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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围猎 ...

  •   卷四鹧鸪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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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舌漫卷的光影,忽明忽暗地映在车窗上。喊杀声渐渐远去,曾弋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不真切的梦境中。她在起伏摇晃间祈盼一切都只是梦,醒来时皇城中依然垂柳依依,夏荷灿然;而大殿上的四面风声,带来的也只有笑语欢言。

      然而她在摇晃的车榻上想起了父王的话。即便是在迷离梦境里,她也心内沉重,深知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

      噩梦不会醒来了。这世上最可怖的便是,噩梦有朝一日化作了真实。

      父王和母后为她掩藏了出生的秘密。天祝国的令弋公主,出生在与传说中的厌神降生之日,也即刑德相合之日。

      她的出生就意味着万物衰亡的开始,她生来便是不祥之人——这是一个被厌神选中的孩子。

      尽管她一路成长,并无任何入魔发狂的迹象,但出于谨慎起见,国主还是依了太常的提议,每年将一个与她同日出生的少女送入宗庙。

      十五年,十五个,不巧的是,阿黛就是那第十六个。

      而这一场战乱,正是从她真正的十六岁生日那天,从她追着阿黛进了宗庙开始。

      大殿之上,父王的鬓角沾了风霜,面对她的质问,他眼神中满是疲惫与忧伤。

      “我有错吗?”他问,“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想自己孩儿好?”

      “可您不该为了我,不顾她人性命啊!”曾弋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纱幔飞舞,遮住了父王颓败的身影,四野风声呼呼如号哭。

      “你不明白,我不止是为你,我是为了整个天祝百姓。”父王缓缓道,“弋儿,我与你母后就只有你一个孩儿。人们需要一个贤明的君王,一个光明的希望,一个可以信任和期待的领头人……你是天祝国的储君,若是你真如他们所说,是……人心就会乱了,人心乱,天下也就乱了。无咎鼎赐予我天祝国数百年繁华盛世,我岂能眼见它毁于我手?”

      “不是的,父王,莫说我不是厌神本体,就算我是,天祝就会因此而大乱吗?盛世就会因此而被毁吗?没有了我,自然会有别人成为人们心中的王,总会有人带领他们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曾弋仰头迎上父王的双眼,“若能让天下安乐,世间太平,我将这君主之位拱手相让,又有何妨?”

      “放肆!”父王终于在纱幔后露出了震怒的面容,“这句话还轮不到你说!”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发出嗡嗡回响。战火已经烧到了皇城,嗡嗡声后是无数杀伐争斗之声,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从街头巷尾、山间溪头吹来的风中,只有无尽的哀嚎与痛哭。

      “父王……”曾弋握紧了手中飞鸣的剑柄,“您为的究竟是百姓的天下,还是一家的天下?”

      “啪——”玉砚台摔在曾弋身前,朱墨溅了她满身,远望如血。国主的声音从纱幔后沉沉传来,“用不着你来教我。若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你以为你如何能与天下人不同?是你生来便天赋异禀、惊才绝艳,还是你不过仗着出生在这‘一家’之中?没了这个身份,你会发现你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来让?这天下百姓,你又拿什么来救?”

      大殿中的争执与砚台碎裂的声响惊动了王后。她在瓢泼大雨中匆匆赶来,拉着眼眶通红,浑身朱墨点点如血的曾弋离开了大殿。王后早已将身边宫女送出宫去,她身后只有一个阿黛。

      “殿下,”阿黛的声音擦过她耳边,“殿下,在我眼里,你与他人不同,你就是你,你是公主也好,庶人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

      雨声掩盖了城外的厮杀与叫喊,一天一夜过后,城中人已逃离大半。皇宫中更是几无人影。曾弋提着飞鸣剑站在城墙边,面对城外潮水般涌来的士兵——他们大多盔甲简陋,好些甚至才刚拿上残剑与盾牌,却已有一副誓死一战志在必得的神情。

      站在这样一群士兵面前,她惊恐地发现手中剑沉重无比。

      她拿不动飞鸣了。

      千钧一发间,身后的副将飞跃而出,“放箭!放箭!”他反身高喊,手中长矛将一众叛军尽数扫落,回身猛踢了曾弋身下坐骑一脚,“保护公主殿下!保护殿下!回城!回城!”身后士兵呼啦啦围上来,簇拥着她狼狈不堪地回了城中,副将护着她且战且退,在一阵喊杀声中勉强合上了城门。

      大雨早已停歇,烈日在空中散着夺目的光。一场实力悬殊的争战因为曾弋的出现而意外败北,士兵们守在城门口,彼此相顾无言。军医跑来跑去,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队伍里不时传来低声的痛呼与交谈。

      曾弋看着烈日下的城门,曾经那里挤满了前来观看祭鼎游行的人,人们相顾笑谈,眉目间都是期待与渴盼。如今城门依旧,烈日依旧,连带着映着蓝天白云的水塘都与当时一模一样,可那些欢声笑语的人们呢?

