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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恨生 ...

  •   “荷花酥荷花酥荷花酥……”深秋的山风刮得每个人都心头一冷,曾弋咽下了心头翻滚而出的烦闷,“您就别再提这东西了吧!”

      “我……”王后的脸色变得灰败,她收回了手,将粥放进阿黛手里,默默地走开了。

      “你……咳咳……怎么跟母后……咳咳……说话的?!”国主不知是咳的还是气的,一句话讲得气喘吁吁,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咳嗽。王后憋着泪对他摇摇头,一手轻拍他的背,帮他理顺呼吸。

      瑟瑟秋风拂过曾弋沸腾的思绪,她一时感觉有些后悔,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要是你们不止我一个孩儿就好了,”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背对着王后和国主,自顾自地道,“要是还有别人就好了,你们也不必因为我,沦落到现在这番模样……”

      国主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后道:“弋儿,你是不是觉得累了?”

      曾弋转身看着二老,眼中泛起泪光,嘴角却牵起一丝笑意。“不,母后,我不累,我还要带你们出去呢。明日一早我就下山去给父王抓药去……今日这药,就先别喝了吧。”

      山林深深,暗夜很快降临。深秋的夜已经有些寒意,再这么下去,晚上不生火不行了。曾弋坐在枯枝搭建的棚屋边,静听林间虫鸣。

      “殿下,喝点粥吧,再不喝就凉透了。”阿黛双手护着一碗黑乎乎的糊状物走过来。

      曾弋点点头,看也不看,仰头一饮而尽。

      “殿下……”阿黛在她身边坐下来。

      “嘘,”曾弋竖起食指,“阿黛,你听——”

      “听什么?虫子?”

      曾弋轻轻笑了一笑,“春生秋亡,是这些鸣虫的宿命。秋已深,它们的寿命也所剩无几了,你说要是它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会怎么想自己的一生呢?”

      阿黛的眼眸沉在暗夜里,她想了片刻,道:“可能它们连自己出生在哪里都不记得了呢,最多只会想想自己在哪片树林里过得最开心吧——殿下,聊点别的吧,你最开心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曾弋道:“唔,与你们在一起,还有在沥日山上的日子,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沥日山顶的那棵桃树,或者……荷塘里的荷花吧,哪儿都不去,生在沥日山,死后也化作沥日山的一部分,就挺好。”

      阿黛也笑了,“我以为,你会想做一只鸟呢,像……一样。”

      “像极乐一样?不要紧,不要怕提到他的名字,我没关系的……”曾弋抬起头看着树叶缝隙中撒下的星光,“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这世上只有一个极乐。我还是做一棵树吧,至少还能给人遮风挡雨。”

      “那你怎么不做皇城中的柳树呢,我们……”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是呵,怎么能去皇城中做一株柳树呢。皇城早就覆灭了,满城柳树连同宫观屋舍一并被烧了个精光。

      回去做什么呢?早就回不去了。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沉默里,曾弋若无其事地笑了。她转头对阿黛道:“你呢?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阿黛答得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下辈子啊,”她说,“我想像你一样,拿得起剑,救得了人,做个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曾弋觉得眼眶烫得吓人,她伸出手指按住滚烫的眼角,努力平静下来。

      “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曾弋望着被遮住的夜空,好像隔着稠密的树叶看到了璀璨流转的星河,“一定会的,只要你想,就一定会。”

      青桐守在棚屋另一侧,警惕着夜袭的野兽。棚屋中国主和王后的呼吸缓慢而悠长,像是沉入了悠远梦境。曾弋走到青桐身边。

      “殿下。”青桐怀中抱着长剑,冲她侧了侧身。

      “嗯。”曾弋与他并肩站着,半晌没有吭声。

      密林深处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青桐站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弦。曾弋打量了他一眼,曾经矮小瘦弱的小少年,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青桐,明日我自己下山去抓药,你就留在山上。”
      “殿下,不是说由我去……”
      “改了,”曾弋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笃定淡然,“他们需要你保护。更何况布告上早就画了你和阿黛的像,若是你出去,保不准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会?从前都没有……”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别人一心要抓我们,这点办法不会想不到。”
      “殿下……”
      “不用再说了,”曾弋打断青桐的话,“就这么定了,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办。你只管保护好他们,剩下的交给我。”
      “不是,殿下……”

