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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01 Light•Secret pala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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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无论是哪一个季节的最后时日,残末的风吹过皮肤都是如下针砭。孤傲的骑士默然独立于清泠的石栏边,一手轻抚着沁凉的光洁石柱,侧身伏在上面。一袭深赭色的及膝长袍使他魁厚的身形在夜空下落的更加硬朗,边缘镶制紧密的银白皮毛则盈盈反照着从浓云后露出的月色。长袍上手工缝制的金色盘花纹路密密匝匝的布于其上,在夜月残存的朗照下隐去光芒。
摘下同种样式的软帽,骑士感到自己不羁的黑色短发仿佛被封动了起来,连口中呼出的白气也在下一秒落上胸前波浪皱褶的米色领巾,凝成碎冰霰似的夜露,在领巾中央那枚小小的朱红珍珠上。
然而即便如此....他转过身望着以向外大敞的落地窗为界限的那一边,奢华的前厅里的歌舞升平。暖烘烘的热气还时不时的穿透冷夜扑打面庞。如此寒暖不断交替反而更让高大的骑士不由自主的打起寒噤。
既便如此,他还是不想跨越那光与暗的界线一步。
冷漠的骑士转而侧目远望头顶上方难得一见的皓月。月光下的罗布塔格山在暗夜里无声的隐没了蜿蜒的曲线。没有群星,只有在眼中愈发灰暗的月光灰暗的倾泻,笼住只在今晚喧哗了一些的维勒利亚城。
也只有在这种日子会显出白日里耀尽繁盛的宫城并没有在黑夜里沉静着死去。回想起平日夜里毫无杂音的宫殿,花园与门廊,连他都觉得会被隐匿其中的死寂淹没,避之不及。
随着游离的目光落在后花园,神思渐渐聚集起来,定格在灰黑下的血红蔷薇花墙上。
那是一种相交混杂的粘稠色彩。
骑士嫌恶的收回目光,拉伸视线正巧遇上厅堂内被盛装华服的人群围在中央的那人,他优雅的调整站姿,特地留出能望到骑士的畅通无阻的视线空间。
歌舞不断,悠扬的圆舞曲还在奏着。壁火辉丽,华灯繁明之下,高贵的那人摆正修长的身姿而不居高临下,缓缓高举手中的高脚玻璃杯,隔过玫红的酒光对他莞尔一笑。
见此,骑士便立刻恭敬地站直身子,拿起身边燕尾服侍者银盘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博得那人满意的微笑。
而他总觉得自己不曾在那人倾示笑意的范围内,从那时候起,他就变的不愿接近那人一直如此透明的微笑,因为刚毅的骑士觉得...那仿佛一触即碎。
非即非离的,隔着落地窗划开的晦明界线,阳台上的骑士在寒月冷光下单膝跪地,向着那人低垂他孤傲的头,将软帽压在左胸前低语道。
“生日快乐,殿下。”
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消失在人群里忙着应酬了。骑士便站起身继续观望清冷的夜景。沉默依旧,落寞未改。其实虽然在黑夜里有绵绵不断的死寂,在记忆里他对于此却从未讨厌过。
他讨厌的是暖色。
然而矛盾的是,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这座血红蔷薇迷宫却令他无比神往。花墙迷宫中央的石柱白亭更像是一个闪光的漩涡,搅乱了自己的心智。
骑士努力闭上眼,耳根灵动。他仿佛听见了一种渺远的竖琴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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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偌大的落地窗前坐下,仰首深深望向寥远的夜空,纹丝不动宛若一尊出自名师手中的光洁雕像。唯有唇边时不时浮现的莫测微笑,才证明着那本是还存在着的物体。
因为这个默然遥首的金发男子苍白脆弱的如水晶,仿佛会随时在月光里蒸发消散。
除却窗前这片月色沐浴的光亮天地,没有开灯的屋内被浓的化不开的黑色吞噬着,仅凭着细微的洞察才稍可感知,未知的黑寂里,墙面上的壁画模糊的轮廓,以及角落里冷眼望着固定方向的半身像雕塑。
交错的窗棂影子断折着自他身上铺陈到乳白色的地毯,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诡谲乐章。在阴暗的背光处弹奏着悠长曲调的少女,随着华座上的男子轻柔的挥手而停下了琴弦上跳跃的指尖,照他的意思将玻璃几桌上的两盏酒杯满上。粘稠的月色照出粘稠的酒光,深沉的赤色波荡着吸吮一切光芒,渐渐平静下来的光面映出少女纯美的面容。
倒毕,少女便习惯性的怀抱着竖琴席地而坐,稍显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凝视着几桌上的两杯满酒。离开阴暗坐于光下的她有了更细微的轮廓,淡金色的松软长发在地毯上四处伸张,一袭纯白的抹胸长裙衬出眼底的清澈,边缘镶制的蓝水晶则更显圣洁。
只是一切在月光的闪耀之下,有掩饰不住的诡异。
“那个...”良久,少女按耐不住心里的疑惑,张开甜美的嗓音问道,“为什么要准备两个杯子?要有客人来了么,法...”
