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追影 ...

  •   牛车在正午艳阳下穿过落魂坡。

      白杨飒飒,垂柳依依,春风吹得人欲眠,车内车外一片安然。

      曾弋看那窗外日光流离,树影斑驳,不禁想起许多从前。她拉着阿黛的手,穿过宫殿回廊,穿过花树柳荫,一直跑到御花园的小山坡上。

      “你看,那座山,”她指给阿黛看,“那座云雾里的山,最高的那座,就是沥日山。”

      阿黛踮起脚尖看,目光像是越过云层,一直看,看了很久,才转头问她:“殿下,你要去那里考学吗?”

      树影斑驳,投在她们身上。曾弋点头道:“是修行,不是考学,是学本领。学好了本领,就能做我想做的事!”

      阿黛点头,她不需要知道殿下想做的事是什么事。她只知道,殿下想做的事肯定是对的事。所以她只是问:“不带我去吗?”

      曾弋拍拍她瘦弱的背,道:“恐怕不行,父王已经帮我选好了伴读。我也不能这样去——我每月都会回来,你等我!”

      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一层层覆盖了她们的声音。她不记得阿黛是怎样回答的了。
      曾弋伸手去摸怀中的锦帕,阿黛那时候给她装了一摞放在行囊里,每一张帕子上都绣着一只纸鸢。

      “若是眼睛进了沙,一定不要用手揉啊,用帕子沾点清水,擦一擦就好了。”阿黛叮嘱她。

      她喜欢风,喜欢在风里奔跑的感觉,所以眼睛老是容易被风沙迷住。从前都是阿黛帮她,阿黛不在身边,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只是后来,阿黛就真的不在了。

      她也再没有用过锦帕。

      怀中锦帕,雪白的锦帕,曾弋触摸到它的时候,想起那个一心一意围着小姐转的燕草,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轻轻抽出锦帕。“啪——”一个东西落在坐凳上。

      是风岐给她抓的噬魂鸟。

      一只神色仓皇,瞪大眼睛正在扑腾的噬魂鸟,被缩小了定在黄色的琥珀里。坐凳上的三只齐齐转身,近处的玉蟾一马当先,长舌一卷,将它吞下了肚。

      曾弋瞬间回神,连忙伸手拍它的背,一边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周沂宁怀抱乾坤袋,正昏昏欲睡。一听师叔声音,霎时醒转,看那玉蟾被噎得双眼发直,一张大嘴正“呱”不出来,也吞不下去,红眼睛中几欲落泪。

      他赶紧跳起来,一把抱起玉蟾,往上勒它的肚子。曾弋见状,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想揉太阳穴。

      车外柳沂人已经准备拔剑而起,谢沂均还在一旁添乱道:“师弟啊,所以不是什么鬼神精怪都能养的,说了你还不信。”

      曾弋连忙安抚道:“无事无事,只是怕它噎着……”

      话音未落,只见那玉蟾禁不住周沂宁的野蛮处置,双眼陡然圆睁,“噗”地一声,将那琥珀吐了出来,正好打在一直盘膝入定的了嗔大师身上,黏糊糊的唾液糊了他一身。
      大师疑惑地睁开眼,待看清身上的东西,不禁再度陷入了人性的沉思——我为什么在这里?

      周沂宁正要将玉蟾抱到身前好好教导,却见那玉蟾肚子一翻,双眼一扬,在他手里定住了。

      车顶上再次出现了幻影。一个身影迅捷如风,转眼就到了跟前,白烟闪过,便是一片凝固的黄色,一张过于明俊的笑颜在幻影中一闪,一只手便将它握在掌中——正是此石鸟被风岐捉住的时候。

      曾弋心道不好,接下来不正是风岐将它送给自己的画面?心中惴惴,正想伸手打断它,却见画面一闪,是月色下的碧勒镇。一辆牛车慢悠悠地晃进镇中,正在向那唯一亮着灯笼的客栈行去。

      难道这幻影还是倒着来的?

