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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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小璇玑吸了吸鼻子，眼睛里被冷出一点泪花。
“那嘟嘟修的是逍遥道吗？”小璇玑的眼睛舍不得离开这绚丽的世界，声音被风吹散，飘进了罗睺计都的耳朵里。
罗睺计都将璇玑拢在怀里，袖子一展，为她挡去寒风侵袭。
“不是。”
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震得小璇玑的后背酥酥麻麻的，她忍不住扭动了几下。
罗睺计都的手微微一紧：“别动。”
“那嘟嘟修的是什么啊？”小璇玑捧着自己被冻得有点红的脸蛋，捏了捏，“我跟嘟嘟修一样的！”
“蠢，道路要自己找，照猫画虎，百年难成。”
璇玑感觉自己的脑门儿被轻轻敲了一下，她哎呀了一声，连忙护住了脑门。
摸一摸，好像不疼……
于是她弯下去的嘴角又翘起来，傻呵呵地笑。
罗睺计都看她如此不争气，半是好气，半是认真。
他示意璇玑看着天地山海。
“时有见天地辽远者，心生艳羡，故求逍遥于山水之间，旦暮云星相伴，以为能成逍遥道，实则不然。”
“逍遥之道不在山水，在乎人心，心若不放达，便是击水千里，扶摇九天，也难成鲲鹏。”
耳边传来巨大的声息，海水激荡难平，像是有巨大的怪物在海中腾旋躁动。
那是什么？
璇玑抓住在自己面前飘来飘去的玄色衣袖，从袖缘看出去，看到露出水平面的流线型脊背，玄色的身体被阳光镀上金色边际。
海风的腥咸带着水汽冲上天空，耳边留下难以形容的叫声。
这声音由深海而出震动空气，钻入璇玑的心底，震得璇玑忍不住捂住心脏。
好美，好辽阔，又那么坚定。
婉转地，宏大地，向天地宣告着什么。
璇玑捂住心脏，像是要捂住一只要飞出去的小鸟：“嘟嘟，它是谁？”
罗睺计都为小璇玑擦去头上的水汽：“它是鲲，昔日我曾与挚友同行，前来见鲲。”
“鲲，它还不是鹏吗？”小璇玑再不记事也知道鲲鹏本是一体。
“不是，它现在还不是。”
罗睺计都为璇玑挡住铺面而来的水汽，看向前方：“它正要化鹏。”
璇玑透过渺渺云气，去看那在海中翻搅的巨大黑鱼。
它玄色的背鳍逐渐退化成背上一平缓的小丘，露出水面时能看见幽蓝色翎羽披身，在空气中炸开一个小小的弧度，随即又淹没在宝蓝色的海水与雪白的浮沫里。
低低的音色在海底悠长地回响，连动周围的山岳发出轰鸣。
璇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目光下撤，山岳之上仿佛出现了许多人影，在山林间窜过，一眨眼不见，只有渺远的歌声与鲲相互应和。
罗睺计都见她注意力在山岳之间，解释道：“那是山鬼。”
山鬼，乃是山之钟灵，随身赤豹、文狸，香草披身，多为窈窕美人。
小璇玑眼睛眨一眨，觉得那声音沉稳而悠扬，与鲲的叫声形成宏大、干净而温柔的和弦，像是嘟嘟的心跳。
“她们也在唱歌，可是我听不懂在她们唱什么呀？”
罗睺计都微微闭上眼，享受这一刻山海的应和：“她们在唱山岳，而鲲在唱深海。”
“山和海？”小璇玑拽住了罗睺计都的袖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轻轻摇了摇手臂，“可这明明是嘟嘟的心跳嘛。”
然后笑呵呵的小璇玑迎来一个小小的暴栗。
“呀！”
这次是真有点疼了。
小璇玑懵懵的，嘟嘟怎么又弹我呢？不给摸摸头的吗？
然后顶上传来罗睺计都淡淡的一句：“专心。”
小璇玑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揉红了一片。
然后她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怪，她忍不住挠了挠，手底下的耳朵热热的。
奇怪……刚才还是冷的呀。
罗睺计都知道这小东西在想什么，又给了个爆栗。
“专心，山海应和之后，鲲就要化鹏。”
小璇玑不敢再想，捂着额头，悄咪咪从手掌下面看一看罗睺计都。
嘟嘟的目光隔着云烟落定海面。