      曾弋竖起手掌,示意青桐不必再讲。她跃上枝头,在树干上枕着胳膊,仰望漆黑一团的夜空。天地万籁俱静,连鸣虫振翅的声音也倏然消失不见了,她在这一片寂静中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

      清早的第一丝阳光穿透进密林的时候,曾弋就在树干上睁开了眼。她轻轻翻身跃下,站在棚屋门口遥遥望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父王和母后,随后悄无声息地穿过青桐和阿黛身侧,带着一身晨露下了山。

      中州士兵们将鹧鸪岭下山的所有路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新来的齐将军法纪严明,众人不敢拿颈上人头开玩笑,是以盘问查验分外严格。

      曾弋裹着一身猎户装束,狼皮斜披在肩头,腰间插着一柄缺了口的斧头。

      “做什么呢?”路口盘查的人问。

      她擦擦脸上的泥污,手指了指肩头扛着的一捆柴火。“下山卖柴。”

      “……”盘查的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去吧。”

      曾弋点点头,迈开大步往前走。晨光出来片刻后,又隐没进了灰云深处。她搓了搓手,回头看了看枯枝遍布的鹧鸪岭,感觉这天冷得有些不像话。

      然而她并没有朝药铺走去。

      街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议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罪国主一行藏在何处”。曾弋行走在人群中,听他们谈论一颗头颅价值万金,对士兵们把守住鹧鸪岭不让人进一事深感不平。

      “诸位,这是发财的机会啊,山上的门道,谁有我王大清楚?这鹧鸪岭能有多大?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人找出来!”

      “清楚又能怎么样?齐将军派兵守着呢,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也飞不出来,你能上山去?”

      “所以说,合着是当官的想发财,这布告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曾弋走近去看他们口中所说的布告。

      果然,官府新发的布告上,多了两个人的画像——连带着还绘了个束发男装的令弋公主——这消息若不是那采药人透露出去的,还能是谁?好在她长得模糊,那采药人描述得也不清楚,所以布告上男装的令弋公主,也不过是束了发的同一张脸而已。

      曾弋在布告前垂下了眼。周遭来来去去,尽是看了布告后议论纷纷摩拳擦掌的声音,一个二个将“罪国主”“罪王后”“罪公主”挂在嘴上,恨不能挽弓佩刀,进到鹧鸪岭中,将这画上几人拖出来斩首换钱。

      她静听了半晌,抬起头将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她曾经想要守护的人们,她不想听到号哭声的人们……就是这样一群人么?

      “得头颅者,赏万金;得四肢者,赏千金……”身旁有人念念有词,仿佛那布告上说的不是人,而是猎物。

      什么时候,她们已经变成了众人皆可得而分食之的猎物。

      人间安乐?天下太平?

      世人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曾经想要满足的,都是这样的欲望吗?

      曾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这道谜题太大了,她觉得自己答不上来。那些血腥的残肢和凄厉的号哭,与此刻嗜血的目光和纷扬的议论,交替浮现在她的眼前,究竟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虚幻?

      答不出,便不答了吧。她揉了揉眉心,至少父王和母后是真实的,青桐和阿黛是真实的。她希望他们能享有安宁平静的余生,这愿望也是真实的。

      就这样吧。

      她径直朝街中巡逻的士兵走去——既然这个悲剧是由她开始的,那便由她结束吧。

      “什么人?!”带队的将官手中陌刀一扬,拦在了她身前。
      “我……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可以……”曾弋垂着头,盯着身前刀柄。
      “唰——”刀柄突然抽开,人群熙攘着朝她身后涌去。

      “抓住了!”人们高声叫道,又有声音分辩,“不是,不是,说是现身了!齐将军带兵抓去了!还没抓住呢!”像是在围观一场捕猎,所有人都飞快地朝鹧鸪岭下跑去。

      曾弋迟钝地站直了身子,转身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看过去。什么……抓住了?她觉得心头有一块地方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一直不停地往下坠啊坠,坠得她喉咙发干,心脏发颤。

      还没抓住呢!她觉得双腿的血好像流干了,没有一点知觉。她想跑,想飞,然而她只能分开人群,在拥堵的人潮中,费力地朝鹧鸪岭下挤过去。

      把守的士兵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样子都被调拨上山去了。

      不要,不要啊。她在心中呐喊,别——不要!怎么会?不可以!

