定的根源。记者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还好,听说那晚谭书记表了态,承诺要还我们的钱。昨天已经有工作组的同志来医院给我们做了登记,我们没别的,就是希望拿回自己的钱,被骗走的血汗钱。”

      桑琪娅看到的最重的一个病人是成汉科大的一个学生,他一只眼睛翻白眼,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值班医生说,他被催泪瓦斯伤到了脑部。登记显示他是湖南人,机械系,姓王,已不能说话,那天被人从广场背下来,直接送到这里。

      学生的妈妈,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守护在他的身边,眼泪汪汪。她告诉桑琪娅:“老师说让他去买计算器,计算器没有买到。我们找啊找,先到老师那里找,没有找到。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晚上,他的一个同学跑来告诉我们,出了这种事,我们的天就像塌下来了……”说着,她的眼泪又蔌蔌地往下流。

      来查房的值班医生对桑琪娅说,三天前总共送来几十号人,重伤住院,轻伤出院,现在住院的还剩20多人。

      16床的病人一咧嘴, 整个脸就肿了起来。他头上缠着白崩带,看上去是个乐观的人。他告诉桑琪娅,当兵前他是龙泉村的一个农民,复原后回乡务农,三年前进城来买卖汽车配件。他今年花了20多万买了一个铺面,上当受骗后参加了人民广场行动。他说脑外科一共收了五个伤员,一个抢救一个昏迷,他是伤得最轻的。他说他姓刘,今年36岁, 18岁就出来,在成汉军区当兵。他说他是被棍子击伤的。“唉,真军人给假军人打了,丢人那!”说着,他在肿起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一个年轻小伙,视网膜脱落,对桑琪娅描述当时的情景:他说媳妇刚刚生小孩儿,他去广场边的商场给小孩买个铃铛,然后到街上去取车,就被不明不白飞过来石块击中脑部。“我给送过来,一直在说胡话,今天早晨才醒过来。”

      伤者的父亲,一个满头斑白鬓发的老人说,“我入党30多年,不想儿子给伤成这个样子!”说着说着,老人痛心不已,掉下了眼泪。

      晚上,当桑琪娅面对方格稿纸时,她的脑海里久久回味着白天采访时看到的种种景象。那个努力挤出笑容的前军人,那个给小孩买铃铛的父亲,那个鬓发斑白的父亲,那个买计算器昏迷不醒的青年和他妈妈的眼泪……。她努力想要把稿子写得客观公正,不带感情色彩,完全符合新闻要素,变成冷峻的纯客观的叙述,可一旦下笔,女性化的、带有主观同情和渲染成份的、感情色彩浓烈的词句便如同脱缰野马般喷涌而出。她不得不一改再改一删再删,与内心的主观倾向博斗。终于,经过三个小时的激烈博斗,一篇名为《伤者呼天录——成汉新民医院惨烈景象见闻录》完成了。所有的主观色彩都隐藏在客观叙述之中,所有的客观呈现都隐含着饱满的主观色彩,她很满意。

      第二天,模仿左岸的做法,她把这篇报道送给《信息时报》的主编,发表在他的报纸上,于是这篇报道立即变成复印体的传单,在上千个人群中疯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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