小璇玑听到耳边的歌声渐次低下去，回归山林，回归深海，隐没于野草促织，海潮拍岸。
鲲在海中很久没有出来，小璇玑忍不住担心。
可是嘟嘟一直气定神闲，垂眼看她时目光很温柔。
于是璇玑的心又安定下来了。
一阵低沉的轰隆声从海底传来，从弱而强，海面被一双深蓝近乎玄黑的翅膀捧起，随着羽翼的震颤在空中像是深蓝色的梦境碎片坠落人间，回归宝蓝色的本体。
小璇玑哇的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梦幻般的大鸟，它的羽翼从小璇玑眼前轻快地扫过去，直上九天。
耳边嘟嘟的声音低沉舒缓，字字清晰：“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就是鵬。”
璇玑心情激荡，听着耳边鵬鸟拍打翅膀产生的声音。
这就是天空之歌了，鹏是天空的歌者，她想。
“山河……万万里…与风共逞意！”
小璇玑一字一句地念着。
“这句话说的就是鹏啊。”
小璇玑平复下自己的内心，看着罗睺计都的眼睛说道，“它就是逍遥，鲲鹏之道就是逍遥道。”
小璇玑说完，眼睛亮晶晶等待夸奖。
罗睺计都目送鹏鸟远去，听见璇玑说话，低头去看就对上璇玑求夸奖的眼神。
他不由得垂眼笑了：“先算你说的对，再随我去看一些东西罢。”
璇玑懵了一下，眼前便被垂落的黑色衣袖掩住。
天光寂灭，只剩下脚底踩着一处硬实的木板，鼻尖一段笔墨香气先声夺人。
罗睺计都放开璇玑的眼睛，人间的阳光彷佛比天上更可爱温柔些，风和阳光都轻轻的。
小璇玑的眼睛四处打量，此处是一书舍。
外头松涛柏影，竹木潇潇。
里面置一条几，上面放着三本书。
罗睺计都自顾自地坐在了条几后面，天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明亮一片。
小璇玑牵着罗睺计都的袖子，见他坐下，自觉地坐在罗睺计都一边。
罗睺计都垂着眼仿佛没看见璇玑好奇的表情。
他掀开中间的一本书，小璇玑从他胸膛与条几之间钻出来，露出毛茸茸的小脑瓜，目光落在罗睺计都翻开的书页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小璇玑一字一句地读着。
“哇，嘟嘟，他们是哪里的修士呀？好厉害！”
罗睺计都拍了一下小璇玑的脑袋，见小璇玑仰头看他，他垂眼淡声道：“他们不是修士，不过是一群羸弱的凡人，且在凡人之中也堪称弱小。”
“那他们能做到这些吗？撒谎不好。”
小璇玑眨着眼睛，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心，爹爹教导她不许撒谎的时候就经常用木尺打她的手心，虽然感觉不到，但是玲珑看见她这样被打，就会掉眼泪，然后去揪爹爹的胡子。
爹爹第一次没绷住木头脸，呲牙咧嘴的，可好玩儿了。
小璇玑想着，嘴角翘起来，眼睛弯弯的。
一阵穿堂风裹挟着几许淡青竹叶落在他们面前的书页上，像是落在水波上，璇玑按在书页上的手一沉，整个人被拉进了书中的世界。
“唉？！”
九重云间，璇玑发现自己头朝下坠落，底下是人间灯火，千千万万如星海明灭。
嘟嘟去哪儿了？
“嘟……”
一角黑色的衣袂在面前拂过，罗睺计都揽着璇玑从九天落入人间。
眼前是千百张鲜活面孔随着年轮的转动缓缓逝去。
他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打马京华。
尔后天子堂前，诤言直行，与君王博弈，以安万民。
曾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亦有治国理政，亦步亦趋。
他们眼里有光，身体像是松柏一样笔直。
不论是从市井到庙堂，还是自殿宇繁华中归去故里，他们的身影始终坚定不移，重若万钧。
小璇玑看不透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的灯火，看不清他们颔首低眉抑行揖礼或是怒发冲冠怼君王背后是否曾有欢欣抑或胆怯。
可是……
“他们的眼睛好亮，看得人心里烫烫的，像是飘在天上一样轻。”
“可是他们的背影好重，看得我心里也跟喘不过气来似的。”
“嘟嘟，他们为什么这么矛盾？”