      曾弋心下思量,又见画面一闪,山中碧树成荫,山下桐溪烂漫,正是太荒山山脚。绿叶下冒出了牛车的头,驾车的位置上有个深蓝色的身影,与身边人相谈甚欢。尚不及看清他的脸,便见他手一扬,寒光闪动,似有一物破空而来——

      幻影随即一晃,陡然向山间坠落。青牛被惊得扬蹄便跑,车身左歪右歇,瞬间失控,直向那悬崖边跑去。纵使幻影无声,只看着那惊险画面,都能叫人忍不住发出连声惊呼。

      周沂宁已经吓傻了一般,手中托着玉蟾,动也不敢动。

      车身失控的瞬间,那道蓝色身影已经飞身而出,一手回身又再射出寒光,另一手伸手托住已半身在悬崖上空的车身,将其往后一拉,生生将那即将跌落悬崖的车身拉回悬崖之上。

      “妈……呀……”周沂宁翕动嘴角,颇有些后怕地感叹。若不是风岐出手,只怕自己已葬身桐溪河。
      了嗔看得目不转睛,身侧灰雀俾睨一望,十分傲然,仿佛那出手相救的不是风岐,而是它灰雀本雀。

      幻影中光影急速划过,想是那噬魂鸟被风岐飞刀击中,正如落石般直直冲向悬崖下,转眼间便只见山石嶙峋,树枝枯杈混乱地划过眼前,绿叶残破,片片翻飞,随后便是碧水一汪,兜头罩下——噬魂鸟落进了桐溪河。

      周沂宁手已麻木,眼下十分想将手中烫手山芋放下来。不料幻影又再变幻,出现了太荒门内景象。

      曾弋伸手定住周沂宁已然有些微颤的手,抬头凝神看着幻影中的画面。门内绿树如往常般稀少脆弱,从高处俯瞰便有些纤毫毕现的意思。那噬魂鸟像是靠近了李沂世的炼丹房,正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幻影里出现了笼中那只一动不动的噬魂鸟,仿佛听见了窗外的扑翅声,突然凝神转头,对着窗户方向露出一副凄然之相。

      这是什么表情?曾弋头疼地看着画面,却见那画面一闪,像是窗外的噬魂鸟躲到了屋檐下,随即便见李沂世和掌门走进炼丹房。

      噬魂鸟又偷偷滑下屋檐,悬停在窗外准备伺机相救。只见李沂世从手边取了一粒丹丸,蹲在那笼中鸟身边,要将那丹丸喂进它口中。

      窗外噬魂鸟见状,情急之下不禁扑腾出声。掌门闻声,立刻冲至窗边,炼丹房内突然白光大盛,桌上有道熟悉的黄符突然燃起来。

      追影符燃了。

      曾弋手指一阵紧缩,只见白光笼罩之下,笼中鸟、李沂世,窗边的掌门,一瞬间全不见了踪影。

      白光散尽,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铁笼,和旁边四散一地的书册与空白的符纸,山风吹进窗棂,翻了几页书,将符纸带至半空,复又无力缓缓跌落在木格上。

      人去楼空。

      周沂宁手直抖,再也捧不住那冰凉的玉蟾。恰好玉蟾也将幻影掏了个空,双眼重新恢复正常,肚子一抖,腾身回到了坐凳上。

      车顶恢复正常,曾弋却着了慌。那噬魂鸟会将掌门他们带到何处?若是回到了它的主人那里,那……若是厌神,若是厌神……

      她伸手向已经呆住的周沂宁道:“符纸有吗?笔呢?”

      周沂宁手忙脚乱地将乾坤袋头朝下一抖,纸皮人跌了一地,中间夹着一沓空白的符纸。他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支丹砂毛笔递给曾弋。

      丹砂毛笔摘了笔盖,笔尖便在空气中迅速柔润。曾弋无暇观赏,拿了便往黄符上刷刷数笔,绘了个之前留给李沂世的“追影符”。

      会不会出岔子,现在先不管了。碧勒镇一行,已经过去四天,若是他们被厌神拿住了,若是他们被厌神拿住了……曾弋的头脑里乱哄哄一片,脸色白得像纸,只觉得周身冰凉,如入冰窟。

      “沂人,”冰冷的指尖绘完追影符,曾弋稳住声音开口道:“你执剑护法,沂均、沂世,抓稳了。”

      她一手将坐凳上的三个小东西往怀里一揽,一手燃起手中符咒,随即集中心力道:“追!”

      耀眼的白光在落魂坡下突然绽放,惊飞了山鸟。一辆奇怪的牛拉马车消失在绿柳荫浓之处。

      ……

      嚓——

      呜呜——

      一阵怪风突起。黄沙漫卷,烟尘蔽日,间有惊呼声传来,沙粒打在刀剑上的颗粒声依稀可闻。

      沙沙——

      风声渐息,浮尘缓缓落下,一望无垠的沙丘上,突然从天而降一辆牛车。

      少年的惊呼声伴着牛车一同落地。片刻后便见那驾车的人抖落一身沙尘,打雷般的嗓子吼道:“周沂宁,你鬼叫鬼叫什么?!”

