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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焚心 ...

  •   殷幸在前带队,曾弋在后压阵,走了一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脚下平坦坚硬,不是沙丘该有的触感。正疑惑间,就听见一阵笑声嗡嗡作响:“殿下,你带着他们都进了这鼎中,实在是好大一份礼啊!”

      众人惊惧不定,曾弋心道一声,果然!百年衰神永不倒,好容易闯出来,以为逃出生天的路,竟然刚好给人做成了鼎中餐。

      她想了想,开口道:“不过是个山谷罢了。国师,这点把戏对你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先试探,才能找到破绽。有了破绽,才有救人的机会。殷幸手中托着掌心焰,四下照了照,没有吭声。卿掌门一行不知何时已冲到了队伍前头,见状只道:“你会不会带路?怎么这山谷走了半天都不见光亮?”

      曾弋摇摇头,正要开口,就听人群中有道:“人家不会带,你来带?”

      卿掌门一向只在修真界行走,何曾被个凡人这样拉下过脸面,当下怒道:“做得不好,还不能批评了?!她说跟她走,结果呢?走了这么久,都没走到出口!说不准就是在鼎里头乱窜!”

      “又没叫你一起走!”刚才那人冷哼一声道,“滴血的时候也没见你,怎么出来了还跑到前头去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队伍中又有人道:“莫吵莫吵,眼下既然一道出来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先想法子出去再说,在这里头吵了天又有什么用?”

      一道女子声音突然响起:“吵得很,再吵我将你们全都吃了。”
      好吧,是将离大人没错了。

      太荒门众人心中有数,此刻皆不言语。了嗔更是自出来后便不曾开口。曾弋感觉手中娑婆的剑柄有些沉,嗡嗡声忽高忽低,像是各人心头百转千回的念头。她细想片刻,在脑中回忆当日无咎鼎被毁成碎片的模样——那一道道裂痕,在何处呢?

      往日场景细致地在她脑中重现,无咎鼎好似在眼前缓缓裂开,是了,鼎腹之下,确有一道斜长裂痕,若是修补而成,必不如初铸时结实。但凡有火光,便能瞧出差异。

      “国师,”她开了口,周围霎时一片沉寂,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若真是鼎,此刻便该滚烫灼人了吧?”

      殷幸托着掌心焰转头看向她,一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愕然。

      “呵,”裴廷玉的声音在上空悠然响起来,“缺的就是这一道烈火真焰啊!怎么样,你去请请?”

      曾弋心头一凛,风岐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眼前。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罢了,”裴廷玉轻笑道,“看这情形,不如同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脚下地面一震,像是整座山洞被连根拔起,送入半空。

      好机会!曾弋竖起耳朵,趴在地面寻那透进来的风声。众人见她行为古怪,不由得散开数尺,若干双眼睛只盯着她不放。

      风声隐约,一时半会儿竟始终未找到当初的裂痕。曾弋跌坐在地,抱紧脑袋细想,鼎中法术俱无用处,任她分花符也好,还是殷幸的破空符也罢,统统都无用。

      “快找裂痕!”放弃是绝对不能放弃的,曾弋揉了揉眉心,站起来对四散的人群道,“鼎腹有一道裂痕,若是能找到,以婆娑之力,应当可以破开。”

      众人闻言,立刻四下散去,跟她之前一样趴着一点点摸索。将离不知何时已飘到她身侧来,“小殿下,你不是有那什么鼓么?敲一敲,将这鼎震碎,不就好了?”

      曾弋摇头,“能碎物者,只有《埋骨》一曲。若是只有我一人,奏此曲当无妨,眼下奏此曲,就是将大家活埋了。”

      “这样局限?”将离道,“看来这鼓可没有传说中厉害。”

      “可能原本应该是厉害的,”曾弋一手在鼎壁上摸索,一边道,“只是先生去得早,我学艺又不精,没能让它真正发挥作用罢。至于传说么……传说本就不是拿来信的。”

      “找到了!”有人突然发出一声欢呼,曾弋三两步奔过去,果然在此人手掌按压之处摸到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痕迹。

      “兄台,你很厉害啊!”有人道。

      “惭愧惭愧,”那人按着不松手,直到曾弋到来方才略略让出些位置,“我家中历代都是镶补匠人,摸得多了便知道关窍……”