罗睺计都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头上乌纱换布巾，青年转眼入薄土。
“草草人生百年许……他们不过是选择铁肩担道义，肩负天下百姓。”
罗睺计都朝着那些渐渐苍老的身影。
看着他们化作一个个浓墨写就的名字归于书册之中。
他不急不缓道：“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庙堂天下惊，尔后波谲云诡，几度沉浮，庸者入浮土，英魂丹青知。”
“这也是道吗？是臣子之道？”小璇玑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罗睺计都低眉道：“不是。”
“怎的还不是？”
“外面有三本书，这只是第一本。”
小璇玑的头一重，差点撞上条几的案板，罗睺计都似是早有预料，托住了小璇玑的脑门心，这才免她一场晕眩痛楚。
小璇玑抱住罗睺计都的手，朝他笑。
罗睺计都利落抽手，示意她来看下一本。
小璇玑抿了抿嘴，看着罗睺计都平和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嘟嘟，对不起啊，我可能就是有点笨，所以总是说不对……”
罗睺计都抬眼看她：“可能？”
他微微偏头，眼含笑意去弹她脑门：“你是真的笨。”
小璇玑看着罗睺计都的笑，忍不住捂住脑门，娇气地朝他哼了一声。
“来选一本。”
小璇玑于是又忘记了刚才的一点小小的不满，翻开右手边的一本。
“将军百战死，壮士归不归？”
铁钩银划，浓墨之中掺着金粉。
小璇玑来不及问一问嘟嘟，这句诗是不是写错了，氤氲墨色中闪的金粉浮动着将他们包裹了进去。
“《木兰诗》乃是乐府双璧之一，其中一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为我平生最爱。”
草场篝火，身披甲胄的男子女子手中拿着酒坛，长枪微芒如寒星般动人心魄。
说话的人是个头发高束的女子。
她有雪肤红唇，墨一样的眼瞳和北极星一样的目光。
俯仰之间，酒液烧灼着她的肺腑，也烧灼肚腹内一腔铁血热诚。
她朝着同袍举起酒碗，碗中水波映着天边明月。
“今日饮罢此杯，不知你我谁能从战场上活下来，但是生为大唐子民，生为天策府人，我们退无可退！”
月光如水落在她脸上，落在所有将士眼中，将血痕与疲惫轻轻捧起，留下一双满含坚定的眼睛。
“诸位！干了这杯！”
“干！”
他们饮下烈酒亦吞下水中明月。
草场篝火与死生绝地的转换似乎只需要星光寂灭，狼烟四起。
小璇玑还在为方才女子豪爽而充满诀绝之意的话语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转眼之间，他们却已经落在战场之内。
枯骨焦土，呖血嘶鸣，干戈不休。
而那女子……
璇玑看到她头上长长的红缨在混红一片的战场里像是一团炽烈的火，不死不休。
“喝——啊——！！！！”
她的脸上混不知道是谁的血，红得触目惊心，一双眼睛仿若已经变成了狼的眼睛，长枪一扫，马背上的敌人瞬间身首分离。
她低低地喘息着，左手高高扬起一面鲜红的旗帜，朗声道：“天策府人！何在？！”
于是从四面八方有身穿甲胄，头簪红缨者朝着天策二字汇聚而来。
小璇玑被狼烟迷了眼睛，只能听到那女子近乎嘶吼的声音。
“我天策府！乃是大唐东都之狼！只肯战死！绝不后退！”
“尔等身后！是大唐潼关！潼关之后是万千大唐子民！是你们的父母亲族！妻子兄弟！”
“此战！为死战！唯战死一途而已！”
“家中独子者！退！”
“家有幼子无依者！退！”
“胆怯畏战者！退！”
红缨在风中飘动，无人肯退。
“呵哈哈哈哈……”女子的声音低沉喑哑，随即又高昂了起来：“好！这才是天策风骨！”
她将天策大旗插在背后，攥紧长枪，攥紧缰绳，冰冷诀绝地目光钉死在敌方首领上。
“众将士听令！随我——杀——！！！！”
“杀！”
那红衣的女子呀……
那穿着甲胄的女子呀……
小璇玑的眼前一黑，被罗睺计都挡住了视线。
小璇玑双手抓住罗睺计都的手掌，有些急了：“嘟嘟，你让我看看，看看！”
“嘘……不许看了，我想让你看的，你都看到了，这就够了。”
“不够！她们还没有赢！”小璇玑有些执拗地想要撼动罗睺计都。
罗睺计都垂着眼睛，目光悠远。