      在混乱的、几乎不能喘气的间隙里,她脑中甚至突然掠过了极乐神君的面具。拜托你,神啊,我拜托你,保佑他们不被发现,我求求你……

      好像灵光乍现般,她想起了青桐被她拦住没有说出口的话。青桐想说什么?

      她的双脚被嶙峋的山石撞得血流不止,然而此刻她只顾着不歇气地奔跑,看不见周遭人影憧憧,听不见无数人的阻拦。

      “跑什么?这时候才去,晚啦!别人早将头颅割走啦!”
      “没有没有,瞎说!还有个还活着呢!在那山崖上,诺!快走快走!”

      蜂拥而上的人群将她挤得东倒西歪,她不仅感觉不到脚上交织的伤口,她甚至感觉不到脚的存在。

      不,她连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了。

      她已经抢在人群之前爬到了仙人崖下,隔着缭绕的云雾,可以看见崖顶上焦黑的屋梁边站着道瘦弱的身影。

      “阿黛……”她张了张口,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阿黛……”
      阿黛手中拖着那柄沉重的长剑,黑金色的剑鞘已经不知去向。曾弋双手胡乱地推开身前拦着她的士兵,不顾一切想要攀上上崖的栈道。“阿黛!”她无声地重复着,“你看着我!阿黛!”

      山顶的风吹得曾弋发丝翻飞,衬着一双红欲滴血的双目,瞧着竟有几分疯狂。一个穿着铠甲的修长身影从她身边经过,走进了士兵的包围圈。曾弋跟着朝前挤去。

      “退后!”守在栈道口的士兵猛推了她一把,“疯了吗?命都不要了!”

      曾弋攥紧长矛,堪堪稳住身形。士兵恼羞成怒,上前就是一脚,想要将长矛从她手中夺回来。

      然而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崖顶上的公主听见这边的骚动,朝前走了几步。崖顶上本就围了一圈严阵以待、大气不敢出的弓箭手,此刻见那传说中厌神转世的公主动了,一时紧张万分。

      突然间,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羽箭破空而出,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鲜血迸溅而出。众人似乎大受鼓舞,顷刻间便有如雨箭矢朝她飞去。一时间场面大乱,“谁放的箭?!停下!”齐燕来的声音几乎被山下众人的惊呼声淹没。

      “啊哟!”“呀,射中了……”这是陆续涌来的围观者众看到眼前惨烈一幕后发出的感叹。

      令弋公主在这箭雨中竟丝毫不避,摇摇晃晃地支着长剑,被数支羽箭射中躯干四肢,身上本已褪色的衣衫,刹那间便被染成血红。

      几乎在羽箭飞出的一瞬间,原本攥着守兵长矛的少年猎户便发出一声嘶喊,过于凄厉的叫声让人听不清他喊究竟是一个名字,还是一声含糊不清的痛呼。

      在无数双震惊的眼睛里,他将手中长矛生生捏断,而后几步纵跃上了山崖,跌跌撞撞走到崖顶那位身中数箭的公主身前。

      弓箭手被齐燕来喝止住,却也做好了射出第二波箭雨的准备,一支支闪着森寒银光的箭尖对准了这个闯入者的后背。

      “这是谁?!”崖下被士兵拦着的人们交头接耳。

      “哪里来的小子!拖下去拖下去!”副将大手一挥,左右就要上前来拽。

      齐燕来侧头看了副将一眼,眼神如冰般冷冽,若是仔细看时,还能发现一丝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悲伤。副将收回了手,噤声站在一旁。

      他扫了一眼四周面色紧张的弓箭手和崖下严阵以待的士兵,冷声道:“入列!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违者立斩!”