      此时此刻,若再有小儿问起远处那座宫殿,大人会告诉他,那里住着我们的殿下吗?

      “灾星……”不知什么地方,有人低低地说了句。转眼便有人喝止了他,烈日下一片难捱的沉寂。

      曾弋苦笑起来,是啊,现在宫殿中住着的,不再是能让天降祥瑞的公主殿下,而是带来血腥、痛苦与死亡的灾星。

      那个被厌神选中的不祥之人。

      城外喊杀声如轰雷般炸响,退避进城门的皇城守军慌忙迎战,厚重的城门被撞得扑簌簌一阵乱响。适才护着她退下的副将——青桐家的二哥青樾——翻身上马,不再等待曾弋,匆匆率队迎敌。

      沾着桐油的火把接二连三地扔了进来。城墙上陆续翻进了身手矫健的士兵,热浪滚滚而起,浓烟熏人耳目。惨呼声声中,曾弋听见了齐燕来的名字。

      “齐安人齐燕来,特来讨教!”那是个年轻将领的声音,凛然正气,勇猛无畏。

      “是齐燕来!”城内的士兵低声议论。

      “完了,敌军来的是百战百胜的齐燕来,我们这边……”那兵士若有似无地回头觑了一眼,摇头叹了口气。

      “迎战——”
      “迎战——”
      士兵们的声音嘶哑无力,像是被浓烟呛住了喉咙。而城墙外喊杀声震天,转眼就推进到了城墙之上。刀兵相击声经久不息,火光一道道凌乱地飞过城墙,落在身后连绵的阁楼之上。

      那些曾经唱诵过极乐神君传说的地方,如今已人去楼空,只留大火腾腾燃烧的布帘,在风中无助地飘荡。燃烧的木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对旧日颂歌无情的嘲弄。

      叛军随着烈焰滚滚而来,在一阵震天动地的冲杀声中,攻破了城门。

      曾弋握着飞鸣,她感觉从前的力量一丝丝从她指尖流去。一丝黑雾在她身前腾空而起,将她盘旋缠绕。她听见了厌神的笑声,小公主啊,我说过,你会后悔的。黑雾带走了她的意识,让她只感觉到火焰的亮光与灼热的烫意。

      阿黛,你说的不对。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我哪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一样会恐惧,会怕死,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日正午,皇城守军将领青樾战死。齐安人齐燕来率军攻入皇城。

      烈火连绵而起,一直蔓延至皇宫。叛军在宫中四下搜寻,并未找到天祝国国主、王后及令弋公主。

      宗庙牌匾被砸得稀烂,天祝国列祖列宗的排位和两侧兵器架一起,被砍得七零八落,洒落狼藉遍地。传世神兵们自然被掠夺得无影无踪,只有正中央的无咎鼎,幽然无声地伫立其间,竟无人敢靠近。

      建国六百余年的天祝国,至此覆灭。

      -

      粗布蒙顶的马车趁着夜色在城中穿行。

      皇城中人已出逃大半,剩下部分老弱病残,便窝在家中,瑟瑟不敢出门。此时驾车出行,本来极为惹眼。好在青桐自小在城中长大,对长街陋巷方位极为熟悉,驾着马车像一尾鱼穿过狭窄的民巷,直到城东边的城门口。

      马车停在巷口。换了粗布衣衫的国主和王后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在青桐的搀扶下下了车。阿黛扶着曾弋紧随其后,走进了苍茫夜色。

      叛军接管了东城门,对出城人员严加排查。携家带口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神情不安地站在出城的队伍中,这些昔日与皇族沾亲带故的人们,此刻心中皆惴惴不安,生怕叛军首领一声令下,连带着他们阖家老小都送了命。

      曾弋站在近乎停滞不前的队伍里,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神庙。她认出来了,这便是祭鼎巡游当天,她曾进过的极乐神君庙。这附近应当还有一排柳树,树下有一处乘凉的大石——
      她顺着长街柳树,望向大石。大石上还有个人,此刻正睁着两眼,与她双目对望。

      他穿着并不起眼的破衣烂衫,一颗癞头,在这烈焰映红半边天空的夜晚,显出些许说不清的悲凉意味。

      他显然认出她来了。出行前青桐给每个人都调制了符咒药水,此刻曾弋正是当日祭鼎巡游时的青衫少年模样。

      曾弋猛然转过头去,心中一时剧烈跳动不止。她现在几乎是个废人了,莫说飞鸣还藏在城中,即便此刻她手中拿着飞鸣,也护不了父王和母后周全。

      一队巡逻的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吩咐道:“皇城守军青桉已降!国主一行就在附近,极有可能混在此队中,给我搜!”

