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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笑里藏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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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所谓纵横术,不过和刀与剑一样是件杀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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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如今矛盾重重。
阁臣间的倾轧突出,首辅与次辅间权力悬殊,各自培养己方势力,上受司礼监制约,下有六部势起;身为内阁首辅,千手扉间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也想过急流勇退。
他曾上书致仕,但却遭到了皇帝的婉拒,那时宇智波泉奈便讽刺过他:“大人以为,这天下,又有何处能去?”
确实,天下之大,留他告老还乡的一处地方都没有。
只要宇智波泉奈仍是朝廷一员,只要宇智波一族仍是朝上大族,他千手就永无安宁之日,需作为制约者来和宇智波互相消耗;千手扉间年幼时与千手针锋相对的是宇智波田岛,十数年前是宇智波斑,现时又是宇智波泉奈,下一代不出意外应是他的弟子宇智波镜,这一生……似乎和宇智波完全脱不开干系了。
且现今,有个手上染了无数鲜血的锦衣卫指挥使坐镇,宇智波一时权倾朝野,人人趋之如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谓盛极。
然盛极必衰。
虽说如此,此等华美盛景之下,更是衬托得他千手衰败不堪。
放眼望去,虎狼环伺,岌岌可危,自身尚且难保,也并不是什么可以去忧虑他人下场的好时机;浸泡在宫廷死寂弱水之中太久,那些老套的手段现在宛如孩童拙劣的戏法,过去尚且能拿它杀人,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口在头顶徐徐降下,那种无力感对于内阁掌权十数年的他来说,倒是荒谬得可笑。
犹记幼时,他二人一同自书塾归家,从旁目睹那集市屠户杀鸡放血,看一只活生生的兑禽,断喉、放血、除毛,滚于沸水之中,嘶鸣凄厉,足翅无力,死相令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小儿见之应是啼声不止。
而清秀天真的稚童却横眉冷目,无情无心,眉眼骤然生出森冷的漠然来。
宇智波泉奈道:“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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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十四癸卯年,内阁大学士羽衣源内因其父病逝而上书丁忧,得皇帝准许,快马加鞭赴羽衣氏族老家临碣途中遭遇盗贼袭击,不幸身亡,帝悲痛欲绝,誓要为肱骨之臣报仇雪恨,捉拿贼人,以慰天下。
皇室旨意是这般说的,但朝中流言不断,据说这位大学士的尸身……割喉、断肢、斩首,面容狰狞,死法惨不忍睹。
志村团藏一拱手,面色不虞,给出评价:“先生,徒弟看只是贼喊捉贼。”
他同其师,对宇智波一族素来是敌对态度,朝廷大族宇智波在他口中已与叛臣贼子无异。
而猿飞日斩锁眉不语。他面目本就生的老成,现在更是平添几分肃穆沧桑。
一向孝敬师长的宇智波镜却不在其列。
羽衣源内老成圆滑,顺风使舵,无论如何死得也太蹊跷了些……怎么想也能料到一二,是锦衣卫出手。
血腥,残忍,快且狠。
但羽衣一族本就是一颗棋,一颗在千手和宇智波二势之间用于平衡的棋,拿捏恭维的是喜怒难辨的帝王心术,游走于悬梁寒刃下,万万不会自取灭亡,更是不应该妄图打翻棋盘行愚蠢之举,不然何以走到现在?
家主羽衣源内本人更是苦心经营,从未刻意拉党结派,甚有自知之明,又因附庸风雅而在京城得了个归乡仕客的好口碑,一时为人称道,颇为用心良苦。
退路都已准备万全,却还是棋差一招,惨死途中。
千手扉间仍是冷淡态度应之:“宇智波出手,必不可能有失。杀鸡儆猴,警示震慑,左右不过也是陛下的意思。”
“故而镜也不来看望先生了?”志村团藏冷笑,“好一个宇智波。”
他言语向来尖锐辛辣,听得一旁仁善的猿飞日斩忍不住辩驳:“家族之命又如何能违背?团藏,你明明知晓那位的作风,镜是他族内后人,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志村性格偏激,更是不屑道:“那这同窗情分,不要也罢。”
“你怎可如此薄情寡义……!”