      曾弋顺着这一丝略微凸起的部分摸下去,一直找到鼎腹中心,便将众人都请开,拔出娑婆剑,直直地朝那中心处狠狠扎进去。

      无咎鼎发出一阵轰鸣声,剧烈的震颤将众人朝曾弋处甩来,撞得她险些站不住脚。她沉下一口气,不管身边人如何在剧烈震动中忽上忽下,将长剑深深扎入鼎腹之中,只听“喀啦喀啦”巨响不断,那道不甚明显的凸起,此刻纷纷裂开来。

      “你竟然……”裴廷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随即又恢复了淡淡笑意,“不过已经晚啦,殿下,你有没有想过,没了这鼎,你心爱的那只鸟,也就没有再留在这世上的必要了?”

      曾弋的手顿了顿,然而并未松开。鼎身猛地一震,像是落在了什么地方。鼎腹的裂痕不断扩大,随后众人的长剑、弯刀,连带着锄头、钉耙,纷纷嵌了进去,狠命撑开那道陈旧的裂痕。

      伴随着一声巨响,这道裂痕终于完全破开,露出约莫一道沟壑般的缝隙,众人还来不及欢呼雀跃,就感觉一阵冰寒之气扑面而来,射入缝隙中的也并非众人期待的绿野黑土,而是一片刺眼白光。

      几个胆子大的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下去,落地后一看,忙不迭地朝鼎中道:“恩人!是冰原!”

      申屠城的人虽耳闻有人唤曾弋做“殿下”,却不知她是何方王族,况且见她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宫廷颐养之气,所以开口便这样称呼。

      曾弋一听是冰原,心中一动,紧接着便跳下缝隙去。双足探出缝隙,便觉得寒风刺骨,待踏足被冻得坚硬的冰面,更觉得极寒之意绵延不绝,从脚底不断涌上来。

      是哀牢冰川。

      众人陆续从缝隙中跳下来,回头方见适才困住他们的,正是不知何故变得分外巨大的无咎鼎。
      周沂宁望了这鼎一眼,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肩膀整个抖了抖。他凑到曾弋身边,低声道:“师叔,这将东西变大的法术哪儿来的啊,怎么跟七娘那时候一般,教人看了渗得慌。”

      他这一提,曾弋还真想起来,她认得的人当中,的确有个会这样法术的人。但那绝对不可能是他的手笔。

      因为他此刻还被冻在冰川中,神魂与哀牢界同生共死。

      冰原上极寒,凡人待不了多久。曾弋拿娑婆剑在冰上画了个符咒,将众人召集进去。“诸君,此地太冷,不宜久待,我先将你们送回申屠城吧!”
      符咒绘毕,便要并出两指作法,中间有人突然道:“恩人,我们若是走了,你这剑可还能发挥作用?”
      随即便有人接着道:“要么我们还是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是啊是啊!”“怎能对恩人难处置之不理……”圈中人纷纷附和。
      曾弋站在风中,却不再觉得冷。她笑道:“不碍事,只要诸君对我心存信任,放心将这把众生之剑交予我,纵使远隔千山万水,身处四海八荒,都不妨碍它发挥作用。”
      好一番劝说后,申屠城的人才终于答应回家。曾弋运指作法,道一声“分”,便见白光闪过,原地只剩了太荒门众人,殷幸,与了嗔、将离二人。那卿掌门一行,却不知何时早已自行离去了。

      曾弋迎着哀牢冰川站定,冰原莽莽,天空蔚蓝如海。一时竟分不清他们是在苍穹下的冰原上,还是在碧海上的白云中。
      裴廷玉的声音连同那过分甜腻的桂花香,都在这冰原上失了踪影。

      “喀喀喀”的细微声响从地底下发出来,冰川上显出一道道由远及近的裂痕,紧接着便听“喀啦”“喀啦”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冰面下一只大鸟冲天而起,正与一道白色身影缠斗不休。

