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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游魂 ...

  •   青牛重新上了套,拉着车仿佛将军凯旋,走得四平八稳,颇为耀武扬威。风岐在山脚下便与谢沂均道别。

      隔着车帘,听他嗓音微沉,道:“两位,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周沂宁本想装作没听见,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掀帘出去出去,对风岐行礼道:“后会有期。”

      车帘乍开乍阖,短短一瞬,曾弋却感到有一道目光掠过,似清风和煦。待她抬眼看时,却只见晃动的车帘,周沂宁已经跑出去跟谢沂均并肩而坐。
      车身又再徐徐启动。

      少年的声音消失了。

      曾弋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了嗔坐在她对面,闭目不语。

      车窗外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曾弋伸手出去,便有两只细爪轻轻栖在她淡青衣袖之上。

      “你回来得倒是时候。”曾弋一手笼在它头顶,细细往下梳理它的羽毛,想起很多年前,她怀中也曾抱着一只鸟,也是这样对她万般信赖,除了她之外再没有人能靠近它。

      它曾伤得那么重。

      “你就叫极乐吧……”那时的她一边梳理羽毛,一边轻声跟它说:“传说极乐是凤凰的一种,轮回涅槃,永生不死……

      “叫你极乐,你就不会死了……”

      那只鸟带血的翎羽微微颤抖,挣扎着睁开眼看她一眼,继而眨了眨,像是同意了。于是她就拥有了一只叫做极乐的鸟——一只妖。

      “极……乐……”曾弋心中想着,发现手中灰雀不舒服地扭了扭,大概是刚才想得出神,下手太重,毛都给它薅下来了。“对不住对不住!”曾弋连忙道歉,右手轻轻放开它,复又喃喃道:“你还是……不能叫这个名字。”

      灰雀栖在她膝上,歪头盯着她看。曾弋笑着戳了戳它的翅膀,道:“你听得懂?不会真是妖吧,什么时候化个形啊?”

      了嗔从对面投来审视的目光,可惜纸皮人个头太小,那眼珠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周沂宁一路跟谢沂均开着玩笑,时不时的学几声“贤弟”“三哥”,嬉笑着一路朝碧勒镇去。

      这天天色已近黄昏,一行人驾着牛车终于抵达碧勒镇附近的杨树林。
      太阳在山坡上斜斜地挂着,像个又大又红的圆球,晚照余晖穿透树林,在柔软茂密的绿草上投出犬牙交错的影子。

      杨树林里并非只有杨树,正如落魂坡上也并无游魂。入得林中,车道变窄,左右两侧便是白杨与绿柳混生,树干一浅灰一深褐,姿态一挺拔一蜿蜒,枝柳相依,望之密不透风。幸有夕阳投入,光线不至昏暗不明。

      谢沂均新认了个弟弟,心情愉悦,便开始大着嗓门给周沂宁普及行走江湖的常识。

      “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比如此地,名为‘落魂坡’,传闻黄昏时分过此坡,便会被那杨柳怪吸食掉魂魄,人看着好端端的,回家不久便会丧命。你想想,这魂魄都没了,还能活多久?”

      周沂宁忍不住打断他:“……真的?”

      谢沂均斜了他一眼,道:“我又没见过,怎知真假?”

      “那你说什么‘越是吓唬人的名字,越不用担心’……”周沂宁无语道。

      谢沂均哈哈大笑,惊飞林间乌鸦,若仔细看时,杨柳纠缠的树枝外,静静卧着一群坟茔,坟头树枝还残留着颤抖的动静。

      “怕不怕,嘿嘿,臭小子,所以就得时刻跟紧你哥哥我……”

      周沂宁鼻头“哼”声道:“还以为你真懂什么道理,装什么装,真是枉费我半天精神!”

      谢沂均不乐意了,急道:“这怎么不是道理!这是几百几千年来的道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那些叫什么煞、什么魔的,哪个不是听名字如雷贯耳,到跟前不堪一击?真吓人的,普普通通几个字都能吓得人立马不吭声!”