“行了,镜的事为师心有定见,你们先离开罢。”千手扉间打断了这毫无意义的争执,他神色淡漠,看不出喜怒,但疲态还是流露出几分,两位学生立刻行礼道歉,心知自己扰了师长清静。
待二人走后,千手扉间终是一人反复在书房踱步,一言不发。
羽衣源内其人善解圣意,八面玲珑,缺点也很明显,就是太过圆滑,忠心难以保障。他得以制约平衡千手和宇智波,还是仰仗皇帝在背后撑腰,羽衣一族虽明面上左右逢源,深得帝心,家族有一女在后宫贵为嫔位,但过往跟着其站队的人和小族死的死,没落的再也不起,不是个可以攀附的好选择,诸多官员敬而远之。
表面光鲜并非好事。智者为此战战兢兢,愚者因此暗自欣喜。
不到一月前的盛京罢考一事,羽衣氏煽风点火,称贵人有喜,天意所向,动用民乱逼迫皇帝为其造势,让皇帝真正动了杀机。
听起来轻描淡写,令人难以置信其愚蠢。
但……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的安逸稳定,何尝不是一种捧杀,或是一味慢性毒药?
人总会想要更多,加之上了年纪,脾气愈发冥顽不化,在身周源源不断的赞美阿谀中,迷失自我,踏破底线,竟是如此随意;过往数十年的隐忍克制,又竟是如此轻易被打破。
祸及族人,后宫惠嫔自愿离宫,入寺为父亲祷告超度,守孝三年,皇帝应允了她一片孝心——然而此女,可能永生都不得回返宫中了。
呵。
就是不知宇智波泉奈那厮下手如此狠辣,夜晚会不会被恶鬼缠身。
屋内按千手扉间的习惯,不曾使用熏香。但此时总是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萦绕鼻间,就像幼时亲眼看着宰杀兑禽那一幕时,宇智波泉奈的冷酷语气,也有这般血腥之感。原来早有预兆。
……看来恶鬼是自小便有的,被缠身的竟是自己。
内阁首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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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宇智波镜迟疑片刻,看昔日同窗渐行渐远,第一次选择了去往现任家主的住处拜访。
府内下人通传完毕,他恭恭敬敬地推门而入,礼数周全,如昔日面对先生时同样。
屋内人此时未着官服,桌上摆着一残局,正在一人对弈。
“你来的正好,陪我一局,恰巧缺一对手。”
落子声清脆,似散珠落盘的屋外雨声。
宇智波镜沉默顷刻,应允了下来。他推动一枚白子入局,终于干涩着开口发问:“前辈可是前几日……”
最后一字杀气太重,他百般思虑,终是不曾说出口。
宇智波泉奈撩袖倒茶,神色平静,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是没有丝毫波动。
“你分神了,镜。”
“走神分心、自乱方寸乃对弈大忌,我便罚你一盏茶,自取吧。”
兽首香炉内的安神香燃尽,坠下一截仍烧着的香灰,白烟袅袅,却抚不去年轻者的焦虑。宇智波泉奈不急不慢落下一枚黑子,只小小一粒,横冲直撞、来势汹汹,看似毫无章法,细细观来才能发现这一步便成围杀之势,白子败局已定,不过是迟早的事。
宇智波镜暗自思量:这人倒是不像个家主那般严厉,面上总是带几分笑,加之面容年轻,似乎更像是个年轻的谋士家臣,若是手持羽扇,谈笑风生间也有几分军师诸葛玄机妙算之感。
此时此刻,眼前人哪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凶神恶煞的杀气?