“嘘——”在她叫出自己名字的前一瞬,男子将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随即便继续目不转睛的望着明月,玩转着手中的玻璃酒杯,举手投足间遮不住优雅贵气。
于是沉默的少女也一同望向夜空。也不知自从自己有记忆以来有多少次陪同眼前的温柔男子这样一同赏月,看淡血色的月亮在墨色的夜空里盈了又亏如此轮回。而在没有自己之前,他又独自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夜?曾经听那人说过,眼前只是扭曲的幻象而已,真正的月亮皎洁如玉,而维勒利亚城上方的夜空从来都是深邃的藏蓝色。
那人这样说起的时候,脸上总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是雪季最后一场盛宴在悄然的东风里若即若离。她似乎记得读过的书里说,那种复杂的表情叫做怀念。然而今晚连自己也能感觉到那人的喜悦正在蔓延而溢于言表,是因为那轮淡血色的月在今晚毫无瑕疵么?
“叽...”听到那人唤自己的名字,少女连忙扯回神志凝于他身上。恍然开口的那人已经站起在落地窗前深深仰望,冰冷的窗玻璃凝结住他唇边白气尔后消散。
她望不见他的神情。
“满月了...”他默然垂下眼睑,感觉到微微颤抖的声线,“奏曲吧,叽。”
“是。”领命的少女微闭双眸,十指灵动,挑拨之间便飞扬出华美的乐章。
只是这音符又会到哪里去呢?是会飞入云端,还是堕留深谷?是否会传到不知在这里寂寞了多久的那人,将自己包裹起来的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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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渐渐松开方才一直紧握的佩剑,紧绷的双肩也松懈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瞥见脚边熟悉的标记,静穆而立。
多少次了?又走回到这里。真不知这座蔷薇迷宫是否受到结界的影响而变得如此诡异——还是自己天生就不擅长走迷宫?
他有些头疼的闭上眼,不去理会四围拥簇的蔷薇,想起不久之前皇子的那位贴身侍从向他所传的话——
“殿下在后花园中心亭那里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现在忙于应酬不便亲自去办,希望您立刻前去替他处理。”
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此焦急?又为何让自己去,那人的随身侍从办不到?种种疑惑在他心头集聚,然而忠诚的骑士从来都只有低头领命,丝毫没有诘问的权利。况且照那人古怪的性格,恐怕如何问也......
他在藏蓝的夜空下极目仰望。罗布塔格山顶上空深处好象有绚美的极光浮动。他在一刹那看失了神,然而什么都浸染不入这个男子深红的眼眸,无论是血红蔷薇的娇影,还是天幕下的苍凉。
“眼睛是迷惑人心之物,迷宫是要用心走的。即使闭上眼,顺着心的方向也可以找到。”
一动不动的骑士霍然的扯回思绪,找寻声音的来源。那句字字清晰的话来的毫无预警,不似由空气传入耳朵,更像是从心底浮出。
自己的记忆么?......抑或...