      曾弋见状,心如同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提剑飞身而去,恨不能化作上古鹏鸟,展翅将风岐护在身后。
      长剑相交,两人俱是大吃一惊。
      “旋归?!”
      “是你?!”
      叶旋归退后数步,落在数丈外。殷幸急走几步上前,站在他身侧。
      曾弋将风岐护在身后,这场景任何人看了都只会道一声稀奇。茫茫冰原之上,一只神色痛楚、羽翼异色的大鸟,竟被一个单薄瘦弱的青衫少女持剑护在身后。

      “他是冲破哀牢界的妖。”叶旋归手执旋归剑,剑尖指向曾弋身后。
      “不,”曾弋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他不是妖,他是神。”
      “哀牢冰川已破,师尊神魂示警,不会有错!”叶旋归振声道。
      “他不是。”曾弋寸步不移,她看向殷幸,“信我,殷幸。他绝对不是什么妖,有人设局。”
      殷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旋归,缓步从叶旋归身边走开,但也并未站到曾弋这一边。
      倒是太荒门诸人,包括此前对风岐颇为戒备的乐千春,毫不迟疑地站到曾弋身侧。

      “你定要护着他?”叶旋归沉沉问道。
      “要,”曾弋道,“我说过,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伤害他。”
      蓝黑色大鸟在曾弋身后喘息不止,像是在拼死挣扎。
      了嗔与将离远远站着,突然双双脸色巨变。“冰川!哀牢界有异动!”
      冰原剧烈震动,摇摆如筛,冰原上众人顿时东倒西歪,纷纷被筛进了冰窟里。曾弋反身抱紧风岐的脖颈,在他耳边道:“你不是妖!你是神,我的神!”

      跌落进冰窟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又被新的冰块推举着站上了冰原。这一次,冰原像是个斑驳的大理石,其上显出无数新的冰晶纹路来。
      如伤口般触目的裂痕之上,被冻于冰块中的封远讯一行,一块块如石碑般四散。
      裴廷玉站在冰原中央,狂风吹去了他的兜帽,露出其下那张令人望之惊心的面容——那张曾经灿若芙蓉,美若冠玉的脸,只剩下半边;另一半已经焦黑枯槁,只留下窟窿骨架上细瘦的轮廓。
      “红颜白骨。”将离远远看了眼,对了嗔道。

      只听这红颜白骨仰天大笑一阵,“殿下,不喜欢无咎了?也对,焚身之痛,如何比得上焚心烈火。”
      他将手轻轻一扬,曾弋便感觉身后风岐发出一声闷哼,她一手紧紧抱住风岐的脖颈,另一手执着娑婆剑,对裴廷玉道:“你想要什么?”
      “你……”裴廷玉轻笑道,“的神魂。”

      风中似有哀歌传来。冰川扑簌而动,无数碎渣滚落,发出轰隆声响。
      “哦?”曾弋道,“区区在下的神魂,对你们而言,竟那般重要?”
      “也不是。”裴廷玉道,“重要的并非你的神魂,而是其中的东西——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的公主殿下?”
      “愿闻其详。”
      “你竟真不知?哈哈哈……乐妄死前不曾告诉过你?”裴廷玉笑声落地,声音有一丝凄厉,“就连那样的时刻,他也护着你。”

      曾弋感觉肩头一阵温热传来,她心念一动,想起许多年前先生在黄沙阵中对她讲的那番话:
      “还有一物,名唤‘悬衡’,世人不曾见过,为师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来,它是……”
      它是世间万千魂灵汇聚而成,它将守护世间最后的希望。

      “哀牢界破了!”周沂宁手中红羽剑早已震颤不已。

      众人远远望去,果然见到远处莹白冰川如同被无形刀剑所劈,裂开森然纹路。

      裴廷玉长笑数声,狞声道:“焚心之痛,便在此时。殿下,请享用。”

      曾弋还未回过神来,风岐已挥爪将她推倒在地,随即长唳一声,口中喷出熊熊烈火。
      只见他在半空中翻腾挣扎不休,烈焰四下飞溅,让众人不得不随之奔逃躲避。
      曾弋提剑而上,直朝裴廷玉杀去。
      是他,他控制了风岐。

      裴廷玉手握飞鸣,在剑芒与冰渣间对她道:“这滋味,是不是很美妙?”

      “你以为的光明,其实是黑暗,你以为的温暖,其实是极寒,”刀光剑影不休,裴廷玉的声音酷寒似冰,“不如从没得到过,对不对?”