      青桐的肩膀不由得颤抖起来。国主轻轻拍了拍他,对他摇了摇头。

      阿黛已经走到了王后身侧,扶着王后轻微摇晃的身子。曾弋走在他们身后,只觉得冷汗涔涔,身后柳树下那双眼睛,仿佛会烫人。

      “报——”有士兵铠甲锵然作响,“大人!巷中发现了一辆马车!”

      曾弋站在队伍中回身望去,只见带队的将领已翻身下马,朝巷口走去。

      马车用料做工与寻常官家无异,昔日天祝国繁盛时期,中上之家皆可用之。将领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想是并未发现异常,就要挥手带队离开。

      曾弋轻轻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突见那将领在马儿跟前站定,伸手将它从车辕上解了下来。

      “车是寻常车,马却不是一般马,”他嘿嘿一笑,一掌往马儿屁股上拍去,“去,让我看看是谁养了这样堪比宫中良马的神骏!”

      马儿经这大力一拍,扬蹄仰天长啸,而后四蹄落地,在原地轻轻踏步。

      青桐瘦削的身子倏然紧绷起来。这马儿极有灵性,若是此刻朝他们奔来,哪里还有分说的可能?曾弋感觉脊梁一阵冰寒,她看见大石上的癞头汉子看向她,起身朝那将官走去。

      “大,大人……”癞头汉远远地朝将官作了个长揖,曾弋心跳到了嗓子眼,一手探进袖中,摸到了仅剩的一张分花符。

      只见他长揖毕,就起身一把将马头抱在怀中,“大人,这是我先捡到的,应当算作我的罢……”

      “你这浑汉,知道这是什么马?要命的,晓得?”将官手中已握了马鞭,一头指着癞汉,目色冷傲。

      癞汉恍若听不懂一般,抱着马头不撒手,“你打来我打去,什么时候有命什么时候没命都说不准呢……众生平等,人命是命,马命也是命,这马好歹能作个伴,大人,你说是不是……”

      “……它家主人就在这队中,你不怕人家问你要?”

      “哈?这马连带着马车,昨日便归我了,怎地今日还钻出个主人来?大人,莫欺我糊涂呀……”

      蜿蜒的队伍中,曾弋一行已一步步挪至城门口。这将官带来的士兵,早已将整个队伍中人兜头翻了个遍,连带着身上行囊也没放过。将官被癞汉拉住了脚步,心中火气腾腾,若不是上头再三叮嘱不可欺掠百姓,他早已将眼前这缠人的癞汉一脚踹出去了。

      “马儿,你说你当个普通马有甚么不好,这模样给我招来多少麻烦……”癞汉头靠在这白马身侧,口中兀自胡言乱语,低声喋喋不休。

      将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一众兵士已将眼前拖家带口的人群都查了一遍,来报并无所获,这才勉强作罢。

      一队铁骑腾起烟尘,如突然降临一般,又突然消失。搜捕的声音在皇城中此起彼伏,喝了药水已换了容貌的国主一行,带着几乎空无一物的行囊,在城门叛军的推攘下,离开了曾属于他们的皇城。

      曾弋在天边火光掩映下回望,白马边的癞汉已抬起了头。他看着城门的方向,一只手还在白马的鬃毛间轻抚。

      人群或颓丧或悲哀地转身,望着熟悉而陌生的都城。曾弋回过头,将那道洞悉世事的悲悯目光和旧日时光一道留在了身后。

      城中还有奔腾的马蹄声和高声呼喝,对天祝国主和令弋公主的搜捕还将继续。

      国主的身形在夜色中佝偻了下来,在青桐的搀扶下,踉跄已如山野老父。

      -

      鹧鸪岭中无鹧鸪,正如仙人崖上无仙人。

      鹧鸪岭在天祝皇城以北三十里路外,由沥日山脉延伸而来。山势至此,已失了主峰的陡峭凌厉,变得婉转幽深。入秋后,山路两侧层林尽染,衰草连远山,映着橘红的夕阳余晖,在深蓝天空下显得分外绚烂。

      行游至此,人皆欲感叹一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奈何骑在小灰驴上的曾弋并没有这份赏叶观秋的闲情逸致。青桐走在她身边,正掰着指头给她数山上的粮米油盐。

      “就要入冬了,国主和王后御寒的棉衣还需添置,棉被还得再备两床,山里冬天冷,炭火倒可以自己砍,但是过冬的粮食总要先备些吧……天一凉,山上那些大家伙也都躲着不出来了,我们上哪儿捕去?”

      曾弋擦了擦鼻尖,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

      “所以啊殿下,趁着天还没凉,我们得多抓些猎物换钱,不论大小……”

      “青桐,我记得你从前没这么多话的。”

      “……”青桐将眼神从正在算数的手指上移开,转头看着曾弋,“殿下,不要转移话题,我的意思是,您不能再动不动就将猎物放生了……这么放下去,我们可过不了这个冬天啦!”

