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一羁红尘）》一羁红尘

18、倾城一顾逐浪去

　　传令贴身士兵附近守候，阿里海牙步上了岳麓山[注1]上的这座摘星台。
　　台高千尺，依陡峭山势而建于山之阳，夜色降临后，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摘星台\"便由此而来。然此台三面环山，古树参天藤萝密织，荆榛丛生虎啸猿啼，另一面却临悬崖，下便是长年流经潭州城外的湘水；加之此间常年狂风乱舞，雨僝云僽，因而是人迹罕至之处。

　　虽然是早有准备，可一见到蓝玉烟，阿里海牙还是禁不住地心神激荡。在迷濛的雾霭里，她正背对着他纤婷玉立着，一身纯白色狐毛轻裘，露出一缘烟蓝色湘绮棉夹长褛，周身上下，有云烟氤氲的缥缈，衣袂飘扬间更是绰约如仙子。
　　\"玉烟……\"乍见玉人翻疑梦，阿里海牙抑制着冲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一步步走过去。
　　那嗓音带着他一贯的沙哑，其中包含了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的情意，仿佛是少年时于春水边邂逅初恋的情人，又仿佛垂暮时于炊烟里呼唤相濡以沫的伴侣。
　　蓝玉烟徐徐举手除下风帽，转脸向他看过来。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她只用一支玉步摇随意挽就的堕髻，仿佛弱不胜簪，粉颊边散落的一缕青丝也拂动到脸上，苍白的脸上多了几抹嫣红色，不薄脂粉更显其出水芙蓉般的清新雅致。
　　这并非他们的初初相见，可他还是忍不住无限赞赏地念出一句诗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蓝玉烟淡然一笑：\"今日见花落，明日见花开。花开能向日，花落委苍苔。\"
　　本是戴叔伦的一首《咏葵花》，原句本有些红颜易衰的感慨，她风淡云轻的语调里却是对自己如花容颜的漠视，阿里海牙不由轻轻击掌叫好。
　　\"还记得玉烟对赛罕说过，\'若再相见，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那么，玉烟这次相约莫不是要取我的性命吗？\"
　　\"玉烟虽自不量力，也知何为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怎敢造次？\"蓝玉烟妙目里有些莫测的光彩。
　　\"哈哈……能让玉烟谈笑，不知是梦是醒。\"阿里海牙大笑之后，凝神望向她。
　　\"不过……\"他踏上一步，二人便几乎是面对面地站着了，黑色的便袍那么随意地穿在他瘦削挺拔的身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锋芒，那眼神里却有些探究的意味，\"难道是玉烟有求于我？讲来听听。\"
　　\"好，玉烟有一个要求，\"蓝玉烟挺直了身子，直视着阿里海牙的目光，\"请将军饶过潭州百姓。\"这几个字说得断玉截金一般。
　　\"好象没有城池，我们便没了关系。因岳州而相见相识，因江陵而饲药论酒，因沙市而决裂.....一切宛如昨日。\"阿里海牙目光灼灼，话说到最后，隐有感慨之意。

　　见对面一双细长的鹰眸似笑非笑地盯紧了她，蓝玉烟连忙理清自己芜杂而强烈的心绪，\"将军请勿顾左右而言他，元军已陆续登上潭州，攻下潭州指日可待，事不宜迟，请将军及早下令。\"［注2］
　　阿里海牙皱了皱眉，\"给我理由，让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阿里海牙热烈的视线不曾稍离蓝玉烟一丝，那灼人的感觉让蓝玉烟不得不将脸扭开来，向着湘水那方的潭州城，\"屠城三日能让将军得到什么呢？将军可听说过\'荆蛮邹鲁\'？湖湘大地前有屈原，后有贾谊，潭州百姓一腔血性，必定知不可为而为之，拼死抗衡，到时百姓横尸遍野，元军也必然死伤无数，损失更为惨烈，将军得到的不过是残山剩水，一座死城；而保全这座古城，却是功德无量，利国利民。就军事而言，潭州为湘南重地，易守难攻，可为元军之要塞；就经济而言，潭州空虚却未伤元气，岂不闻\'湖广熟、天下足\'？这湖广熟至少要有三分要赖于潭州；就文化而言，就在这岳麓山下便有岳麓书院，为我朝四大书院之冠，人才济济，大元皇帝求贤若渴，必愿搜罗为我所用。\"
　　蓝玉烟伫立于长风中侃侃而谈，衣袂翻飞间指点江山，阿里海牙注视她良久，碧色的眸子忽明忽暗，长眉一轩，笑道：\"玉烟，若是这些都无法打动我呢？你有没有想过将自己作为一个筹码呢？\"
　　\"将军，\"象是料到会有此问，蓝玉烟也不看他，俯瞰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潭州城，\"只要玉烟这条命在，便任凭将军处置。\"
　　阿里海牙一笑，忽然伸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蓝玉烟一惊之下，却不挣扎，只定定看他。
　　阿里海牙的眼神灼热，\"我的要求很多，我要你爱我，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我要你日日夜夜守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要你穿上大红的嫁衣做我的妻子……\"
　　在寒气彻骨的天气里，那青草般温热的气息却是依旧，热热地拂到蓝玉烟的脖颈发间，她的心跳骤然地凌乱，急急道，\"潭州危在旦夕，请将军及早下令......\"
　　\"玉烟先答应我。\"