      曾弋咬紧牙,与飞鸣相斗。

      “被自己倾心信任的人杀死,是什么滋味?”裴廷玉半张脸在碧蓝苍穹映照下,莹白如冰,另一半则焦黑似碳,“我等了太久了。你不该存在,你走到哪里,都有人站在你身边,他们为了护着你,甚至不惜自己去死……”

      剑锋狠厉,犹似裴廷玉此刻声息,“凭什么?为什么?想长成仙草就是仙草?不!那是有人护着你!若是没人护着,不论你是什么种子,到最后都只有被糟蹋的命!”

      哀牢界巨大的裂痕碎开来,冰川如山崩般訇然作响。风岐在这阵阵巨响中口吐烈焰,在半空中痛苦翻滚挣扎。

      曾弋在飞鸣如泰山般压顶的剑意中,以身作剑,如柳叶般穿透剑阵缝隙,直朝裴廷玉击去。娑婆刺进了他的左边眼眶,飞鸣剑意顿消,裴廷玉退后几步,跌坐在冰面上。

      “娑婆剑?”他看了眼架在脖颈间的长剑,勾起嘴角,“竟能伤我?”

      曾弋喘着气,两眼不错地盯着他,“放了他!”

      “哈哈哈——”裴廷玉大笑道,“休想!”他干枯的半边手臂一抬,天际浓云汇聚,半空神明哀叹。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冰原碎裂开来,曾弋同他一起掉进冰窟之中。

      碎裂的冰渣扑簌掉落,挡住了曾弋的眼。等她拨去眼睫上的浮冰,就见裴廷玉已站在数丈之外,身侧是个黑玉悬棺,在冰窟中莹莹泛着光。

      天地在此间仿佛倒转。曾弋脚下踩着坚冰,冰下可见天际流云,穹色湛蓝。头顶则是一汪碧水,平静无波。

      无数流萤飘在碧水下,正是被冰封住的一个个魂灵。曾弋在其中瞧见了夏泽和冬晖,却唯独没发现封老伯的影子。金翁与桃姬不知何时,也被缚于其中。

      “殿下,”裴廷玉捂住窟窿眼眶,另一半脸上扯起笑意,“有人教会我,在你无能的时候,上天给的越多,你会死得越快。今天我也教给你——你要记着,有些东西,不是恩赐,而是诅咒。”

      曾弋握紧娑婆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你弄丢的人,他来了。”裴廷玉朝她身后点点头。

      蓝紫色的大鸟踏破碧水,直朝曾弋扑来。他有一双墨蓝带紫色的凤目,与噩梦中一样,此刻正冷然盯着曾弋。

      裴廷玉道:“杀了她。”

      曾弋只觉手中娑婆如有千斤重。它在嗡鸣,在呐喊,在蠢蠢欲动。她只能攥紧娑婆的剑柄,一动不动,迎向那双熟悉的凤目。

      ***

      哀牢冰川破裂,早在界外梭巡不止的鬼怪戾气,瞬间便入潮水般奔涌而至。

      叶旋归几个飞掠,便如离弦之箭,落在冰川裂口处。殷幸随后便至,与他一道寻找重新将裂口封住的方法。

      大地深处传来隆隆声响,整个哀牢冰川一脉,连同无边冰原,都在微微颤抖,绽出莹莹蓝光。

      了嗔飞身而起,伸手一捉,便将半空中奔突而至的无形戾气捏在手中,金光符咒转眼将这道戾气捆缚。岂料这戾气甚是狡猾,一招不成,便要细分作丝,趁乱逃逸。
      将离冷哼一声,直接一掌将那变化成丝状的混沌之气拍散在半空中。

      “宁安!”了嗔出声阻拦不及,只得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怎么?这也算杀生?”将离掌风不停,说话间又将数道戾气团在一处,打了个结扔给远处正挥着流云长刀的谢沂均。

      谢沂均长刀劈得正起劲,陡然感觉身后阴风阵阵袭来,不及回望,转头便是一刀。
      只听耳边一阵凄厉惨叫划过,转眼那数道戾气就被劈得魂飞魄散,了结妖生。

      将离拍拍手,对了嗔道:“这回可不是我!”
      了嗔摇摇头,移形换影间,直朝缺口奔去。此刻趁乱冲出来的妖邪之气,不过是些先头部队,动作虽快,却不足为惧。真正需要担心的,是那些站在哀牢界另一端凝望着这道岌岌可危边界的厉鬼与妖魔。
      修复冰川,重稳结界,才是重中之重。

