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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新妇与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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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如瑛从校门走出来,身旁的林家小姐瞧见盛家的车,放开了友人的手。
“那说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周萍这个角色,但你真的很适合,就当演着玩好了。”林宛平软软说着,像只声啼婉转的雀儿。盛如瑛漫不经心地点头,与她挥手道别。
坐上车,她从包里找出面小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细看。苍白的脸,表情冷淡,眉目是秀丽的,却有种很独的气质,像一撮燃尽的余灰,隐隐有火星埋在其下。要她来反串演周萍倒也合适,但盛大小姐嫌麻烦,碍于林宛平央求才勉强配合。
车一路驶回盛家大宅。本来该是四世同堂,但几年前老太爷去后分了家,二房一支迁去京城,留下的大房一脉子女,除了盛如瑛,还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兄长盛如璋,平日里醉卧美人膝,醒了也是个昏昏然的东西。但偏生带了把儿,盛老爷子约摸还是要把家产大头留给他。
青石板小路在脚下笃笃叩响,盛如瑛穿着女校校服和玛丽珍鞋,长裙翩跹,从浓浓花影中走入大堂,看到父亲盛老爷子在等她,边上站了个戏装美人。注意到她的目光,美人抬起脸对她微微一笑,满院的花都失了颜色。
盛如瑛认识的一个老派票友曾告诉她,戏子的妆容是三分颜色也能化作十分,卸了妆多是清秀,台上却能一个赛一个艳光四射。她自己不爱听戏,但多少也见过些戏子,这是第一次被一个戏子容色所摄,恍惚间站在原地不动了。
“阿瑛。”盛老爷子唤她,“这是未来盛家的新夫人,以后对她恭敬些,莫要与她置气。”
盛如瑛原本惑于美色,闻言立即冷淡了下来。盛家原本的主母也是大户人家,生了一儿一女,但父亲是个风流性子,母亲逮住好几次也奈何不了他,于是终日郁郁,最后年纪还轻就病逝了。因此盛如瑛始终哽着一口气,对父亲连同不安分的兄长常常冷脸相对。
但她也心知这气不应该对着这位新夫人,与其对付她倒不如想办法给父兄使点绊子。盛如瑛咬牙,朝美人行了礼,唤了声“夫人”,旋身而走。
盛老爷看着姑娘离开,讷讷地向盛之珏解释:“当年我太过多情害她生母抑郁而终,这孩子一直记恨着。不过她拎的清,不会故意为难你。”
沈之珏一脸艳妆,声音却很凉:“为风流事惹得家宅不宁,并非明智之举。”
盛老爷也理亏,速速转移了话题:“你这次来,有多少人清楚?”
“沈家明面上只装作不知,以免与陈家主家结仇。但南城陈家旁支用阴私手段害我舅母家家破人亡,这笔帐还得算清楚。”沈之珏声音里显而易见带了狠意,“为商者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枯枝败叶自然要有人修剪。”
盛如瑛回屋,从雕花木柜上锁抽屉里找出最近的账本,一页页仔细翻看。盛老爷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女儿是认真教导,她的从商之道大半都是父亲亲手教的。可惜家业最后还是交到盛如璋那浪荡子手里的,她只能慢慢把自己的人插进去,尽可能多攥些利益在手里。
“阿瑛若是男子,定然能让盛家长兴不衰。”父亲感叹犹在耳边,盛如瑛握紧了手里的笔,想起那位美貌的新夫人。
所以女子,就合该嫁给男子做当家主母,或是像养着的花儿雀儿么?