      “嗬哟,您倒是举个例子啊,哥哥——?”周沂宁故意拉长尾音,学着风岐的音调挑衅道。

      谢沂均揉揉胳膊:“啧——好好一个哥哥,怎么给你叫得毛骨悚然的,我鸡皮疙瘩都落一地了。这举例有什么难的,比如……

      他脑子里梭巡了一遍可怖可怕的人物,一个人名“忽”地一下闪过脑海,随即张口道:“令弋公主!”

      饶是什么话都能接上几句的周沂宁,闻言也陷入了沉默。少顷才开口道:“你说的,我没说过啊。”

      “你先提的,你不提,我就不会说。”谢沂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嗓门也难得收敛了些。

      车厢内,曾弋若无其事地在了嗔的注视下继续她的薅毛大业,灰雀这次出乎意料地温顺配合,黑豆似的小眼睛随着曾弋的手一眯一眯地,一只小鸟儿竟也浮现了几分猫态。

      像是有些不服气,谢沂均又道:“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也都化成一抔黄土了,怎么这个名字还提也不能提?”

      周沂宁难得的耐心,道:“师兄,别人是不敢提,我们是不能提,你忘了师父发火那次……”

      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渐不可闻,曾弋推窗往外看去,太阳不知何时已落下山坡,树林中只余一点依稀可辨的昏暗光线,杨树与柳树交缠着,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树影。谢沂均已在车前点起了灯,两人都不再开口。

      一点莹莹绿光从远处飘来,林中传出乌鸦的叫声。

      “我靠!”谢沂均低呼一声。

      周沂宁的声音同时响起:“这哪儿?!”

      曾弋闻言,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前方绿草萋萋,树木冠盖如云,影影绰绰,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隐约有些起伏的形状——正是那片坟茔。空地上方虽有月色,抬头却不见月亮。

      谢沂均回身正要取流云长刀,曾弋按住他的手道:“且慢!先熄了灯。”

      周沂宁个子小巧,身手敏捷地摘下风灯,三两下熄了抱在怀中,用衣衫将它余光搂住。曾弋右手在左手掌心画符,左手随即挥出,一道莹白光带缓缓从牛车顶上罩下来,牛车便随着着白纱般的莹光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伴随这隐没的进程,罩内所有人都逐渐凝固如雕塑,被定在原处,一动不动——连施术者本人也不例外。

      又一点莹绿的光晃晃悠悠而来,似力有不支,穿过车厢便摇摇欲坠,转眼便要穿透车厢。曾弋眼珠看向空地中央,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它摔向地面。这魂灵看着魂力已不稳,一摔之下可能便要魂归大地了。

      曾弋心念电转,尚未想到解决办法,又有两点莹光快速飘来,一左一右扶着刚才那点鬼火,冉冉漂浮上半空。

      转眼间,一簇又一簇莹绿的鬼火挤挤挨挨地从他们身前掠过,如过江之鲫游于半空,尽数汇聚到空地中央,彼此交汇又散开,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又像是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出场。

      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曾弋感觉两耳似被潮水淹没——她素来对声音特别敏感,此刻便觉得这声音令她万分焦虑痛苦。
      片刻后,她便从中分辨出几句话来:

      “那恶人……挥剑便刺……”“不问青红皂白……若是鬼差大人……”“为何还不令我等进地府……”“碧勒如今已不可久留……”“且听族长怎么说……”

      少顷,前方鬼火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一团比旁的鬼火更大更明亮的火焰飘至空地中央,一众鬼火渐渐安静。

      那鬼火道:“吾久不闻世事,不知诸位今日相召,所为何事?”

      一团鬼火便道:“本不敢惊扰族长,我等本遵祖训,在祠堂中清修,谁知近日那镇上却来了个不知名的凶物,一路打散了守卫的魂火不算,还将他们收入袋中,听闻要将他们作炼鼎之用……”

      众鬼火一听,顿时哗然。有道:“炼鼎?可是那无咎?”又有道:“无咎已碎,此物从何得来?”“一旦炼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我们这般清修,又有何用?”“甚是,若如此,不如摄人魂魄,变作厉鬼,跟那恶物好生斗一斗,也好过变了炼鼎的柴火……”