      周沂宁跟着师父一道,在这烈烈狂风间,护着那几个大冰柱子,生怕他们被那些冲破结界的妖魔鬼怪给吞了。
      红羽剑在周沂宁手中灼灼如烈焰,胆敢靠近他们的魔气与戾气,全都如被点燃了一般,“嗤”一声散如青烟。

      “师父!”周沂宁绕着封远讯的冰柱子跑过,突然发现了异常,“师父啊——这,他!怎么变了!”
      乐千春一脚踩住近前来的灰雾,此刻回头一望,果然就见封远讯的那根冰柱里,原本发须花白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竟如换了个人一般,显出满头青丝来。
      “他!他!他变年轻了!”周沂宁追着一道戾气再度跑过,忍不住惊呼。

      冰原下,颠倒的湖水与苍穹间,曾弋抬头迎向那双墨蓝带紫的眼。
      风岐。风岐。她的双眼无声地呼唤。

      然而蓝紫色大鸟俯冲而至,带起的烈风吹皱了头顶碧波,让脚下浮云乱晃。
      风岐啊。是我不好。
      曾弋在大鸟掠近的那一刹,轻轻合上了眼。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被冰珀带到黄沙中的那一晚,李大满跌跌撞撞找到她的那一晚——他说了许多话。许多在当时曾弋凌乱的脑中完全没听进去的话,此刻全都涌到她耳边。
      他为什么一直是这样子长不大?因为他不肯涅槃,他不肯忘了你啊。
      你敲响《埋骨》曲,是他用一半神魂,担住了那本该倾覆的山岭,将你从天谴之下救了回来。
      你怎么能让他,又为了你魂飞魄散一次?
      你怎么能让他,将那一半神魂,拱手交给被封印的绀羽鸟?

      凛冽的风从她头顶刮过,曾弋睁开眼,只见一道银光耀目。

      “风岐!”她听见了自己凄厉的叫喊。
      一片绒羽从她眼前缓缓飘落,她伸手抓住绒羽,转身看向从她头顶掠过的风岐。
      他已经化作人形,跌倒在碧空之上,手中银色长刀,映着悬棺与裴廷玉惊愕的脸——如果那还能算脸的话。
      长刀刀尖上滴下暗黑血迹,那血迹来自裴廷玉被割断的咽喉。

      “殿……殿下,快走,快……走,我……我尽力了……”风岐将长刀朝前推了半尺,身子剧烈地痉挛,一双凤目在墨蓝与深紫间不断变幻。
      曾弋握紧绒羽,快步走过去。还未等她走近,就见裴廷玉被割断咽喉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
      “小心!”
      然而已经太迟,飞鸣穿透风岐的胸膛,从他后背探出黑金色的剑尖来。
      曾弋一时只觉肝胆俱裂,飞奔上前一脚踢开裴廷玉,将风岐抱在怀中。裴廷玉躺倒在蓝天之上,发出低哑的“呵呵”之声,嘶哑的喉咙里反复念着,“没用的……没用的……”

      风岐的血从后背从胸前涌出来,滚烫灼人。曾弋怀抱着他,又想起了鹧鸪岭上阿黛躺在她怀中的时刻。
      “风岐……风岐,我,我可以救你……”她手慢脚乱,在手臂肩头四下乱按,“我可以……”
      我可以取出悬衡救你。

      风岐握住她的手,“殿下……不……必。”
      他的发间有火焰在飘散,一双眼一度变成紫色。
      那双手数次想要抬起勒住曾弋的脖颈,又一次次被体内的另一道神魂压下来。

      曾弋一手按住他的伤口,另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风岐……”她唤了声风岐的名字,低下头亲吻上了他干涩的嘴唇。
      泪水滴落在他们的唇角上,落进交缠的唇舌间。
      苦涩的滋味不断蔓延,曾弋抱紧风岐,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气。
      我这两百年,全靠你才苟活下来。
      你不能死。

      绒羽落进掌间,她分明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痛。可她紧紧攥住风岐的衣服,纵使疼痛刺骨,也不愿松开。
      肩头暖流朝她右掌不断汇聚,剧烈的疼痛蔓延过来——这是她非常熟悉的、经历了十七八世的裂魂之痛。
      这一世,偏要交代在这里么?