      “噗啦啦——”一阵振翅声响,曾弋赶紧朝声音远去的方向一指,“快!青桐,那边!”

      不待曾弋话音落地,青桐已如一道青烟般消失在半空里,追着那群不知是大雁还是鸦雀的鸟儿去了。

      曾弋抬起手,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一根彩色羽毛,一颗心陡然酸涩发疼。从前在沥日山顶,她也曾带着极乐,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

      时过境迁,不到两年,极乐已葬身不知名之地,而她,也再也不能御剑飞行。

      飞鸣安静极了。像一柄从未觉醒过的宝剑,寂静又沉重。也许从父王告诉她真相开始,她就失去了举起飞鸣的力量。

      是青桐将飞鸣带出来的。

      出城那日,正是除夕前夜。城中火光漫天,皇宫被不知何人一把火点燃,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这光焰之盛,她们停停走走直到鹧鸪山脚下,回望天际时,仍然依稀可见半边红光。

      天祝国的子民们在这一年除夕踏上了改朝换代的历程。火光熄灭后,繁盛数百年的天祝国从此在这世上消失无踪,一个新的名叫中州的国家建立了。

      也是在这火光映照中,昔日的国主、王后和令弋公主,站在通往未知的岔路口,决定抛下过往,遁入飞雪遍天的鹧鸪岭。

      大雪掩埋了她们的足迹,也让追兵失了方向。故国皇室仅剩的三人,化身为遍布中州国境内大小关卡的通缉画像,在冬去春来间,成为一段早已失了色的符号。

      “一人便可换金珠十槲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人们看着布告上的画像,在纷飞大雪间相互议论。

      然而布告上的人,却好似从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就连秋天也要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人汇报她们的行踪。

      “喂!”比起这布告上杳然无踪的三人,山野中的猎户更在意自己被动了的猎物,“喂,我说小子,你在干什么?!”

      远处林间树叶晃动,少顷钻出来一个黑色衣衫的少年。他手中拎着一只野兔,一双眼却看向树林的另一边。树林边站着个青衫少年,只见那少年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明明是我先抓到的……”他望着青衫少年,语气还挺委屈。

      猎户心头火起:“什么叫你先抓到的?要不是我布了陷阱在这头,它会跑过来?会让你抓到?……等等,你哪家的?你家大人呢?知不知道规矩?”

      “这位大哥,他家大人是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规矩?”青衫少年,便是服了符咒药水的曾弋了。

      “哼,嗯——?”猎户将曾弋上下打量一番,“你家大人不肯出面,也罢了。大哥我今日不跟你们俩小孩计较,这路是我开,这山便归了我,连带着山上的猎物,也是我的了。你们若是要打猎玩儿,趁早换个地方去!”

      “什么?!”青桐第一次听见这番道理,疑心自己哪里听错了。

      “什么什么?”猎户斜觑了青桐一眼,料想这两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少年翻不起什么风浪,“你听不明白人话?这山林是我的,山上猎物都是我的,这里啊,上到天上飞的鸟,下到地下爬的虫,一丝一毫,都轮不到你们!”

      青桐“喀嚓”一声捏断了手中野兔的喉咙,他双目盯着眼前的猎户,另一只手捏紧了拳头。

      “放下!”曾弋见状,急忙喊道,“快放下……我们这就走,走吧!”她拉着青桐的手,将那只已经咽气的野兔从青桐手中扯下来,轻轻放回地上,拽着青桐离开了这片山林。

      鹧鸪岭山势十分奇特,山路呈现出盘旋曲折之态,上得半山,便要穿入云雾,而后就是几条岔口,分往三个不同山峰,其中最高的便唤作“仙人崖”。曾弋拉着青桐,轻车熟路地朝她们安在崖边的“家”走去。

      一路上青桐都沉默不语,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怯懦内向的时刻。但曾弋知道这沉默背后不同的意义。

      青桐长大了,一个少年在长成大人的过程中,总有些忍不下的气,尤其是在他明明有能力回击的时候,强要一个少年忍耐折辱,有时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曾弋想了想,开口道:“我们不要与普通人争……”
      青桐道:“可是殿下,他们并不会因此就感激我们。”
      曾弋道:“这是我们的选择,跟他们感激不感激我们没有关系。”
      青桐道:“为什么我们要做这样的选择?”
      曾弋转身看着他,道:“你打算用自己修行得来的本领,去跟一个山野猎户争抢猎物?这跟恃强凌弱有什么区别?……你修行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锄强扶弱吗?”