      烈风吹拂起山间枯叶,崖顶上的公主支着飞鸣,缓缓跪倒下来。她望着眼前近似癫狂的少年,眼眸中分明是焦虑与埋怨。

      “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阿黛……”曾弋跪在她身前,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模样,半天才发出低如呜咽的一声。

      眼前这张沾着血污的脸,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不知何时,阿黛已换了相貌,化作她从前在水光倒影中所见的那张脸——那是令弋公主的脸——属于她的脸。

      阿黛顶替她,以令弋公主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领受了这万箭穿心之痛。

      她甚至都没有哼一声。

      幼时的噩梦竟然在这般情景下成了真,曾弋不可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将她满身是血的身体抱在怀中。

      “……为什么?”曾弋目眦欲裂,声音已经变了调,“凭什么?啊?!”

      崖顶风声烈烈,犹如应声而起的咆哮,又化作阵阵呜咽。阿黛看着她,费力地抬起手,将飞鸣的剑柄朝她推过去。

      “你……拿着……”她的呼吸低缓而沉重,剧烈的疼痛让她止不住想要蜷缩起来,“拿着……去找……青桐……”

      曾弋一把推开飞鸣,抓住她血污且痉挛的手。“不是这样的……”她欲哭无泪地抬起头看着阿黛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原本引开追捕之兵的人是她。
      原本打算以身赴死的人是她。

      如果她生来就背负着罪责,那就让她用死亡偿还——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原本不就该是这样吗?

      “声东击西……从前……你教我的,”阿黛疲惫又惨然一笑,“对……对不起……我只会……这个……”

      血浸透了曾弋的衣裳。阿黛的前胸和肚腹几乎被羽箭扎透了,曾弋徒劳地伸手按住流血的伤口,但鲜血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她感觉阿黛的身体在怀中一点点凉下去——
      “阿黛,”她用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阿黛的一只手臂,像是不放手就能将她留在这人间一样,“阿黛……”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我就是那个不祥之人。

      “是我……”她将头深深埋进阿黛的发间,执着地想要透过这具躯体拥抱着这个即将离去的神魂,“是我不该……”

      “殿,殿下……不碍事,”阿黛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你的罪……我都……我都赎了……你现在……可以……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我不要你赎……我自己可以担,我可以,”曾弋抬起头胡乱地答应道,“你不能死,阿黛,母后会怪我……”

      “对不起……”阿黛望着她,眼神涣散起来,“下辈子……我愿身为男儿郎……这样我就,我就能……护……”

      她眼眸中的光倏然暗淡下去,像是精灵飞离了尘世。曾弋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木然坐在崖顶上。

      寒风凛冽,她像是在一瞬间穿过了十年光阴,回到了还能与阿黛一起放风筝的年少。

      这一定还在梦中。还是从前那个噩梦中的场景。

      曾弋拼命地在风中摇头,摇到噩梦醒过来,她还是那个可以承欢膝下的无忧少女,阿黛还拿着风筝站在殿外呼唤。

      “殿下!”青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一道闪电划破了一厢情愿的梦境。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还坐在风声呼啸的仙人崖上,怀中抱着阿黛已经冰凉的身体。四周空无一人,连带着身后原本守着的弓箭手,也全都不见了踪影。

      “走吧,殿下!”青桐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着恳求。

      曾弋被青桐拽着松开了手,这才发现守卫的士兵不是不见了,而是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全没了声息。

      青桐手中长剑上,还沾着殷红的血迹。

      到处都是血。血,不祥的,痛苦的,惨烈的血。

      千头万绪涌上她的心头,她回身一把抓住青桐的衣襟:“是你给她的药水?!你们早就商量好了,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青桐被她攥着衣襟,眼眶倏然红了。“你杀了她!”曾弋冲他吼道,“你杀了阿黛!她明明……”

      “我能怎么办?!”青桐扭着头不肯再看阿黛被箭矢刺穿的身体。“殿下!你以为我想让阿黛死吗?我也……我……我们都可以死,我们都能为你死,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你明不明白?!”