      脚下碧空似是闪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便见潭水下漂浮的神魂放出熠熠光彩,在冰窟中不断跳跃。
      伴着隆隆声响,莹莹蓝光覆盖了整座冰窟——天地又一次翻转过来,曾弋抱紧风岐,在这天翻地覆间将娑婆扎进了悬棺之下。

      天地翻覆,碎冰纷飞。
      重新回到冰原之上,曾弋回过神来,发现风岐已将她拥在怀中,一双墨蓝的眼正温柔地看着她。
      “殿下,你捉住我了。”
      曾弋看了眼他胸前的伤口,将握紧的右手背到身后,撑着悬棺站了起来,发现冰原上众人正盯着悬棺一动不动。

      裴廷玉躺在悬棺一侧,半边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悬棺口在这天地翻覆间打开了,露出了里头躺着的人。
      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曾弋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果然是你!”属于封远讯的冰柱裂开来,适才悬浮的神魂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中,一个穿着封远讯衣裳的青年大步踏出,捡起地上飞鸣剑,指向早已被悬棺盖压得不成人形的裴廷玉。

      夏泽与冬晖还在冰柱里挣扎,谢沂均看不下去,拿长刀刀柄敲了下。
      “圣上!”
      两人还未挤出冰柱,就已抢着开口唤道,“圣上——”

      曾弋紧攥着剧痛的掌心,原来,封远讯是假的,郁家人才是真的。
      裴廷玉看着倏然而至的剑尖,眼神却望着曾弋。
      “我的光明,我的噩梦,我的凡尘,我的过往,我的生,我的死……都在这里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剑尖没入了他的胸口,他浑不在意地看了年轻的中州国主一眼,复又看向曾弋,“好运都被你占了,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你死,为什么?明明飞鸣也选中了我啊……”
      曾弋苦笑道,“可我宁愿拿我的命,去换回他们的命啊。”

      远处裂开的分界处突地发出一阵耀目强光,几道身影被震飞起来,随即如断线风筝般直坠下冰原。正是殷幸一行。
      哀牢界的封印就要撞开了。

      冰原上空腾起烟雾状的莹莹蓝光,冰原再一次发出剧烈的摇晃。众人站立不稳,悬棺在冰原上发出吱嘎声响。
      曾弋与风岐对望一眼,转眼便飞掠至冰川之上。

      裂口处正是两百年前她曾在此守望之地,此刻冰湖已干涸,只留下列缺霹雳劈过般的纹路。
      长烟遮目,黑雾燎人。
      哀牢界另一边,是若隐若现、不断汇聚的黑影。
      原本凝结的莹白边界,正在往两侧不断退却,像是沥日山静室中那自动退开的云幔一般。

      曾弋一时不知如何着手。先生只教她要杀厌神,不曾教过她怎么修补这边界。
      掌心剧痛一阵接一阵,她看向风岐,他正注视着她。
      “有办法吗?”他的眼神好像在问。
      她静了片刻,点点头:“我可以将悬衡珠取出来。”
      “好。”风岐并不多问,只道,“我为你护法。”

      曾弋盘腿坐下,回忆着沙海幻境中乐妄先生的话。风岐则手握长刀,在她身侧护法。
      合上双眼前,她最后看了眼风岐修长的背影。
      先生说过,悬衡珠是世间最后的希望。
      先生也说过,悬衡珠可以护佑神魂尽碎之人。
      先生还说过,若是取出悬衡,此人就将从世间消散。

      暖流在她肩头涌动,裂魂之痛近在咫尺。她感觉掌心灼痛至极,不由得眉头紧皱,冷汗渐生。
      悬衡,曾护着她生生世世神魂不散,如今,也将护着这世间免遭荼毒吧。

      轰隆声翻滚不息,她看向冰川之下,太荒门众人正急急朝这裂隙之处赶来。
      世间还有他们,怎么能被轻易舍弃呢。
      悬衡。
      她摊开手心,一朵血色莲花在掌中渐渐浮现。
      风岐背对着她,将灵力笼罩在退却的莹白边界上,扛住另一端起伏不息的黑烟与浓雾。
      莲花下有炽烈白光耀目而出。曾弋手托悬衡,转身向着那裂开的森然巨口。