      青桐没有开口。他垂着空无一物的两手,沉默地站在山间云雾中。那是她们在仙人崖安顿下来后爆发的第一次争执。那场争执过后,青桐消失了一段时间,等他再回来,手中便拿着已经归入沉寂的飞鸣。

      “殿下,”他双手托着飞鸣,单膝跪在在曾弋身前,“捕猎的事情就交给我,您专心练剑吧。”

      仙人崖下有一块倾斜的平地,冬天过去,春草已经重新萌出了新芽,柔嫩的草叶覆盖在平地上,与沥日山顶的草甸一样柔软。在曾弋看来,这的确是理想的修行练剑之地。

      然而她并没有能重新拿起飞鸣。

      国主披着青桐猎来的棕熊皮,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看见的也只是她挥着树枝的身影。他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在阵阵咳嗽声中,由王后搀扶着进了漏风的小屋。

      飞鸣被收起来,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再提的话题。

      时光在仙人崖仿佛张了翅膀,推着春夏飞快掠过。山中无日月,旧日皇族就这样变成了掰着钱过日子的穷苦猎户。

      曾弋与青桐在荒无人迹的深山中捕猎,王后和阿黛在家中照顾国主,做饭浆洗,空闲时也种些瓜果蔬菜,吃不掉的便随猎物一起交由曾弋二人拿下山去换钱。

      锄强扶弱几个字早已被淹没在柴米油盐的焦虑里,天下安乐世间太平的宏愿,如今看来更像是个遥不可及的心愿,换做六岁小儿,或许会在除夕夜的烟火里许一许。对现在的她们而言,与其想这些,不如盼着碰上昏了头的野猪或是瞎了眼狗熊更实在——毕竟二老的冬装、过冬的被子和口粮、每日要用的符咒……样样都实打实得花钱。

      更何况,王后还一直执迷于用本就捉襟见肘的口粮制作荷花酥。初时她还拿捏不准水分与谷物差异,荷花酥既难成型,无非就都化作一团形迹可疑的糊糊,让她们吃下了肚。然而王后的探究精神与执着态度,令她尝试制作出了百般花样,有时山中猎物的油脂过于腥气,有时玉米面或黍面又干得让人难以下咽。每到此时,曾弋便盯着土碗中一团荷花形状的食物陷入沉思,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王后放弃屡败屡战的尝试。

      昔日宫中的荷花酥,乃是用各地进贡而来的小麦粉与葵花籽油所做,岂是今日受困山野中所获之物可以比的?曾弋看着母后,感觉她这誓不做出宫中荷花酥便不罢休的劲头,竟比她当初的宏愿还要幼稚。

      这天她骑着小灰驴,跟在追着扑翅声而去却一无所获的青桐身后回到仙人崖下,还未将小灰驴拴好,就见阿黛等在山崖下。

      “今日王后又做了荷花酥,”她接过小灰驴的绳子,往小树上绕了两圈,“在等你们吃饭呢!”

      曾弋与青桐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叹了口气。阿黛笑起来,“就知道你俩是这副表情,今日不用你们尝试了,有人来了。”

      “谁?”青桐警惕地问道。

      “一老一小,两个迷路的采药人。”阿黛系好小灰驴,回头道,“快走吧,就等你们了!”

      逼仄的木屋中果真坐着一老一小两个衣着短葛的采药人。老人约莫六十来岁,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端着盛了茶水的碗,战战兢兢地喝着水。小儿大约十来岁,手中捧着王后今日新作,吃得津津有味。

      曾弋看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心中升起一丝怜悯。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宏愿,在这一刻呼啸而来。若她还在皇宫大殿上,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与他们和他们这样一群人碰面。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崖边风声猎猎。山雨扑簌簌地洒下来,秋雨虽不作瓢泼之势,夜中却也令人觉得春寒刺骨。所幸崖下有处岩罅,足够小灰驴自去遮风挡雨。

      采药人祖孙俩用了热饭热菜,便在柴边借住了一宿。

      曾弋在这风雨声中辗转反侧,梦中是无尽的血光与残肢,末了还有冰窟般的水面,下面静静地长眠着极乐。

      “殿下,”她听见业已长眠的极乐在对她说话,“殿下,快走!走啊!”就像那天他对她说的那样,焦急又恳切,语声中甚至带着颤抖。

      她站在原地,泥足深陷于血与火之中。在冰凉与炙热交替的间隙里,她从噩梦中惊醒,听见了窗外轻微的响动。

      曾弋循声而去,青桐手中寒光闪动。他站在柴火堆边,冷冷地注视着相互依偎的一老一小。

      “青桐,你做什么?!”她轻声喝止。

      青桐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戾。

      “殿下,”他说,“只有死人不会泄漏我们的行踪。”

      曾弋清晰地感受到了青桐眼中的杀意,她摆摆手,“不,青桐,不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

      “不要再说了,就这样。回屋睡吧,明早我们还要进山。”