      曾弋松开手,任狂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双眼在发丝缠绕间露出血红的轮廓,“我没有要她为我死……是你,青桐,你为何不听我的命令,擅自做主?我们原本的计划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这样的属下,你走吧!”

      青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曾弋看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飞鸣剑,一点一点拔出阿黛身上的箭头。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滚烫地落了出来,滴在她沾满鲜血的手背上。

      “殿下……”青桐上前一步,不顾她恼怒与恨意的目光,拉住她的手,“我只是用机关将他们引开片刻,若是现在不走,待会儿就走不了了!”

      曾弋甩开了他的手,将他推得趔趄几步,摔在地上。“你走吧!”

      “殿下,”青桐像是失了力气般,缓缓爬起身道,“国主和王后还等着……”

      然而所谓的梦醒不过是噩梦间片刻的喘息。青桐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神情一变。

      “不对!”他突然跳起来,“我设的机关明明在东边!他们为何去了西边!”

      曾弋闻言一顿,心头不断向下坠的那一块,像是又开始了短暂停留后的漫长坠落。

      “殿下,”青桐眼中流露出一片心如死灰般的恐惧,“国主和王后……在西边。”

      曾弋手中的飞鸣锵然一声落地。她惶然站起身来,顺着青桐的目光看过去,茂密的山林间穿行着如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士兵身影。那是鹧鸪岭西边的山岭。

      她一语不发地朝栈道口奔去。青桐捡起地上飞鸣,快步跟了上来,一张脸白得不似活人。

      然而已经晚了。

      仙人崖顶上阿黛的尸骨未寒,曾弋就已在仙人崖下见到了另外两具熟悉的身躯。

      没有头颅的躯体。
      他们的头颅已经被斧头砍下来了。

      心头那块像是往无尽深渊下坠的部分,此刻终于到了底。那是一片冰窟,让曾弋四肢百骸都冰凉彻骨。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士兵们跟前站着两个猎户打扮的人,一人手中握着一柄带血的斧头,拎着粗布包裹的头颅,正在对齐燕来说着什么。

      “得头颅者,赏万金……”山下布告边的声音在她耳边残酷地响起来。

      曾弋像是踏在水中浮木上,每一步都晃动不止,脚下仿佛一片空茫。

      猎户拎着头颅,像是拎着山中兽。斧头边缘的血迹,如烈火焚烧在曾弋的心头,又如冰刀深深扎进了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血脉至亲,不是兽。

      她觉得周身血液一时冰凉,一时滚烫,在这寒热交织的晕眩中,她已经逼近猎户身前,劈手抢过了他们手中浸血的头颅。

      鲜血和泪水早已让她披散的头发凝结成块,此刻她浑身血污,面目狰狞,身上的狼皮也已被仙人崖上的飞箭挂得零落不堪。

      她就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一头散发着绝望与狰狞气息的野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口将他们生生撕成碎片。

      猎户被眼前这面目狰狞、举止怪异的少年吓到了,见状直往士兵们身后躲过去。齐燕来长刀出鞘,示意身后士兵少安毋躁,只静静地打量着她面上的神色。

      曾弋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粗布巾,国主和王后已经没有血色的脸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心头微茫的侥幸至此被眼前所见击得粉碎,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陡然响起。那声音穿透了山谷,久久不息,使人闻之心悸。
      “啊——”
      他们割下了她父王和母后的头颅。

      她将两颗头颅抱在怀中,口中只能发出“啊”“啊”的叫声。满山落木萧萧,鸟雀亦敛翅战栗。

      “我要你们的命!”她将头颅放在布巾间,红着双眼,飞身朝躲在士兵身后的猎户扑过去。

      齐燕来静立一旁,眼见曾弋身动,手握长刀便追了过去。青桐见状,连忙将飞鸣往地上一插,举剑便拦,一双眼血红欲滴。只问锵然作响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间,二人缠斗在一处。

      猎户身前的士兵见曾弋扑来,慌忙一阵长矛乱舞。挥舞的长矛擦破了曾弋的衣袖,她拽过来随手折作数段。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一手拎住一个猎户,飞身跃出士兵的包围圈。