她们……确实没有赢，而是把魂魄留在了大唐最璀璨时代的结尾，最混乱时代的开始。
小璇玑像是从罗睺计都的沉默中知道了什么。
眼泪落了下来，她像一只小狗埋在罗睺计都的手掌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为什么是这个结局呢？
她是好人呀。
她跟嘟嘟一样是好人呀。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结局呢？
小璇玑哭得很大声，毫无风情可言。
罗睺计都却很耐心地任她哭，偶尔拍哄两下，带着一点怜惜。
小璇玑慢慢平静下来，抽了抽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得扒着罗睺计都的手掌，露出眼睛看着他。
倒真像只小奶狗了。
耳边掠过一阵风，江南温软的气息绵密地融入空气里，吹散了战场杀伐之气。
小璇玑惊了一下。
“是刚才的那个姐姐，她，她不是死了吗？”
扬州七秀坊外，扛着一筐马草的少女瞧着七秀坊内的秀姑娘，调侃身边的和尚。
“我说大师，你这天天经过，次次驻足，与参拜观音也不差什么，我看你也别皈依佛了，你迟早皈依秀姑娘。”
“阿弥陀佛——施主妄言了……”
“得得得，我不说了，我还得喂我的里飞沙呢，回见啦，大和尚！”
少女的马尾在空气里一甩一甩。
小璇玑忍不住松开罗睺计都的衣角追上前去。
少女敏感一回头，就对上一个望着自己的水汪汪的小美人儿。
她的马尾一晃，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迷路了？”
小璇玑摇摇头，看着她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啧，别这么看着我呀，我可遭不住，”少女挠挠头，左顾右盼一阵，“别哭别哭，我请你吃蛋叉叔叔的糖葫芦！”
少女像是轻快的燕子，很快捏着两串糖葫芦回来。
水红色的糖葫芦被塞在小璇玑的手里，另一支被少女自己咬了一大口。
“吃呀。”
小璇玑呆呆地咬了一口，嚼了嚼，没尝出个滋味。
她看着仍旧鲜活明媚的少女，抽了抽鼻子轻声问：“不会后悔吗？死了就再也吃不到糖葫芦了。”
少女愣了愣，属于少女的神色退去，留下的是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以一当百的女子的神情。
她笑了，眯起眼咬了一口糖葫芦，水红的糖融化在她唇上，增添诸多艳色。
“没什么可后悔的。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魂，为国尽忠，戍守边疆，护卫子民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呀，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
她对着小璇玑的头大力揉搓一阵，便笑着走进了街道末端不知何处出现的白雾中。
小璇玑大声道：“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女子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我不过大唐天策府一普通军娘耳。”
罗睺计都不知何时走到璇玑身后：“走吧。”
小璇玑含着泪咬下一大口糖葫芦：“嗯。”
于是条几上只剩下最后一本书。
小璇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这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圣德。
金晃晃的，刺得小璇玑忍不住生出一点点泪花。
“圣…德。”
罗睺计都手中展出两指宽的一条轻纱敷上小璇玑的眼睛。
“此处无需用眼去看，只需用心去听。”
礼乐轰鸣声中，有无数或年轻或苍老，或冰冷或沧桑，或平静或激愤，或男或女的声音传来。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王者，心中应有大道阳光，亦必能藏污纳垢。”
“为帝王者，当有所舍得。”