      曾弋耳朵一动,心道这无咎还能再炼化?当真闻所未闻。

      被称作“族长”的鬼火亮了几分,像是挥了挥手,众声喧哗便渐渐小了下去。先前那团鬼火又道:“我等便要找它要回被收走的魂火,不料那恶物手段非常,一段鼓声震得我等阵法大乱,趁机又劫了我家中老幼……”
      讲到此处,鬼火略有呜咽,在夜风中听着便十分渗人。

      随后,它又道:“待我醒来,再要去追,中途便遇到个年轻道人,不问青红皂白,挥剑便砍,口中只道要驱邪除恶……”

      曾弋心道,是沂人没错了,不由得对这团可怜的鬼火心生怜悯。又听它道:“随后,又有个系着玉绳的小公子出手相拦,我等余下诸人,才得空逃往此地……碧勒镇近日来了不少怪异之人,善恶难分,意图难辨,我想须得尽快报阖族上下知晓,好有个准备……”

      系玉绳的小公子,曾弋心下琢磨片刻,该不会是她那一身正气的九叔殷九凤吧,连他也来了?
      他来了倒不怕,他那日理万机兢兢业业的家主,定然是不会来的。一想到此,曾弋便放下心来,又听鬼火们商议。

      居中的鬼火向上漂浮了半尺,火光跳跃,似在思索,半晌才道:“那剑,可还在?”

      又有一鬼火上前道:“禀族长,无名剑仍在冢中,并无异动。”

      曾弋一听“无名”二字便有些牙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莫名其妙的鬼怪们出来混,连名字也不舍得起了。大概都是中了谢沂均那套歪理的毒,起得凶了怕出丑,起得平了怕丢份儿,干脆来个玄而又玄的“无名”,还有股宗师般睥睨天下的霸气。于是你也无名,我也无名,大家无名来无名去,好事坏事都找不到人,全乱成一锅粥。

      正凑齐了“四无”:无人冢中无名剑,无影桥上无名妖。

      曾弋想得远了,对世人常强行押韵凑数的行为嗤之以鼻,只觉得牵强附会,十分无意义。又听得那鬼火问道:“你适才所说的鼓声,又是如何?”

      先前那团鬼火犹疑片刻,道:“那鼓声……轰然灌耳,似雷声阵阵,如鬼哭狼嚎,教人心神大乱,不辨东西南北,端的十分诡异。”

      它如此认真形容,全然忘了自己便是一只鬼,可见那鼓声之可怖。

      曾弋初听它描述还觉得有趣,转眼脸色便一点点沉下来。只因那空地中央的鬼火声音沉沉道:“那鼓,可是鼓身斑驳,有夔兽图样?”

      忘我之鬼思索片刻,道:“交战突然,并未细看,只记得那鼓灰扑扑不甚起眼,鼓身有个皮扣,那妖物的手便扣在其中……”

      曾弋心头重重一跳。

      中央鬼火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道:“是山河鼓。此鼓一出,莫说吾等,就是诸天神佛亲临,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罢了,此般劫数,能避则避吧。”

      团团鬼火跳跃,窃窃私语不息。曾弋心下千般滋味,如鲠在喉。

      “可……那我等侥幸逃脱,可是那妖物另有所图?”鬼火稍一思索,又警惕地转了个圈。

      “族长”火光跳了跳,道:“未必。汝等当庆幸,持此鼓者并非当年之人。若令弋公主亲临,碧勒镇方圆十里,连这落魂坡在内,只怕早已化作一片废墟。”

      若非谢周二人已被定住,此刻定会互望一眼,道声“可怖”。曾弋听这说法,心中无奈一哂。山河鼓本乃上古神器,以黄帝军鼓所剩的夔兽之皮为面,鼓身为若木,从头到脚每个细节都跟妖魔扯不上干系,如今却因为令弋公主的原因,不明不白变成了一大邪物,当真是千古奇冤。

      正自想着,突听耳边一阵呼唤,却是了嗔。

      “殿下,”了嗔在灵识里唤道,“它们要走了。”

      不知为何,她居然又能在灵识里跟了嗔对话了,便开口道:“你灵力恢复了?”

      “不是我,是你,我一直都可以。”了嗔坚持纠正她,随即道:“殿下,这神隐符法力不足,快要现形了。”

      曾弋明白过来,了嗔是提醒她加固灵符,好让那些鬼火们通过,别挡了人家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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