　　蓝玉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寒风，\"玉烟做不到。\"她睁开双眸，清泠泠的语调夹杂在愈发肆虐的寒风中，象碧烟瞬间穿透身体，阿里海牙的心上陡然一痛。
　　明明在她淡漠的神色里捕捉到一缕缕柔情，可得到的回答却如此的绝情，\"玉烟，莫非……你们……已经破镜重圆？ \"
　　她朱唇微启，却未曾吐出一个字，淡淡执拗的神情。
　　\"那么，你可曾有一丝爱我？\" 阿里海牙的手臂慢慢僵硬起来。
　　\"从此萧郎是路人，爱与不爱，何必纠缠？\"她徐徐吐字，眼神落到远处，更让阿里海牙感觉到默然的反抗。
　　阿里海牙一撤手，将她从身边推开，唇边有一丝残忍的笑容，\"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你既然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为何不先以大慈悲完成对我的救赎？难道连欺骗都吝啬吗？\"
　　\"将军，请权衡……\"
　　\"玉烟，你可知道，拒绝了我，你列出的所有都没有任何意义！\"阿里海牙叱声如啸，蓦地转身，手臂在空中断然一挥，打断她的话，北风吹满他的黑袍，猎猎鼓荡在怪石嶙峋的山前。

　　\"那么，你一族的性命可有意义？\"蓝玉烟的声音不大，却有刺骨的寒气。
　　阿里海牙惊而回首，\"此话怎讲？\"
　　\"我已经将君宝安置到一个隐秘之处，只要潭州被屠的消息一传出，他便飞快赶向大都，向大元皇帝呈上碧烟剑。碧烟剑本是成吉思汗所赐，可免你灭门之罪，若是罔顾浩荡皇恩，将它落于汉人手里，纵然你战功彪炳......\"
　　\"蓝玉烟，你要挟于我!\" 阿里海牙低叱，声音如风般冷冷呼啸在摘星台上，他的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缠绵痛楚，那是种爱到极端又恨到极端却又胶着融汇的情感。

　　蓝玉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寒风，全身上下没来由地冰冷!
　　她明明知道，即使救下潭州也得不回君宝！天阔云闲，从此无处觅箫声！
　　新爱恰似荷叶雨，染就绮思梦犹绿；旧恩却如蔷薇露，滴在罗衣死亦香！
　　面前就是那个有着青草般温暖气息的怀抱，背后却是那一城百姓......
　　她的心上黑压压地沉重着，倏忽又睁开眼睛，她知道，就如处于这高台之上，多退几步便是深渊，她此时已经退无可退了。

　　蓝玉烟忽然一笑，眼神是无视生死的超脱，\"若是将军太过气愤，可以杀了我，但潭州……\"
　　\"哈……\"阿里海牙仰天一阵狂笑，\"看来是我错了！\"
　　他朝远处吼了一声，\"赛罕听令！\"
　　\"传我命令，攻下潭州后不准枉杀一人!若有违抗者军法处置!\"
　　\"是，将军！\"不远处传来赛罕的声音，竟充满着欢喜。
　　回荡在山谷间的声音久久不散，阿里海牙从怀里掏出那块翡翠制成的交颈鸳鸯，攥到手里猛一用力，手臂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碧绿的粉末纷纷飘到空中，便如绿色的雪，随风散落到无迹可寻。
　　\"得成比目何惧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哈，假以时日，我倒要看看你们夫妇是如何恩爱！\"
　　没有再看蓝玉烟，他狂笑着，纵身便向山下而去。

　　蓝玉烟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柔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宝音的坟前，替我放一把香青兰。\"
　　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这一路走得千样辗转，万般无奈，因了一个\"情\"字，更因了一个\"义\"字，终也东走西顾，左右为难，既然一切尽在计划，怎可行百里而半九十？
　　那话传到阿里海牙耳中时，已经淡淡如风，他身形未停，哼了一声，突然感觉她这温言软语里大有意味，乍然立住，回看时，蓝玉烟站于摘星台边上朝他灿然而笑。
　　阿里海牙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又似乎曾在梦中多番流连。这寒风呼啸荒凉之至的冬季，突然就成了有柔风有花香有明月有美酒有檐角风佩脆响的良夜。
　　他一时呆住。
　　蓝玉烟如水般清亮的目光还静静地流淌着，却忽然一跃而出，身子便坠向台下！
　　烟蓝色的衣袂却缓缓飘落，如天河的水波留恋在似血的残阳间，如飞舞的流光无奈地掠过光阴的边缘。

　　\"玉烟!\"阿里海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喊，冲过去几乎将所有力气聚于一旦想抓住什么时，手里却冷冷的，空空的，宛如挥手时袖底流过的风。
　　和着他的呼唤的，只有湘水拍打着崖壁的惊涛，呼啸过耳际的烈风，倍加哀苦的猿啼，骤然震动在天边的春雷.......

　　注1：查过地图，岳麓山的确与长沙城隔一条湘江，但摘星台纯属虚构。
　　注2：历史上确有亲谒阿里海牙为潭州求情的人存在，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他是在潭州的宁乡人欧道。当时，由于潭州军民抗击元军的战斗长达3个月之久，使元军遭受重大伤亡，元诸将十分恼怒，准备屠城报复。他获悉后，不顾安危，立即前往阿里海牙大营。临行前有人劝阻，他答道：\"我一人即使受刀砍斧劈，又有什么可惋惜的！假如能使百万性命免于杀戮，我此行不是很值得吧？\"阿里海牙被他的勇气和言辞所打动，答应不再掠杀。潭州城终于得以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