“统御天下，帝王夙愿。”
“纳人以忠，用人不疑，杀人得民心，夫帝王业，处处算计，百般权衡。”
“君为君，臣为臣，君臣之道，永远如蛛丝一般脆弱。”
“高处不胜寒，但朕比这王座更冷，从不需旁人来暖。”
“你们做什么，朕，都看着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凡忤逆者，杀无赦。”
“开疆拓土，国富民强，勤政克勉，开盛世太平，此为明君。”
这些声音比冰更冷，比北风还凛冽。
此为帝王之道。
“你懂了吗？所谓圣德。”
“圣德指的是皇帝的德行，那两本书明明是文臣武将？”
“可他们做的事就其本质有什么不同吗？看来你还没有懂。”
小璇玑更迷糊了，罗睺计都却并不等她思考什么又继续说。
“接下来，你来回答何谓慈悲。”
“慈悲？”
“是佛的慈悲吗？”
罗睺计都反问：“何为佛？”
璇玑摇摇头：“爹爹说我们是修道的，跟他们没啥关系，不知道。”
罗睺计都平心静气道：“佛是众生，是开悟者。”
“佛的慈悲，是众生的慈悲。”
“可是佛从来只端坐在庙里呀。”
“那不是佛，只是泥胎木塑，人用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偶像罢了。”
“慈悲是众生宏愿。”
众生宏愿……
小璇玑蒙着眼睛，规规矩矩跪坐在罗睺计都对面，双手放在腿上安静地咀嚼这四个字，似有所悟，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就好像你，知我苦于是慰我以甜，这就是慈悲。”
“褚玲珑见你苦而不自知，便痛你所痛，苦你所苦，为你保驾护航，这也是慈悲。”
“众生皆苦，谁度众生？众生自渡而已。”
“所以我说慈悲是众生宏愿。”
小璇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如果世界众人都慈悲，为何还会有杀戮呢？”
罗睺计都垂眼看她：“慈悲与杀戮冲突吗？”
小璇玑语塞。
“有为贪婪私欲而杀戮者，亦有心怀慈悲以杀止杀者，杀戮者众，杀戮的理由也多种多样。”
罗睺计都抬手抽出小璇玑眼上的绢巾：“就好似有人见刀兵，想月色明如水，剑器动四方，而有些人两股战战，疑神疑鬼。”
“杀戮不一定是坏事，但怀着杀戮之心或者成为毫无思想的杀戮机器便总少不得腥风血雨。”
小璇玑看着眼前面容如玉的男子，探身问：“那嘟嘟何时会杀戮呢？”
“我心有不平时。”
“心有不平处，便要问一问这天能否给我公道？无人予我公道，我自去证个公道。”
罗睺计都说着站起身，朝着小璇玑伸出手：“还有最后两样东西，来。”
小璇玑把手塞到罗睺计都的手心里，任他带着自己坠落。
花市灯如昼，暗香留人久。
可是璇玑看着周围的人却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
酒醉癫狂者，或含混不清地叫喊着什么，或含着痴愚的笑容被燃烧在血管中的酒液麻痹。
穿梭在风月场间的男子脚步虚浮，身上混杂着各色脂粉气，脸上却还带着沉溺其中不愿清醒的笑容，追逐着下一场寻欢作乐。
大把大把的金块被丢掷在这销金窟的桌上，地上，缠杂着某些拳拳到肉的击打声。
酒，色，财，气。
世人道，使财能开鬼门关，品世间琼浆玉液，狎玩绝色佳人，买骨肉残杀取乐。
罗睺计都像是这醉生梦死中的一朵乌云，带着小璇玑踩过被酒液洇湿的猩红地面。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这虚妄世相，从容不迫，沉声道。
“你当知，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雷烟火炮，所谓极乐大道便是与这些毒物相伴而生。”
“那这怎么能称为极乐呢？”
“极乐何如？”
罗睺计都牵着她走上楼去，淡淡发问。
可璇玑顾不上这问题啦，她被眼前的女子吸住了眼睛。
该如何形容她呢？
应当说，她就是极乐本身，她就是渡不过的红尘。
她身在酒色财气里，眼神却清醒得像两丸寒星。
“能入极乐之道者，非有大毅力不能成。”罗睺计都也看她，但是始终神情淡淡。
璇玑能感到嘟嘟的心跳得十分平缓。
酒色财气日日腐蚀你的道心，消磨你的意志，山呼海拥的吹捧堆到脚边，谁能不心动呢？