“你家姑娘,”沈之珏突然说,“看起来就是个厉害的,就是年纪轻了点,再过个十年必定前途无限。”
“阿瑛的才智远胜她兄长,可惜是个女儿家,终归要嫁出去的。”盛老爷惋惜,“她一直没有挑中的,眼看着都二十了,虽然现在时兴什么自由恋爱,不要父母做主,但总归还是要早点决定的好。”
沈之珏没接话,只是眼里划过一丝冷嘲。
次日清早,盛如瑛坐在餐桌前搅动调羹,抬眼看到新夫人进屋。洗去了昨日的浓墨重彩,淡妆的脸依旧美艳,如同油画课用的石膏像一样,显现出优美又凌厉的线条。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望过来,让她微微晃神。
“我听闻夫人名唤玉玉,是幼时闺名还是随意取的?”盛如瑛直接地问。她昨日找人查了这位夫人,只知道小半个月前一个叫玉玉的戏子声名鹊起,被盛老爷看上带回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查到,“若我没猜错,夫人之前也是良家子。”
对面的美人投来一瞥,眼波盈盈:“我名字里有个珏字,双玉为珏,便唤玉玉。其他的可以问你父亲。”心里却想这姑娘昨日才一个照面就动手去查他,果真是个厉害的。
盛如瑛皱眉,忍不住坦言:“我父亲并非良人,我猜夫人是感念他相救之恩,但莫要对他情根深重,否则日后必然后悔。”
对面美人螓首低垂,不发一言。盛如瑛又说:“男人喜爱劝妓从良,又喜爱逼良为娼,实际就是在玩弄女子。女子若真因此为他们倾倒,将来腻了遭到冷落便郁郁寡欢,却也无法使他们回心转意。我母亲就是如此抑郁而终,才让我早早看透。”
她想起母亲的容颜,又看着面前的美人,悲哀之下只觉得年年岁岁女子都相似,花开花落代代无终。
“我去学校了,夫人慢用。”她放下调羹,起身走出门。沈之珏这才抬眼看她,一面觉得小姑娘把自己当成女子劝说实在好笑,一面又觉得盛如瑛倒也言之有理。只可惜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虽身为男子,却也绝非她父亲那般浪荡薄情。
他垂眸,注意到对面白色餐巾上有一点口脂颜色,是从杯子边缘擦下来的,像绯红的花瓣落在白色瓷盘上。
盛如瑛在学校里去找了那老派票友似的友人,苏家的苏梅鹤。昨日找人查盛家新夫人的时候,发现了有一张黑白的剪报,照片里青衣美人甩出水袖的侧影,风情万种,底下写着“梨园新秀”的字样。盛如瑛把这张剪报给苏梅鹤看,果然得到相似的回答:“对,我前两天还听了玉玉一场戏,她应该是程派,扮相极美,唱腔也好,谁知道转头就被你们盛家接过去了。”
“除了玉玉这个名字,她还有别的名字么?”盛如瑛依然怀疑,总觉得有些巧合。盛老爷子也是百花丛中过,怎么这次偏偏动了真心,把人娶回来了?
“不清楚。她就突然出现又离开了。”苏梅鹤说完,又问,“今后我能去你家听玉玉唱戏么?毕竟是你们盛家人,总能行个方便。”
盛如瑛挑眉:“再说。”
“我要是盛老爷子,可得好好捧着她。”苏梅鹤笑说,“听说那个当红的花旦,头面都是她的贵人从京城请人打的,你猜有几斤重?”
盛如瑛看她比了个数,自己咯咯笑起来,忍不住想昨日新夫人只是简单挽着发髻,不知戴上一整套头面将会是怎样风华绝代。
晚上回到家,盛如瑛发现父亲和新夫人都出去了,便自己回屋。查完账后又开始看《雷雨》的剧本,晚饭也没顾上吃,直到夜深人静才感到饥饿像火燎一样,脸色都白了几分。她扭开餐厅的小灯,借着光去厨房端了一盘凉掉的云片糕,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吃。
刚吃完两片,沈之珏穿着繁复的寝衣走过来,有点惊讶地看向她。姑娘穿着孔雀蓝的长裙,在刺眼灯光下愈发衬得脸白到透明,口脂全擦掉了,唇色雪白,乌压压的发像一团墨色的云。
“夫人。”盛如瑛咽下一口糕点,轻声问,“怎么了?”
“起来倒杯水。”沈之珏往厨房走,盛如瑛也站起来:“水瓶里有热水,但塞子很难拧开。”看到案上有一对西洋骨瓷杯,顺手拿了一只递过去,弯腰把软木塞用力打开。沈之珏愣了下,很快笑晏晏地接过,问她:“你怎么现在吃东西?”
盛如瑛没说看账本,只是说学校里排《雷雨》的话剧,她背词忘了时间。沈之珏皱眉,把手里的半杯热水强行塞给她:“那你也不能吃冷掉的糕点,必须喝点热的。”他盯着姑娘不情不愿地喝了两口热水,一副恹恹的样子,温声说:“早点睡。”
她点点头,放下杯子转身上楼。沈之珏抬起头,只看到那孔雀蓝的背影融入一片孔雀蓝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