挺拔的骑士漠然扯动嘴角。自己可不同于那些神官,相信神谕什么的。
短暂的神志脱轨后,他又集中精力思考着如何走到白亭的问题。茫茫的视线里只溢满了集黑夜与月色于一身的蔷薇花,微风过处窸窣作响。
用心走么...骑士低沉地回想,眼睛若是迷惑......他定了定神,继而缓缓闭上深红的眸,迈动脚步。
眼前并不是纯粹的黑暗,浓浓的黑里有奇异的丝线在舞动,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指引。他闭着眼在迷宫里健步如飞,那速度或许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只觉得耳边风声过隙,头顶碧落的月色清明。
行走片刻,他恍惚看到黑暗里迅速闪过一星点白光。于是他停下来,睁开眼——其实在长久的闭眼之后,再睁眼的那一瞬,眼前仍是被黑暗侵蚀的景象,凌乱的拼凑着。
所以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认识到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稍有残旧的的石柱白亭。亭上莹莹的白光安静的散发着,与月光蔓延的方式截然不同。
“用心走...啊。”冷傲的骑士不觉喃喃,觉得自己仿佛要与白亭的投影融合。
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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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充斥在点点壁火华灯照亮的花镜长廊,两侧静穆相对面立的雕花落地镜映出无限延展的诡秘空间。顺着尽头看去,闪亮的玉石廊道迷失在闪亮的花镜深处,在模糊的交界处回荡起空洞而急促的脚步声。
急速行走的那人身形稳健,光洁黑亮的过肩长发随着华美精致的衣袂而摆动,眉心处绽放的莲状水晶冠闪耀着冰蓝色的光泽,边缘直直飞入发间,衬出宽广细腻的前额,而眉宇微微耸起,俨然一副王者之相。
必须马上去......王者愈加抿紧唇角,加快了脚步,即使焦灼一举一足间也不失器宇轩昂。
“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蓦然传来与时不符的话语,打乱了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父王大人?”
王者泠然回眸,不起波澜的望着向自己行毕礼节的那人,语气淡然而不失威慑力,“皇儿,如何抽身至此?不必陪奉前来恭祝你诞辰之日的元老神官们了么?”
“禀父王,他们正极歌舞之乐,侍从已经由我交代好了。父王大人不必忧虑。”皇子一字一顿,不卑不亢。
“这就好,”他回过脸不再看那人,“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正欲迈步,却发觉那人已然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恭敬的站在自己面前,说着仿佛念碑文一样不带感情的语调。
“那么父王大人,”皇子目光上移,冰蓝的眸子直视他的深邃里,“是要去‘那里’么?”
王者紧紧盯住自己的后辈许久,淡淡收敛了虚伪的正式礼节腔调,“你知道的,今晚满月,‘那里’定有变动啊......由伊。”
上一次这样真正称呼他的名字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从“那时”起,多少年来,那孩子对待自己真是恭敬如冰,于是自己也就顺势抓起了帝王与父皇两样威仪的面具,沉重的扣在脸上,终日以此来限制那孩子的所作所为。
羽翼渐丰的鸟儿会弃巢不顾而远飞么?他们有一天会不会反噬风烛残年的老鸟呢?
他不知道。
“由伊知道。”那人仍是如此一板一眼的回答。
被他换回神思的王者这才正视挡在自己面前,这只坚强的雏鸟,“你可知道‘那里’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由伊知道。”
“你可知道你的人正在‘那里’,已经打破了我设下的阻拦,就要抵达禁忌的交界口?”
“由伊知道。”
“那为何还不去制止?”王者眉头微蹙,低低诘问,“若任之由之,他便会打破结界而到那个世界去。”
皇子唇边扶起一抹欣然的微笑。
“我正是想让他进去。”他站直修长的身姿,眼带笑意却语气冰冷,“是我......命令他去的。”
他竟一时语塞,内心稍不平静,万般的猜想与假设缠绕心头——自从他长到这般年纪,洞彻他心思已是难事。
“...由伊,”王者唇边浮起微小的弧度,语气温软,“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风度翩然的皇子默然俯首示敬,良久开口。
“如您所想。”
王者不觉一震。他想不透这简单的四个字里蕴含了怎样的感情。年华流逝,当初单纯的孩子如今也学会了不动声色的隐藏,学会了该怎样回答,才能既点明心中之意也不戳破这层微妙的玻璃纸。
看到那人不言不语,由伊便自顾说下去,“父王大人,您应明白,即使我不命令他去,他也会自己去的...满月之夜的蔷薇迷宫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况且......”他稍微顿住,察看那人瞬息万变的表情,“况且那个人,也并不会就只有静静的等待吧。”
此语一出,王者觉得世界已然离他远去。
“父王,”由伊漠然动了动嘴角,笑的苍白,“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然而诅咒也不会。”王者转过身,无比悲哀的说道,“无论如何,请你记住。”
由伊再次俯首长久之后,才抬眸望见那人向来时相反方向远去的背影,冰蓝的瞳幽深莫测。
“诅咒......么...”他不觉扶额,低眉苦笑。
那种东西,在“那一刻”之后,自己可从未忘记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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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便是所谓的...重要的事情?