罗睺计都声音低沉，引来那女子的一瞥。
一眼荡魂，不外如是。
“身在极乐之沼，心在九霄天外，我名苏未然，道友，请了。”
小璇玑捂住嘴巴：“她，她跟我们说话了。”
“这不过是我记忆中的场景，她对话的是几千年前的我。”罗睺计都眉毛都没动一下带着小璇玑继续拾级而上。
他们看向底下，一片狂乱迷醉。
身在此处，何如？
当知极乐大道乃是纵其身而拘其心，只是不明所以的人看来，极乐大道便只剩下酒色财气四污浊罢了。
灯火渐渐熄灭，美人娉婷立在原地，整个场景离他们远去，隐没于黑暗之中。
“还剩下一问，此问终了，我便要考校你。”
璇玑抿了抿嘴，心里也有了几分不服气。
“来！”
小璇玑虽然承认自己笨，但是被嘟嘟看不起，就是被自己看不起，那不能够！
小璇玑主动拉着罗睺计都往前走，一阵风吹得她松开嘟嘟的衣角，手臂挡在眼前，眼睛闭紧。
耳边忽然传来一问。
“最后一问，何谓无情？”
小璇玑猛然睁开眼睛。
她看见罗睺计都穿着一身甲胄，安静地立在一池浅蓝莲花之畔，一方玲珑白玉亭中，眉眼中透着悠然和轻松。
他看过来，目光悠然看向这边。
可她身边也站着一个嘟嘟？
一道轻柔的男子音色传来，来人一身白衣，气度不凡，然面容却始终看不清晰。
“计都兄，好久不见。”
小璇玑觉得心里骤然电闪雷鸣，她捂住心脏，抬头看嘟嘟。
黑衣罗睺计都站在璇玑身边：“专心。“
小璇玑这才压下心里的情绪，继续观看。
但见甲胄罗睺笑道：“柏麟兄，今日之辩题，吾已想好，君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柏麟失笑：“计都兄所愿，固不敢辞，计都兄请。”
甲胄罗睺笑着开口道：“夫大道也，何谓无情？何谓有情？”
柏麟沉吟片刻：“计都兄莫不是因我战力不足便在论道一途上让我？我修的可就是大道无情啊。”
甲胄罗睺笑着，不肯承认：“君误会了，吾不过是有感而发，与君探讨而已。”
“好罢，那我便不客气了。”
柏麟帝君放下手中茶盏，思忖片刻后。
“夫大道者，天地之秩，万物之序，造化之准绳。论其有情无情实则是一场虚妄。生为世间万物之一，便是有情。”
甲胄罗睺忍不住低声笑了：“君岂非自己否定了自己所修之道，这一杯，怕是要罚君先饮。”
柏麟摇头：“计都兄莫急，我还未说完。”
“哦？”罗睺计都身子微微前探，“愿闻其详。”
“大道无情，何生万物？大道有情，何须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我修大道无情，所求并非无情，而是摒除私念，求天地秩序，三界安稳，我之无情不过太上忘情。”
“君之所言，以苍生为念，吾心甚是钦佩，当浮一大白，吾先干为敬，君请。”
……
“太上……忘情。”
小璇玑喃喃自语。
“这也是嘟嘟的记忆？”
小璇玑回过神，周围却是漆黑一片。
她感觉不到嘟嘟了。
她倒没有恐惧，脚底柔软的触感叫她新奇地踩了踩，与此同时一段幽香先声夺人，夺走了小璇玑所有的注意力。
“好…好香啊……”
随着这句话，黑暗中一个曼妙的女声轻笑而过。
那笑声像是一轻软的鹅毛从小璇玑耳边扫过去，曼丽撩人。
小璇玑忍不住去揉自己的耳朵。
一双软玉般的手臂从她背后压过来，环住她的肩膀。
轻软的薄纱带着微微的凉意落在小璇玑的脖颈边儿上，女子的唇舌带着花蜜的香气落在小璇玑的耳边。
“你在闻我吗？”
“你喜欢我，是吗？”
清冷幽微的气息与嘟嘟的感觉不谋而合，每一分都落在小璇玑最喜欢的点上，叫她忍不住放松警惕。
是嘟嘟的味道，她挣扎地想，可是嘟嘟……从刚才就不见了……
被压着的手臂努力抬起，璇玑的手指尖微微绷直，像是要从这绮丽到妖异的幻梦中逃走。
可惜网织黑暗的妖魅不愿意放这纯白的猎物离开。
“别走啊…回头看看我。”
握住小璇玑臂膀的手像是花一样柔软，将她轻灵地转了个个儿。
黑暗被渐次亮起的灯驱赶到脚边。
“唔……”璇玑忍不住挡住眼睛。
她放下手，眼前的女子带着面纱，眉眼似弯非弯，眉心一颗绯红的花钿，头上高高的飞仙髻，宽袍广袖，如月色清寒，但是眼角眉梢又流露出一股淡淡的魅惑。
她垂着眼睛摘下了面纱。
小璇玑瞪大了眼睛。
她们长得一摸一样，不过是一个稚嫩无忧，一个成熟薄凉。
对面的女子摊开双手，在小璇玑面前转了个圈，裙摆一层层像是水波一样荡漾出去。
“你是谁啊？”