      一名执剑青年已经轻捷地翻身落在黄沙之上。少顷便见车帘拉开,钻出一个脸色发白,发髻凌乱的青衣少年。

      曾弋紧随其后,翻身下了车。一见这黄沙漫漫的景象,不由得有些吃惊。突觉脚下沙尘一动,便听见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像是捏着鼻子说话:“我说,仙君,能不能劳驾先将这车驾挪一挪?”

      谢沂均循声一看,发出一声“我靠!”

      只见沙丘中似乎“长出”一颗头颅来,满面风沙,须眉皆黄,一双眼睛被风沙迷得睁不开,只能将手笼在鼻前,艰难地发了声。隔着黄沙,隐约可推测那车轮正压在他肩头。

      这真是太不巧了。谢沂均赶紧用鞭子戳了戳那陶醉于苍莽黄沙的青牛,将沙中人的肩膀给让了出来。

      “劳烦再……再往前挪点……”那人口中似乎吃了口沙,含混不清地继续道。

      于是勤勤恳恳的青牛又将牛车往前拉了半步。

      “哎……呸……出来出来了!”那人连呸了好几下,“天降青牛,青牛!老君显灵啦!!”

      只听得“哎呀”“呼”之声迭起,转眼便见黄沙中呼啦一下冒出了若干脑袋,都在不住地抖着头上脸上的黄沙。

      那人又连呸几下,高声道:“老君显灵,我们有救啦!”

      周沂宁定在原处,半点不敢挪动,生怕再踩到什么。柳沂人一向只有在捉妖时才显出几分生动的脸上,此刻满是茫然的诧异。谢沂均安顿好青牛,翻身下来,一手按住腰际长刀,犹疑止步。

      沙中“长出”的头颅顷刻间“长成”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人,突如其来地冒出沙丘,将牛车团团围住。

      只见那领头之人伸出蒲扇大掌在脸上擦了擦,露出一张虬髯大脸,是个作行商打扮的大汉。身后一干随从,尽皆魁梧结实。只有一个瘦弱文士状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领头人身后,正斜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曾弋一行。

      此时天际风烟俱静,万里黄沙间只剩斜阳。两帮人马就这么相互打量,突见那大汉嘿声对着曾弋拜下去,口中道:“仙君在上,请受老夫一拜!”

      曾弋后退一步,条件反射般回礼,不明白他这正当壮年的模样怎么就成了“老夫”,却见他伸手在脸上一扯,虬髯大汉转眼变成了个花白胡须的老者。

      身后文士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叫出声:“大……大……伯!”

      老者对身后摆摆手,继而道:“夏泽,不碍事,这几位仙君一看就是道骨仙风,你看,还驾了老君的青牛,不用担心。”

      “那也不必……”名唤夏泽的文士仍旧不放心地审视了一圈牛车旁的众人。

      老者举起右手,止住他的话,只道:“诸位仙君,老夫姓封,此番带家中子侄路过此处,却因风沙被困,迷失前路,还请仙君慈悲,带我们出此困境。若是能出此丘,到得城中,小老儿必有重谢!”

      曾弋左右看了看,谢沂均与周沂宁皆指望不上,柳沂人更是远在牛车另一边,只能自己开口。她心中焦虑,语速便有些快:“封老伯不必客气,请问您在这风沙中困了几日?可曾见过其他人?”

      封老伯略一思忖,道:“我们在这风沙中迷失已有三日,不曾见过其他人。不过……”

      他转身看了看身后,对家丁中一个面目敦厚的青年道:“冬晖,你那日说见到了什么?”

      那名叫冬晖的家丁便略向前迈了一步道:“禀大……老爷,那日我们进这沙漠前,我曾见有白光闪过,随即便有几个影子落在沙丘边缘,其中似有一只大鸟。”

      曾弋心头猛跳,忙问:“这位大哥,可看清楚是几个影子?”

      冬晖皱眉想了想,道:“一开头或许是三个,后头就……”想了片刻,他抬起头,对曾弋抱歉道:“有点远,看不太真切。”

      “你确定其中有一只大鸟?”

      “这个确定。”冬晖点了点头。

      曾弋悬着的心终于缓缓地落了地,看向冬晖所指的方向。

      那不是沙丘边缘,而是充满未知的黄沙深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