不过,自前任家主宇智波斑身死后,这位前辈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但无论如何他也明白:宇智波泉奈确实是要罚他。
同样勘破了棋局走向的宇智波镜知道自己是鲁莽了,立即端茶饮下,茶水刚沸好不久,他没有细品慢尝,想必唇舌不仅没有品到这雪山香茗之味,倒饱受了烫热之苦。
棋子未尽,败局已定。
饮毕,他顿了一时,口齿清晰地应道:“是白子败了,前辈棋艺超绝,有国手之能,晚辈甘拜下风。”
“不入局,便不会有失败,”宇智波泉奈开始一颗一颗慢慢地收起棋子,“此局已定,大势已去,即使你中途插手也早就于事无补,甚至可能是火上浇油,好心办坏事。”
宇智波镜叹息道:“晚辈心事自是瞒不过前辈慧眼。”
年轻的家主收了几分不真切的笑意,嗓音低沉:“你可知我在锦衣卫十数年,此间最为忌讳什么?”
“晚辈愚钝,请前辈不吝赐教。”
宇智波泉奈一扫棋盘:“无谓的重情,自视甚高却无能力,还有……摇摆不定的忠心。”
字字风轻云淡,却是暗含杀机。
宇智波镜内心大震,当即起身,一撩下袍直直跪下,双膝砸向地砖之声如雷贯耳,然而疼痛亦来不及去感受,他便立时俯首认错:“晚辈并无此意!尊师重道乃学生本分,但晚辈从未僭越,知晓把握分寸,现今多谢前辈提点,更是不会引火上身。请前辈恕罪!”
“镜,你很聪明,”宇智波泉奈忽又笑道,“只是不知,千手扉间做你的先生时可否藏私?你也知,他向来最是与我族不共戴天。”
眼前长辈轻声细语,又是初时如春风拂煦的关切之态;宇智波镜却觉得后颈已生出一层薄薄冷汗,心跳如擂,更是小心谨慎。
“先生……千手大人不曾藏私。”
“看来是我多虑了。”宇智波泉奈不紧不慢,再斟上一盏茶。
秋日多雨,屋外雨声不大,却仅仅只是闻其声,便觉寒意入骨。宇智波镜仍是垂首跪伏着,没有得到家主首肯,他断然不敢起身。
一时之间,只有茶水入杯的簌簌声,伴随着氤氲热气涌动翻滚。
半晌,宇智波泉奈才慢声道:“你该明白。”
“想让他死的人很多——但能要他命的却只有一位。再跪半个时辰,想清楚了再来寻我。”
少年莽撞,但却也通透,恭敬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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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百道,杀人亦有百法,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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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千手扉间过早显现出了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他天生一头白发,看上去就像是操劳的命,又常常不苟言笑,年纪轻轻便失去了很多少年意趣,像是披着新芽的一截枯木,显出一种怪诞难言的违和感。
那时同样年岁不大的宇智波泉奈尚且与他交好——至少表面如此。
然而那日,也是宇智波前任家主宇智波斑命殁之日,其丧报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自边关南岭而来,如当头棒喝,砸碎一时盛荣。
宇智波泉奈仰头看着昏沉未明的天空,只觉胸口滞涩,呼吸困苦。
他蓦然想到几日前,先帝宫内赏玩的一只鹰病死,族内入了后宫的那位贵妃娘娘提及此事,亦是面色郁郁,言语间尽是谨小慎微、讳莫如深之意。
而千手扉间立于一旁,眼底尽收宇智波二当家阴郁多变的神色。
他说:“你该做打算了。日后,你我也断了这情谊罢。”
兄长去世,本该萎靡不振的宇智波泉奈抬眼,冰冷地反问道:“哦?吾何时与你有过交情?”
千手扉间一怔;他居然还会对这句话感到错愕,甚至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都深觉奇妙,然而这微妙的感觉稍纵即逝,像飞驰而过的马蹄踏过了一片枯叶,破碎时也不曾察觉其声。
未来要纠缠他一生的恶鬼只手搭在他肩上,笑意凉薄:“我只知道,敌人永远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