女子歪歪头：“我叫揽月，我就是你，我也是罗睺计都。”
“骗人！我跟嘟嘟才是一个人，你不是的！”
小璇玑气愤地亮出小拳头，但是…她下不了手。
没办法这位跟她长得很像的姐姐真的很特别。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任是无情也动人。
见她迟疑，揽月捂着嘴笑了，眼睛却冷下来：“不舍得打我？”
她向着璇玑走过去，塞给她一把剑：“那就同我一起复仇！”
小璇玑握着剑柄，有些抗拒。
然后眉心一凉，眼前只剩下一个嘟嘟。
小璇玑：？？？我那么大一个“揽月”姐姐呢？
“嘟嘟？”
“清醒了？”罗睺计都揽着璇玑的肩膀，“你刚才闻到了梦貘的引梦香，昏睡过去了。”
小璇玑呼出一口气：“原来是梦啊。”
真是吓死人了，只是手心里硬硬的……
是一块儿镜子碎片？什么时候在的？小璇玑想不起来，以为是什么东西具像化在这灵台之中了就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罗睺计都把小璇玑的动作看在眼里。
他们两个人心意相通，在罗睺计都为主导的这方精神世界里，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何况是璇玑陷入的梦境。
罗睺计都目色深深。
梦貘是惯常爱在梦境间隙行走的生物，虽有灵智，但性情孤僻，喜爱食人梦境。
论起来梦貘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是人或者仙。
它们自成一派，只为梦境之主服务。
方才就是一只梦貘路过，引发了这诸多动荡。
传说引梦香能引动记忆碎片，构筑梦境，是以梦境难辨真假。
罗睺计都看着毫无所觉的褚璇玑，他对战神的记忆仅仅到她被天诛为止，或许，那揽月并非虚言。
她正是战神转世之一，褚璇玑的前某一世。
罗睺计都想通其中关窍，看褚璇玑疑惑不解的样子，顿觉无奈，于是开口岔开她的注意力。
“如今，我问你，逍遥、圣德、慈悲、杀戮、极乐、无情都各自代表了什么？我又想告诉你什么？”
小璇玑有些丧气地低着头，露出小小的发旋：“我还是没有完全明白。”
“逍遥就是逍遥呀，圣德就是圣德嘛，慈悲心我懂了，杀戮我也能理解，但是极乐和无情也太似是而非了，这六种东西合在一起难道就是大道嘛？”
罗睺计都盘膝坐在琉璃台上，垂着眼看她。
小璇玑忽然觉得他平淡的目光有些讨厌。
“哼！”
小璇玑猛地站起来，离罗睺计都三尺远，捂住了脸，不肯叫他瞧见。
罗睺计都看着自己的元神，这又蠢又娇气的小东西。
“好了，你过来。我告诉你便是。”
小璇玑捂着脸，还是不肯动弹。
“来。”
罗睺计都伸出手。
小璇玑踢了踢裙摆，从手指缝里看罗睺计都，看他没有不耐烦，才慢慢慢慢把脸露出来。
她小步小步挪了回去，眼巴巴望着罗睺计都，手抓住了罗睺计都的手掌，脸蛋贴在她的手心里。
倒是好哄。
罗睺计都心道，这日后若是被旁人蒙骗难道也如此轻易？
只是小璇玑对着他笑一笑，满是依赖，他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总归，她都会回到他身边。
“我教你看这六道，逍遥道言放达，圣德道谈责任；慈悲道为众生宏愿，杀戮道则为心中不平；极乐道探寻人性放纵，无情道谈天地法则。”
罗睺计都垂眼看她，欲为她种下一颗慧心。
“何时逍遥？何时圣德？何时慈悲？何时杀戮？何时极乐？何时无情？”
“为人，为仙，为魔，为妖，立身处世总要审度这六个问题。”
“吾以此叩问本心，吾之所行即为我道，这就是罗睺计都的道。”
罗睺计都看着小璇玑的眼睛，认真道：“万事万物经历不同则道不同，故有万类霜天。”
“你不必完全遵循罗睺计都的道走，褚璇玑想要走什么道就可以走什么道。”
“哪怕背道而驰？”小璇玑有些担心。
“哪怕背道而驰。”
罗睺计都回答得简短有力。
小璇玑看着嘟嘟的眼睛，觉得心中烙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听见他说。
“只有一点，褚璇玑，不论走何等道路，勿偏听他人所言，要先做自己。”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