月光使得园心亭下有了淡淡的投影,在地面上拉长的平行石柱影蔓延上了亭中央的玉石桌。圆形桌面上隐约可见一朵蔷薇妖娆盛开的雕刻纹路,映衬着其上琉璃花杯里,一枝稍显狼狈的血色蔷薇。
虽然很想立刻转身就走不去理会什么命令不命令的,他还是顺手拿起了花杯旁边的简便信笺——
“小黑,今晚可能应酬比较多没时间来这看这小家伙,你就替我把这事办了吧...新鲜的水在远处的花池里,注意不要把花杯打破喔!
你诚心效忠之人”
结果发现自己更想立刻转身就走了。就算知道那人爱花成癖,但是给花换水的工作,怎么样也沾不到自己责任范围的边儿吧。况且......
“小黑...”骑士咬牙切齿,额露青筋,“这是什么称呼!”
一边重复着既然已经来了就顺便做吧这样根本不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一边冷着脸将琉璃杯拿到低矮的花池边清洗,换上清澈莹透的池水,摆回桌上原处。
其实...自己也是想来看个究竟的,一直以来从未深入过的蔷薇迷宫,今夜到底是何事吸引着自己。以及...
骑士不觉轻轻触碰耳郭。
以及这挥之不去的,不知何处飘来的淡淡竖琴之声,那悠远的旋律让毫无音乐细胞的他倍感熟稔。
尽力不去想那曲调,他将落败的蔷薇插入琉璃杯。月影徘徊,吸饱了甘露的花冠在亭下阴影里战栗,一片一片花瓣优雅的舒展开来,伸扬着妖美的气质。
他不禁看呆,目不交睫。
转瞬之间,一朵蔷薇在他面前复活。
骑士倏地缩回手,指尖微微吃痛。大概是被花茎上新生的利刺生生扎入,皮下殷红的一点处如一枚朱砂。血珠渐渐外涌饱满,直至滴落在玉石桌上。
并没有在意这等小伤,粗犷的骑士随意揩了揩便欲回身,却赫然发现了玉石桌面上蔓延开来的变动。
自己指尖滴落的那枚血珠无限的铺展,在蔷薇雕花的凹痕里疾速游走,直至布满整个盛放的图案。月光开始偏移,阴影在月色下颤抖着扭曲起来,尔后是玉石桌,亭柱,不远处的花池,最后是脚下的土地——一切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番超乎常理的扭曲,断裂。色泽相交混杂。
世界在他面前,妖冶的舞动。
然而那一瞬犹如刚才复活的蔷薇一样迅速,在他还未萌生逃离的念头时,眼前便恢复了原状,这样不自然的静谧好像舞曲之间短暂的间隔。
直觉中,有什么悄然蜕变了。
或者说,周围的整个世界,在刚才的那一瞬的扭曲后,已然焕然一新了。
他这才走出园心亭,拉伸视线,深红的眸光隐隐闪亮——
整座蔷薇迷宫全部退去了血红色,变得宛若冰雪!不,或许这才是蔷薇迷宫的本相,一直在另一个空间隐匿着自己。夜风依旧,花池的水同样清冷,迷宫外的宫殿仍富丽堂皇。
园心亭玉石桌中央的那一枝蔷薇,却依然娇红似血。
一切有说不出的诡异。
本应冰凉的夜息在那变动之后仿佛膨胀,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温润质感。感触着着微妙的变化,骑士恍然发现耳边的竖琴曲调几近真实,从飘渺的远方行至身边,或许更确切地说,正是从那幽静的宫殿内传出。
循着声源,他向迷宫外部迈去,行走于纯白花墙之间。这些蜕变的生灵们变得如此安静,不再喧哗,却令人感觉笼在一层惨烈之中。
他不禁驻足仰望。
而那摄人心魄的漆黑的天色里,绽放光芒的竟是一轮血色赤月!淡淡充盈着这个世界的月光,在墨色夜空的陪衬下显得无比殷红,光莹洁白的蔷薇花在月色中变得犹如嗜血的恶灵,残暴而脆弱。
这样殷红的月光也洒满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啊。渗入骨髓般深刻。