      “喀嚓——”她恶狠狠地盯着前方踯躅不前的士兵们,一手拧断了右边那猎户的脖颈。

      左手边的猎户见状吓得两股战战如筛糠。“不是我们杀的,不是我杀的!他们早就死了,死了!我们去的时候就死了……”

      “唰——”一柄长剑从身后刺来,曾弋转身一让,猎户被长剑刺了个对穿。她回身看到了仙人崖顶上那个副将,此刻他面色煞白,望着她的眼神宛如望见了鬼。

      曾弋淡淡看了他一眼,抱起两颗头颅飞身而去,落在两具躯体身侧。手执刀兵的士兵们对她避之如蛇蝎,随她的动作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

      青桐与齐燕来斗得不相上下,众士兵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不敢轻举妄动。场中缠斗的身影快如闪电,交织在一处,想帮也不知从何下手。

      曾弋将两颗头颅放在两具躯体上,双手无力地撑在身前。

      本来不会这样的,本来根本不会这样的。她抱住了头。
      是她,都是因为她。

      天真啊。
      我一心要守护你们,你们却割下了我父母的头颅。

      无数乱哄哄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来。不值得,你们不值得。
      “小公主啊……”她在一阵沉闷的钝痛里又听见了厌神的声音,“现在你就是我——这个世界需要我,没有我了,也会有你……你看,你不就成了我么?”

      她跪在父母身首异处的尸首前,发出一丝似笑还哭的声音。
      “呵——”她站起身,“呵呵——”

      厌神的声音萦绕在她耳际,在她心头。“埋葬吧……将所有人都化作你父母的陪葬,哦,还有你那可怜的小跟班……”

      她摸出了袖中山河鼓。

      “是他!”士兵中有人惊叫起来,“极乐将军!”
      她转向声音来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冲着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摇摇头,“你们啊,不配提这个名字!”

      鼓已出袖,素手覆上战鼓的鼓面。她牵起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
      她奏响了《埋骨》。

      鹧鸪岭发出了闷雷般的吼声,天边铅云如同重重黑幕坠下来。树木在鼓声中嘎嘎作响,如同巨人般摇晃行走。山石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士兵们发出数声惊呼,在剧烈晃动的山坡上躲闪退避。看热闹的人还还不曾离开,此刻便在摇晃的树桠与乱石间抱头乱窜。

      “殿下!”青桐在翻滚不息的乱石洪流中惊呼一声,“殿下——”

      齐燕来扬刀而上,一边躲避飞石一边道:“果然是你!你才是令弋!山崖上那人是谁?莫非就是布告中的阿黛?”

      曾弋手中鼓乐不停,站在纷纷而来的乱石巨树间恍若不觉。“阿黛”两个字仿佛一根针,深深扎进她的脑中。“是啊——”她恶狠狠地扫了一眼乱石与烟尘滚滚的山间,“所以我要你们为她陪葬!”

      齐燕来躲开飞旋的石块,避过青桐的剑峰,总觉得心头那股被什么牵扯住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回想起乱箭飞出时心头那股茫然若失的感觉,突然飞身朝仙人崖顶的方向掠过去。

      “呵——”曾弋几步追过去,“你想做什么?拿她的尸身回去邀功吗?”

      栈道在他们脚下碎裂开来,曾弋停了手中鼓声,抬手召来飞鸣剑,反手就是一挑,生生止住了齐燕来的脚步。“今日我们都葬在此山中罢!连带着那群蝼蚁,一并长眠于此。我不嫌弃他们,你也别嫌弃,留下别走了。”

      群山在鼓声消失后渐渐停下了颤动,瑟缩的人群大惊失色地朝山下逃去。曾弋发现手中的飞鸣剑又变得轻巧灵动了,她牵起嘴角,冷笑一声。
      “逃啊……你们逃得掉吗?”

      她一脚将齐燕来踢飞出去,缓缓举起了手中飞鸣。
      “殿下——”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却并不是青桐,“殿下,等等。”

      曾弋侧头细听,“极乐?”

  • 作者有话要说:  哭了。
    下一章揭晓将离和了嗔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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