      青桐收了剑,在祖孙二人均匀的呼吸声里悄无声息地回了屋。曾弋在带着潮湿水气的夜风中站了半晌,最终只能将青桐的变化归结于境遇突变。

      清早有鸟鸣声声,她醒得晚了些,发现青桐已经整理好了进山的干粮。王后在其中塞了好些她亲手做的荷花酥——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谁说换了材料便做不出同样的荷花酥?她就尝试成功了,这说不准是个好兆头。

      那么我呢?曾弋看着母后的笑,不由得望了一眼墙上那柄自己拿不动的飞鸣剑。

      昨日迷路的采药人,今早已辞别,此刻应该已经踏上了去采药的山路。曾弋与青桐背上装满荷花酥的行囊,也将踏上前往深山的路途。这一次她们计划进往山脉深处,猎几只野猪或麋鹿,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三日。小灰驴一早就在山崖下“灰灰灰”地又是蹶蹄又是叫嚷,大概早已等不及了。

      二人下了崖,却见山崖下的小灰驴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嘿,这家伙,这么心急!”阿黛送她们下来,左右看了看,不由得抱怨。她记得昨日明明将它系好了的,想是昨夜风大雨大,让它在岩罅中绕来绕去,直将绳扣也绕散了。

      青桐嘬唇唤了数声,也不见它身影。曾弋摆摆手道:“走吧,不等了,说不定它在前头候着我们呢!”

      青桐便停了呼唤,站到曾弋身后。曾弋看了看山崖上的木屋,叮嘱阿黛道:“照顾好她们,也照顾好自己。让国主按时喝药,三日后我们便回来了。”

      山风飒飒,带着春雨的湿意。阿黛像往常一样对她们二人挥了挥手,目送她们踏上了进山之路。

      云雾从仙人崖上腾空而起,随着春风飘飞上苍穹,俯瞰着苍翠欲滴的密林之中时隐时现的两道身影。

      她们走向了山林深深深处。

      -

      “你又将它放了?!”青桐从密林深处掠近,看见曾弋手中空荡荡的网上留下的一片羽毛。

      “我看它……”曾弋开口欲辩。青桐道:“它毛色鲜艳,看着熟悉?它挥翅笨拙,似有受伤?……殿下,咱们出来这都两日了,什么都没有捉到……能不能不要因为这些理由,就将我们好不容易捕住的猎物给放了?它们跟极……不一样,不是一回事啊!”

      曾弋歉疚地看了一眼青桐,讪讪地放下手中的网,“要不,还是你来拉网,我去赶吧。”

      青桐深吸一口气道:“你可以吗?”

      曾弋道:“我试试吧。”

      她将手中捕网递给青桐,脚步轻点,跃上树梢,又再按着往日青桐教给她的步法,如一只学飞的鸟儿般重新投进了密林。

      既然王后可以重新做出荷花酥,那么她也一定可以重新拿起飞鸣剑。她在林间笨拙地穿行,被枝桠刮得左支右绌,好几次差点一脚踩空,跌落在地。飞鸟的扑翅声总在她身前回响,像是要带着她去什么地方。

      穿过密林,她站上了树梢,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有三座如鹧鸪尾羽般分明峭立的山峰,中间那座就是她们的仙人峰。

      山间云雾缭绕,衬得仙人峰如神仙居处一般,缥缈不食人间烟火。山风吹过来,隐隐带着些尘世的烟雾呛鼻之味。曾弋挥手在鼻端扇了扇,突然发觉有些不对。

      仙人峰上不只有云烟。

      “青桐!”曾弋几乎从树梢上跌落下来,“青桐——”她不顾枝桠刮破了她的衣裳,一双脚在高低不平的林间穿行,“青桐——!火!仙人峰着火了!”

      青桐攥着捕网几步跑到她身边,拨开茂密的树叶,往仙人峰眺望。“有人放火烧山,殿下,我们得马上回去!”

      “回去,对,马上回去!”曾弋想要召来飞鸣,手举到半空才意识到,她的灵力恢复不到一成,连剑都举不动,何谈御剑飞行。

      就算青桐跑得快如青烟,脚不点地地跑回去,估计大火也早已将木屋烧得什么也不剩了。曾弋从袖袋里掏出仅剩的那张分花符——失了灵力后,她再也没能画出像样的符咒——“用这个,青桐,过来!眼下只有冒险一试了!”

      符纸被抛到了半空中,一团白光闪过,再睁开眼,她们已经站在了熊熊燃烧的木屋边。脚步声伴着铠甲声传来,两人闻声连忙矮身藏进崖边杂草丛中。

      仙人崖上下,吵杂声、呵斥声不绝于耳。来的是一队官兵,正在四下寻找屋中人的下落。小灰驴灰灰灰的叫声夹杂在搜寻声中,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示警。

      “是不是这里?啊?人呢?”有个校尉模样的男子伸手揪住了一人衣领,火光映照下,被他抓在手中的人影瘦弱得仿佛只剩干枯的骨架。

      曾弋隔着丛生的草茎望着这道人影,心一点点沉下去。青桐捏紧了拳头,骨节泛出青白色来。你们不是去采药了吗?怎么带着官兵走到了这里?