真是一个奇谲而瑰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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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在巨大的蔷薇雕花门前顿住,确定那奏曲者此刻便正在这扇门后。
方才一路穿过殿后花园,进入者华美的宫殿,周围除了那优美的竖琴曲调再无他声,厚重的宫殿又恢复了以往夜里的死寂。他意识到自己是无意中进入了所谓的结界,曾经听神官们说过的,必须要通过特殊方法才可出入的异世界。
而那关键之处,就在这门后了吧。
骑士深吸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门。伴着古老的钝响,门后的景象一一展开。
偌大的落地窗外的月光是室内唯一的光源,海蓝色的窗幕松散的垂下来遮住大半窗户,使屋里更显晦暗。那片小小的亮光里,精致的小圆桌上两杯深色酒闪动着诡异的碎光。将一切景物快速尽收眼底后,他不觉松开了扣紧佩剑的手,转而凝视着面向自己背光而立的那人。
恍若惊雷,他深红的瞳猛然收缩,眉峰高耸,连唇角都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
那个人是......
“欢迎。”身形修长的那人缓步走下落地窗前的几步小阶,毫不明亮的背光浮动在他暗淡身影的边缘,“黑大人。”
随着步伐的移动,诡异的血红月光映亮他的面颊。高贵的浅金色短碎发,幽远的冰蓝眸子...一切既如此熟悉又异样不同。
他随手拔剑,直指那人眉心。
即使是与那人相同的脸,直觉中却确定不会是他。那么就无需顾虑什么剑锋所向了!
“你是谁。”毫不失冷静,骑士低低叱问。
“啊啦,不记得了么?...还真是伤脑筋啊。”冰冷的剑气之下那人纹丝未动,连面容不曾波澜。
骑士忽然觉得头痛。
这是...什么感觉?有什么要从脚底涌出来了,却又被阻挡而不能上前。
剑尖颤抖了一下。
“不许伤害法伊!”面前霍然冲出来一位少女,略带哭腔的喊出毫不致威胁的话语,却仍固执的挡住自己。
骑士蓦地一惊,颤抖着收回了剑。
这位少女..这样的面容...即使年龄看起来差了那么多,即使那个人已经...但还是......
“王后...殿下?”骑士不由得呓语。
“王后...?”少女微微一惊,向身后的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那人静静地将她拉至身侧,抬手细腻的揩去她眼角的些许泪迹,目光极尽温柔而又遥远。
“搞错了哦,黑大人。”他习惯性的将少女轻搂在怀,摩挲着她柔软的长发,“这个孩子只是我的‘叽’而已。对吧呐,叽?”
清润的少女抬头凝望他温润的脸庞,然后大大的点头。
“…而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人。”眼神转瞬迷失焦点,变得苍凉而幽远,“我的…母后。”
“你的母后?”其实茫茫睁大双眸盯住那沐浴月光的金发男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已然十年了…黑钢。那么现在是否…”那人兀的提高语调,打断他的思考,“可以让我看看…”
凛然斜睨,并兰的瞳瞬间转为幽黄,行影如魍魉魑魅,急速向骑士闪身而去,他下意识提剑连挡几击,后退数步。刚才那几击直指胸膛,若反映不快,恐怕…
与那人拥有一样面容的他,目的只是取自己的性命?
恍然错失几下,骑士心下暗惊那人的速度之快。回身奋力一挡,借着弥漫的月光他这才看清——那人两手指尖竟有半米之长的锋锐指甲!