      风岐回望了她一眼,像是什么都了然般,凤目中满是不舍。
      她朝他笑笑,走近他身侧,伸手在他鬓边轻轻抚过。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她将掌中悬衡碎开来。
      霎时天地昏暗一扫而空,莹莹白光四散开去,好似无数人声窃窃私语,欢笑着推走阴霾,弥合裂口,天地间风云俱静。
      冰川转眼褪去,满地衰草复生。天山一时共色,浮云从流飘荡。
      哀牢界重新竖起了透明柔韧的界限,比冰川更强大,也比冰川更牢固。

      曾弋等了数息,发现眼中的世界并未变得模糊。
      等待中的魂消神散并没有到来。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掌,掌心莲的确已消失无踪。她抬眼望向侧旁的风岐,忍不住一把将他抱住。
      “我……我做到了!”她近乎喜极而泣。
      风岐抬手揩去她眼角热泪,“是的,殿下,你做到了。”
      他的声音泛出些微回声,在这寂静的四野中显出一丝空茫。

      曾弋感觉怀中人有些异常,再听他的声音,顿时抬起了头。

      风岐含笑看着她,一双飞扬的眼里,是无尽的留恋与不舍。“殿下……你是我的幸运之神。”

      “不是的,”曾弋抱紧他,“不是,你是我所有的幸运,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讲!你怎么?!你怎么……”

      “不要哭,殿下,”风岐的手抚上曾弋的眼角,然而已经擦不去她汹涌而出的泪,“你是我追逐的光,我从前活着,只为了杀掉我自己。遇到你之后,我的活着,才有了意义……”

      “不——风岐,你等等,我不能……已经第几次了,我……我不能……”曾弋泣不成声,怀中人已经渐渐消散不见了。

      “殿下,”风岐的声音消散在半空中,“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

      一阵风吹过,曾弋看着空荡荡的双手,跌坐在山头。
      她又一次,在这里弄丢了他。

      悬衡的光芒散布于天地间。
      万物在这寸草不生的冰原上重新复苏,山那端有一只白鹿灵动地跳跃过来。

      河水潺潺而流。青草间有一双白靴走过。
      他望向山下流动跳跃的莹莹蓝光,出声唤道:“师尊?”

      山川轻微颤动,像是山神醒来。莹莹蓝光汇聚在一处,渐成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影。
      他朝曾弋走去。

      曾弋木然跌坐在山头上,直到人影站到她身前,才怔怔地抬起头。

      “令君,”这声音飘渺空灵,好似从天边传来,“先生让我将他带回来给你。”

      “元真学兄?”

      李元真身披莹莹蓝光,对她微微一笑,“你真调皮,若不是先生指点,我还不知道当年那个打败我的曾令君,竟是个姑娘家。”

      他将右手轻轻托起,只见飘忽流动的光晕间,有一片蓝紫色的翎羽。

      曾弋有些恍惚地接过来,就见凤凰真火瞬间环绕着翎羽,在掌间腾起。

      “学兄?!”曾弋看着掌心真火焚过,一只雏凤诞生在翎羽的灰烬之中。

      李元真空灵的声音飘远了。他说,“还给你,我便走了。”

      他走下山坡,白鹿追逐而至,在漫山绿草间,莹莹光芒散尽。
      “师尊!”叶旋归脚步踉跄地跑来,“师尊,你等等我!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你不要看看我长成什么样了吗?”

      李元真站在白鹿身侧,回头看了叶旋归一眼,并没有开口。
      “师尊——”叶旋归跪倒在草间,“师尊,他没有说当日为何抛弃我们母子吗?!他不说为何宁肯舍身救别人,也不认我吗……师尊!”

      “旋归,”李元真缓缓道,“你执念重了,师尊也帮不了你。事实是,他并非你父亲——为师言尽于此,你,保重。”
      语毕,他回转身,同白鹿一道,消散于天地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好啦,终于就要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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