      毫无疑问,小灰驴是被他们带下山的——既能证明所言非虚,还能在上山时引路。实在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曾弋喉咙干得发痛。她觉得心上有个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青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火光中地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大……大人,他们真住在这里,真的,就在附近,您搜一搜?”采药老头在校尉手中缩作一团。“不骗您,您看,”他在袖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校尉,“您看,荷花酥,她们叫这个‘荷花酥’,除了前皇族罪后,还有谁能做这个?”

      校尉低头看了一眼,一把将他推到在地上,“呸,什么狗屁,这也是人能吃的?拿着滚吧,这回就不治你的罪了!快滚!”

      “大人——她们肯定没走远,大人!”老头跪在地上,抬头对校尉道,“大人,若是……若是能找到,那金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你还想着金珠呢?”校尉戏谑地看了地上的老头一眼,将拳头捏得咔咔响,“害老子们白跑一趟,你还念着金珠?”

      老头赶紧磕头,口中不住道:“大人,小的一家靠这采药为生……日子苦啊!”

      校尉嘿然冷笑,低头凑近老头道,“日子苦就该认命,净惦记些你不该惦记的,就不怕有命收,没命花?”

      老头仰头看见校尉火光中狰狞的脸,吓得往后缩了一缩,便如被噤声的鸦雀,跪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半晌才在校尉“滚滚滚”的呵斥声中,跌跌撞撞地起身下了山崖。

      曾弋藏身草丛中,身后便是万丈深渊。她心中升起一丝悲凉,身临深渊竟忘了怕。

      “收——兵——”一阵呼喝与号角声传来,纷乱的步履声很快消失在仙人崖。校尉带着兵下了山崖,如同潮水般,忽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只留下遍地被大火烧焦的狼藉。

      青桐就要站起身,曾弋一把抓住他,一边在心中默念阿黛不要在此刻现身。

      果然,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曾弋又听到了些微的动静。很快一双穿着武靴的脚就出现在了上崖的栈道上。

      “国主、王后、公主殿下……”正是刚才的校尉,他屏退了左右,一手按在刀柄上,沿着烧焦的屋椽四下寻找,口中不停呼唤。

      曾弋死死地攥住青桐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深渊中的风盘旋着吹过她的头顶,采药人的举动犹如一条蛇,此刻正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青桐是对的。天真的是她,一厢情愿的是她。

      可她能怪他们什么呢?是她从未想到过,她一心想要护佑的人们,有一天会想要她的命。

      校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地踏在地上。“出来呀,”他循循善诱,“我帮你们啊,这山上山下都是兵,只有我能带你们离开……”

      长刀一点点穿透秋草与枯树,脚步声与他狩猎般沉着的呼吸声交织,身后被大火焚烧的屋脊发出“咔嘣”声响——它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坍塌下来,激起一阵飞灰。

      就是此时!曾弋趁校尉转身回望的瞬间,轻拍青桐,像是一只青色的鸟,飞身掠下了悬崖。

      那里有一条沿着崖壁而生的老藤。崖壁上有一处洞穴,如果不出意外,阿黛她们应该就藏在其中——这是她们选择留在仙人崖顶的最大原因。曾弋攀着老藤,踩着崖边一步一步的仅能容纳一脚的石阶,一点点爬向洞穴。

      青桐从另一边轻掠而下,衣袂飘飞的声音被山风掩盖。校尉回过头,只能瞥见一道飞鸟掠过般的残影。

      曾弋钻进洞穴,一颗心陡然落了地。阿黛背着飞鸣剑守在洞口,一见曾弋和青桐,就激动地迎上来,眼眶里顷刻便蓄满了泪。

      “嘘——”曾弋将食指放在唇间,凝神细听崖上的声音。校尉的脚步声仍在崖顶上转悠,声音穿过飒飒风声透下来:“山都封了,几位还能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躲多久呢?不如就随末将去吧,换些金珠,也算是造福了我手下兄弟们……早晚都是死,死在我手里,还能少受些罪,对不对?”

      王后伸手一把抓住了曾弋的手腕。“喝药,”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喝药,把青桐手里能喝的药都喝下去……”

      曾弋轻轻遮住了她的双唇,王后依旧紧紧盯着她,直到她点头,她才颓然松开了曾弋的手。国主的咳嗽一直不曾好转,眼见秋凉,病情更甚。此刻他背靠洞窟壁,坐在山洞的最里头,捂着嘴低声咳嗽,将声音降到最小——然而并没用。

      校尉显然听到了这隐隐的咳嗽声。“哟,国主啊,病了?”他笑了,“那就更难办了。眼见着这天一天凉似一天,您这病,不好治了吧?”