血族?!骑士掩住面容上的波澜,迅速掠过他的容貌。幽黄的眸,嗜血的獠牙,以及指尖尖利的指甲…只是血族早在几年前被修罗王殿下击退后一直蜗居在炽热的南方,如今怎会在戒备森严的维勒利亚城里出现?
失神片刻,自己已然应对不住。咬咬牙,骑士回身奋力将剑反刺。在那人再次猛然前冲之时,只得赌上这一剑!
交锋瞬间,他直觉那一剑必重。
时隔多久之后,他是否还会记得那个瑰丽的夜晚,奇谲的血色月光?
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剑身半刺入那人纤瘦的左肩胛,稠红的血顺着寒气四溢的剑身,温暖了他的手。
“痛…”那人僵硬的抬起右手,按压住鲜血不断外涌的伤口。
骑士泠然昂首望向他苍白的面容,幽黄的双眸。
“不过...”那人抬起左手紧握住剑身,笑的荒凉,“那可是很久都不曾体会到的感觉了呢。”
将剑插入左键直没剑柄的同时,离他更近一步的血族后裔,右手赫然撕扯开了骑士胸前的衣襟!
他惊觉,愣怔着顺势跌坐在地,看着那人不皱眉棱地一手拔出长剑,随后血汹涌而出。
那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感觉不到痛吗?
“......”少女一言不发抿紧嘴角站在一边,撇开目光不去看那人触目惊心的伤口...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止一次见到他带着令人惧怕的表情,冷漠的伤害自己的身体,直至血在华贵的地毯上开出烂漫的花,直至站在一旁看到那人的眼神恢复温润如水,自己才敢上前为他止血包扎。况且,毕竟那个人他...
长发少女撩起肩上的发,抚触颈间隐匿的浅疮。
他是一个既需要血,又憎恶血的人。
“惊惧...那不是你脸上该有的表情呐,骑士先生。”金发男子半跪入地在骑士身侧,抬手拂开了他开敞的衣襟,看到了所期望的东西——一朵蔷薇图样的浅白色疤痕,静静地绽放在那人右侧锁骨之下。
骑士瞪大火焰般的眸,不可置信地盯住那人已然转为冰蓝色的深邃眸光里自己的倒影。
方才那一恶战,他只为看到这个...?这里的奇异疤痕,天下应该除了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才对。
“只要这个还在,”诡秘的月光映出他的侧脸,金发男子轻抚呐白色浅疮,温浅的笑了起来。
“记住,黑钢。你是只属于我的人。”
恍若隔世。他记得这句话。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小的时候,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那个人......当时在笑吧...不,好像有泪水滴到了脸庞上。那个流着泪微笑的人...是谁呢。
头愈发的痛了,视线出现扭曲。这个世界离自己慢慢远去,记忆中破碎的世界轮廓开始清晰了。两个迥异的画面竟然融合在一起...是有什么特殊的媒介?面对眼前的人,明明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思绪在越来越不听话的混乱了。
骑士昏沉的抬头。血红色的月光,很令人怀念啊。
“你...到底是谁?......”拼尽最后一丝神志,他低低问出。
那人华丽的笑了。
在月光游走的瞬间。
“法伊•D•弗洛莱特。你所恨之人。”
恨...?
他闭上双眼,感觉身体沉入了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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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一片漆黑。
隐隐约约有细小的,无数的光闪现。血红色的光。飞扬着。
那是蔷薇的碎片么?
伸出手去,轻微的触碰。光融化了,沾满了指尖。黏稠的。
那是血。
他猛然睁开双眼。
藏蓝夜空中皎洁的月色依旧不减,习风阵阵,带不走红色花墙的秘密私语。冷清的园心亭里,自己换过水的那朵红蔷薇完好的绽放。
他回来了。
“醒了?”
抬起头,便迎上那人同样依然不改的笑脸。
“是的,殿下。”即使浑身酸痛无比,他还是恭敬地站起身向那人行礼。
“晚宴已经结束了,黑钢。”那人稍有不满他的表现,“不必再这样了嘛。”
闻言,黑钢不自觉的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那座白石亭,“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将过子夜了吧。”由伊微微歪头,笑着,“你睡了很久呢。美梦吗?”
梦?那样真实的触感...那只是梦么?
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茫然的望着邃远的夜空。
“或许说...”由伊思忖片刻,凑近了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那是‘梦中的真实’?”
