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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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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
租界的夜景一向很美。
站在商会二楼下望,恰能瞥见夜总会溢彩流光的歌楼。洋人圆润的文字套着弯弯绕绕的圈,做成霓虹灯牌、和自家的文字一起挂在楼上,结合出让人不适的怪异效果。
但暗夜之下,霓虹灯光生造的不夜城,自然也是美的。
夜里的上海比白天热闹。时人尊称为小姐的歌女婉转低吟,软糯动人的歌声让他想起那日偶然尝到的酒酿圆子,透过扩音装置传到河对面的远处。
卖报小童、黄包车夫、戏班领头、过路洋人,行走时皆投出拉长的影,混着流水与歌声,声音嘈杂。
桥下苏州河流水潺潺。
河水日夜起伏、彩光粼粼,河畔人影错落、光影斑驳。
而河对面……
烟渍星星点点掉落。
火光明灭,落在木质地板边缘,被深色皮鞋碾成碎末。
一楼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过分嘈杂的客人吵吵嚷嚷让人心烦。
眼前弥漫发白的烟尘,过长发丝遮住眼眉,一时看不清街景。
他三指捏着烟尾,草草吸了一口,方才打算下楼去武力控制形势,便听见噔噔噔的上楼声。
“刀子哥,有人找!”手下的少年喘着粗气词不成句地喊,看来下面的确很忙,“还有客人要顾,我先下去了哥!”
……啷个晓得你在说撒子,给老子说清楚!话没说出口,手下便兔子一样溜走了。
他转一圈掌心的小刀,忍着没说话,寻思着可别是什么打扰商会生意的仇家,赶紧边在心里骂边跑下去——跑到一半、脚步一停,身子便忽然定在了楼梯转角。
……女学生。
她怎么来了?
蓝白上衣,深蓝长裙,两条辫子梳的一丝不苟,站姿仍带未被污染的稚气,有人站在角落、垂头默不作声抱着书。指尖发白,唇角紧抿。
她看着着实与周围格格不入。
上头的赌鬼们当然注意不到身外事,然而赌场也从来不少心思细腻观察客人的老油条,他停了片刻便继续向下跑,心里倒没那么慌了。
这些年他招了不少仇家,既然沪江堂替他平了事,他当然不想给商会惹事,至少得尽职尽责,不让自己看的赌场出问题。
“你啷个(怎么)来了?”他穿过人群几步走到女学生身边,余光瞥见怀中书上娟秀整洁的字迹,侧身挡住身后的窥视,把她扯到一边,叼着烟低声问。
白烟扑在侧脸上。她下意识想躲避,半途却好似想到什么,身子微微发抖,垂眼僵硬地受了这口气。
她一向瞧不起这份工作,对他这个人更是充满意见,尽管由于客观原因不敢说什么、对他怕得紧,若非必要却绝不会主动找他,更别说找到赌场这种地方了。
印象中她好像是头一次来这里,一路上恐怕被不少人注意到了吧。
他感觉有点兴奋。
“我的…书,落在你家了。”她并不看他,低低地说,眼睛湿湿的反光,声音又怕又委屈,“我也不想来这里,但你家没有人……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你。”
夜光中,玻璃材质的门反射他们的影,烟头火星微弱,隔在影子正中。
他的影几乎覆盖她的人。
黑衣,弓腰,长发,低头。
场内灯光打在脸侧,混着火星映在她眸中。
“下次别来这边,要找我就在屋头(家里)等着。”他听着赌场动静,心不在焉的问,“哪本书嘛?”
烟气又散开。
“上次的,那本作业。”女学生不安的偏了偏脸,手臂将书抱得更紧,他反应过来自己贴得太近,并不打算收敛,仍叼烟垂眸盯她。
“应该放在桌上的……”
“慌不慌?”
“明天早上要交。”
他看一眼窗外,天已经黑的很透彻了。
……不过上次是哪次。
而且他家真的有桌子吗……
刚刚还没想起来的事,转回视线后却忽然尽数涌进了脑中。
昏黄的光,模糊的影。
深灰幕布遮挡,窗外车水马龙,谁伏在桌上、五指紧攥,低鸣啜泣。
遮挡的帘于纤长指尖扯出发白的褶皱。
蝴蝶骨发尾凌乱,落成水墨的残笔,生着薄茧的指深陷柔软凹下的腰身。
相接处灼烧湿软,有人喘息回转,哭腔压抑,泪眼朦胧,模糊呻吟像控诉、又像求饶。
「……刀子……」
气声轻弱如泣,入眼莹白如烟。
那时楼外击钟、小童叫卖、人声络绎——他清晰记得那是该去商会的时间。每日如此,周而复始。自民国十七年初至上海,被商会招揽入赌场时,便从未间断。
可那日,明知如此——
细白伶仃的腿。
墨色深青的发。
纤瘦柔软的腰。
越抵抗,越纠缠。
那日最终的印象,仅剩顺势倾身压下时,唇角触及的湿软泪渍。
谁的侧脸贴在桌上,朦胧眼眸短暂倒映昏暗书页,又抗拒地缓缓闭合。
眼角泪珠浑圆,斜斜淌下。
浸湿页脚,晕开墨色。
……书,她写的作业,或者笔记。之类的东西。
那天的最后,他好像是一路飞奔去商会的。
几年来难得抛下风度,披着西服穿梭风声,大腿习惯性发力、极速奔跑时,身体似乎仍在回味那份异样滚烫的软。
他听见自己规律的呼吸声,脑中却不觉响起谁湿热的喘息,脚步险些错了拍。
……女人。
怪不得沪江堂那位再三强调让他小心女人。谁能想到,躲过歌姬妓/女,最后栽在个女学生身上。
真是,要命。
烟灰积了挺长一截,他捏烟尾弹了几下,回头瞥一眼赌场。虽说忙忙碌碌,倒不见惹事的,寻常那些出老千的有下属在也不怕出问题,大不了他回来再处理——
“那走吧。”
“…啊?”贸然找到工作场所,丝毫不清楚夜晚赌场多危险的学生似乎没反应过来,“你要…一起吗?”
她看着不太情愿,步子挪得慢吞吞,大概是不想和他一起走在街上。
也是,正经清白人家的孩子,哪愿意和赌场的人混在一起。
可求人帮忙还这个态度?他短促地笑一声,干脆抬手把人扯进怀里——她看着快哭了,拼命扒拉他的手——眼尾斜睨着,冷淡又不怀好意的扯了扯唇,抬手取下烟,两指捏着烟尾,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咳、咳咳!!!”从未接触过烟酒的女学生剧烈咳嗽起来,手忙脚乱的把烟取下来,“你,你干什么呀!”
“取你的书。”
——顺便做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