      他循着咳嗽声走近崖边:“与其病着难受,不如一了百了。现在这样子,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还有什么意思呢?”

      “哟呵——”他靠近悬崖,发现了那根枯藤,“在这儿!”

      他将长刀还入鞘中,攀着枯藤一步步下了山崖。洞穴近在咫尺,他将脊背贴在崖壁上,一手轻轻抽出长刀。

      “唰——”他劈手往洞中斩去,人也随之腾跃进洞口。迎面一道黑影扑来,一脚踹在他肚腹上,另一手长剑架住了刀锋。

      这校尉骨骼粗壮,力气极大。青桐一脚踹中他肚腹,还被他反手抓住了脚踝,生生扯出数丈。青桐另一脚在他肚腹上狠命连环踢出,趁势将那只被抓住的脚踝从他手中拔了出来。

      “去!”一声怒喝,青桐双脚踹向他前胸,长剑随之递出,直将此人踹下了山崖。

      曾弋攥紧手中套在青桐腰上的绳索,见状终于松了口气,跑到崖洞口与青桐一起往下张望。

      深渊之下尽是烟雾,看不清那人落到了何方。

      “怎么样?”曾弋问青桐。

      “伤口不致命,”青桐喘了口气道,“我没杀他……”

      “不要紧,不重要了,”曾弋道,“走,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此处。”

      曾弋与阿黛扶着王后,青桐扶着国王,几人从崖洞中爬了出来。曾经为她们遮风避雨的木屋,此刻已化作一片焦灰狼藉。王后眼中闪动着泪光——她可能并未想过能重回旧日养尊处优的时光,但她一定想过在这中州大地上,能有一处地方让她安然终老。

      即便只是一处窄小的木屋,于她而言,也已足够。如今这念想随着这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变作了痴心妄想。

      罪国主、罪王后及罪公主重现人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人们耳边。鹧鸪岭整个被包围成了个铁桶——原本带军的校尉据称在追捕中罹难,中州皇城派来了新的指挥官。

      “这回来的这齐将军啊,就是攻下皇城的那位!据说治军严谨、领兵有方,这回他们可插翅也难飞喽!”

      “哎老王,你说怎么他们就藏在这鹧鸪岭中,这一年多都没人发现,说不定还与你我打过照面呢?”

      “人家有心要躲,你能找得到?再说了,从前那国主长什么样,你我谁见过?公主那都是长在深宫,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不是,那布告上不是有画吗?”

      “有吗?我瞧瞧……啧,老李你瞧过没,我看这一家子倒是长得怪标致的,可惜呐……”

      “可惜啥?没见过?”

      “长得跟神仙似的,要是见到了,能忘掉?可惜还没亲眼见到,这人就要没了。”

      新的布告在人群中传递,然而他们并没有再见到布告上所绘之人的机会。齐燕来坐在议论纷纷的茶楼中听了半晌,确信他要找的人并未下山。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并不如传言般彪悍威猛,反而长着一张清冷俊秀的脸,挺拔秀颀的身材裹在一身锦缎绣袍里,让人一看便将这位公子当作世家翩翩公子哥中的一员。

      “将军,”他身侧坐着小厮打扮的亲卫,“看这样子,咱们得围多久啊?”

      齐燕来冲他竖起了手掌,那是噤声的意思。“走吧,”他一整衣摆,站起身走出茶楼,轻快地下了楼,“还在山上。”

      但是用不了多久了。

      冬天已经露出了森寒的指爪,宜人的秋季结束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冰冷彻骨的死亡。

      他料想得没错。曾弋一行一直潜进了深山,遮天蔽日的大树和浓密的落叶掩藏了他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并不能再往前行。

      国主的咳嗽一直未愈,他需要药。偏偏这时王后还自作主张在山中采了许多药草,熬出一锅不知成分黑咕隆咚的药水喂给国主喝。当夜国主咳嗽便加重了许多,沉沉夜色里那咳嗽声分外引人注意。

      曾弋被连日来的躲避和逃亡侵蚀了全部耐心,长久以来对母后自作主张尝试的忍耐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为什么要给他喝这些来路不明的药?不折腾不行吗?好端端的煎什么草药?”

      王后哪里见过曾弋发火的样子,闻言手一抖,手中端着的不知名的粘稠状食物撒了一半。“我……我只想帮上点忙……不喝就不喝了吧,我们不喝就是了。”

      她将手中还剩一半的食物递到曾弋跟前:“弋儿,你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熬了一点粥,用的是跟荷花酥一样的……”

      曾弋一抬手打掉了王后手中托着的粥。“我不要……”她像是憋了很久,终于脱口而出道,“为什么又是荷花酥?!”

  • 作者有话要说:  啊,真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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