黑钢深深盯入那人深不见底的蓝眸。月光在里面碎裂了。这一刻他觉得好像那一切都是那人一手安排的,自己就像...被算计了一样。
他再次板起面无表情的面容,单膝下跪,右手压肩。
“皇子殿下,时间已不早。请允许我护送您回宫殿。”
“...不行。”由伊断然拒绝,随手拈一朵红蔷薇。“难得这么好的娇花明月,为什么不在这多呆一会呢?而且今天是...”
话未说完,由伊便瞅见那人渐渐耸起的眉峰,明明想要反驳却强忍着。
“...好吧。”无奈的皇子转过身耸耸肩,迈开步子,“又是这样一副表情,真是...”
“愿您原谅。”他这才站起身,随之而去。
一路上,曲径馥郁的花墙间,他一直在想刚才发生的事。虽然感觉那样真实,但醒来之后,胸前明明已经被扯开的衣襟,排扣都整齐地扣好,皱褶领巾与中央的红珍珠亦丝毫未变。自己的佩剑光洁如新,找不到任何血迹。只是相比较所谓的“梦境”而言...
现在的触觉反而更加没有实感。
多虑了吧...这样下了结论后,黑钢发觉自己已经是置身于蔷薇迷宫之外,而那人正缓步迈上殿后的阶梯,泠泠月光更突显他高贵而纤瘦的背影。
“呐,我说。”由伊蓦地停住,侧目淡淡问他,“你不喜欢红色,是不是?”
不知如何作答,于是便选择沉默。
“那可...真是遗憾啊。”
黑钢远远望见那人嘴角干涩的微笑,有着本不应属于他的落寞。
“对于...明明拥有像那么美丽的火焰般,血色眼眸的你来说。”
语毕,皇子转身而入,顷刻不见踪影。
“愿您安寝。”以此作结,骑士目送一直不再仰首。
回望时,皱眉。不知不觉浓云叆叇,玉盘明月被挡得严实。
而不知为何,他觉得,刚才那是一个弥足珍贵的,真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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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伊,就那样送他回去...好么?”
面对少女的迟疑,他只是静静看着玉石桌上的血迹慢慢消退。只要再次通过血,在相反的方向使得在图案里的血逆向蔓延就可以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去了。那么来的方法...恐怕是那个人所授吧。
可是,是不是该提醒他要在血迹消退之前赶回去,否则便会失去在结界里的生存方法这种事情呢。由伊。
“诚然,”他缓缓开口,走出亭子沐浴在月光下,“现在让他知道结界的事也无何影响,不过尚且还早...不必担心,‘那个人’会妥善处理的。就算有什么来不及,小小的幻视法术他还是会的哟。”
说着,法伊向她狡黠的一笑。血红的月光映照在他左肩的伤口处,以及他唇边的弧度,显得格外悖斥。
“法伊,”叽轻抚那伤口,单纯的蹙起眉头,“很痛吧...包扎一下好不好?”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法伊目光不觉浅淡下去,“叽,不必担心。我没关系的...即使这次不比以前,最后也会慢慢恢复的。”
同往常一样,少女不再与他争辩,渐渐看着那人为自己筑造的城墙,不许外人进入。
“那至少...换件衣服吧。”
“好。”法伊用右臂轻搂着她,向大殿走去,习惯性拍拍她的头,“小叽最乖了哟!”
红月,与白花。映衬着两人幽远的步伐。下一次结界再开,便不知是何时了。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法伊最后望一眼墨色的远空。
由伊,至少现在事情的发展,都如你所愿吧。
以及,生日快乐。
“法伊。”转过头,看到少女拿着甜甜的微笑望向自己,绽如圣洁的白蔷薇。
“法伊,我可以唱歌吗?今天...是法伊的生日。”
他惊住,凝视着天真少女细腻的面容,海蓝的眸子隐约闪光。
抑制住眼角的酸涩,金发男子按住伤口的左手紧了紧,而右手则轻柔的放在她脑后,注意她不被血渍沾到,在那人光洁的额角以奇特的姿势印下一吻。
“好。”
那个时侯,血色的月亮一直躲避在云层之后,不肯照亮他们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