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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尉霁体质异于常人,幼时喝的药穿的衣服用的物什都得父母亲自过手。就连沐浴的水都特别一些,必须是冰凉的河水,温度高一些了都不行。待水打好,还得将特制的药包浸入水,随后在水中呼吸吐纳一炷香的时间,方能出水。十年如一日,不能间断。
      尉霁原先嗜凉,泡着只觉得好玩。后来泡的时间长了,体质慢慢有起色,才终于察觉出丝丝的痛意。如今一入水,就能察觉到肌理表层蔓延开的痛楚。对普通人而言,在这水中待上几秒就已是痒痛难耐,但尉霁这么多年早已习惯,所以仅仅是皱皱眉,随后就稳稳端坐在了水中。
      忍着痒麻酥痛打坐并不容易,他过往为了消磨时间,一边吐纳的同时,往往会在心中模拟兵法,或是思考士兵们所练的招式如何改进,或是干脆什么都不想,只放空心思,进入忘我。
      但如今眼下,以上这些却有都些难做到。他总不由得要分出一念心神去注意屏风另一旁的人的动静。
      或是喝了口水,或是在纸上刷刷写着什么,或是发出轻微的一声啧。屋内没有其他动静,那些小声音就在尉霁耳旁更加明显了起来。
      尉霁听着绵长的笔末与硬纸摩擦的声音,只觉得心烦意乱,在腿忍不住一动的时候终于清醒,敛起眉觉得这样不行——他越是在意外面的动静,周身的刺痛也就愈加明显。
      尉霁低低啧了一声,强迫自己转移心神,向木桶四周看去,寻找能够分散心神的事物。
      只可惜这房间虽大,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房梁半朽,木墙陈旧,只眼前这折叠木质屏风上还有些可看的东西。
      但也不是新奇的东西。
      理城地处江北腹地,既不是要塞也不是古都,从来没什么名气。但这城镇之中,仍是有几样够得上世人皆知的东西。这一样,就是一家当大的地产。
      曾有一段时间,整个理城之中,半边地都归属在李府名下,地方官府中人也是李府家中亲戚,李家几乎在这理城达到了只手遮天的地位。但这情势,自数年前李府分崩离析之时就开始改变。到如今,李府所占的地起码缩减了一半以上,也就远没有过去那般负盛名了。
      而另一样,便是这遍地可见的书文屏风了。
      所谓书文屏风,即是在屏风上雕出文书故事。刻了文书,再雕花,自是难上加难,因而一般的文书屏风上只有简单几段文。也因而,不论用的什么木头,只要在上面刻文书,价格都会普遍低一些。
      但这在理城里,却是例外。理城之中,只有文书屏风。雕花与否不重要,文书必须要在。且这文书故事,并不是你家刻你的我家刻我的。这被理城的人齐心设计的标志性屏风,上面只刻一段人人皆知的佳话——
      这段佳话,还与当今圣上有关。
      大凉建国至今不过七十载,已经换过三轮江山。如今在皇宫中的这位,却是比先前几位都得民心的多。关于当今皇上的民间趣闻有许多,其中最为广知的,却仍要数那段‘玉面三郎’的风月时光。
      彼时,皇上还是世子,并且是个无心政事的世子。嘴上同皇上说着要修身养性,却是直接溜出宫,和着一位亲密的好友从京都北上,又南下九州,路途上一边游山乐水,一边不动声色地做了好些侠义善事。
      他二人下到江南时,又结识了一位公子。三人酒杯一撞,志趣相投,发现彼此都饱读侠客传,当即兴起,学着书中的侠士们对月结拜,约定此生共行侠义,除暴安良。
      三人想做大侠,但苦于世子的尊贵身份又不能暴露,于是就想到干脆每次都夜晚行事,帮完就走。于是自然而然,他三人这‘一过无痕,留香半载’的美名也就传开了,谁家人要是遇上什么难事,便会夜间在屋门口坐着,看看会不会有结伴而行的三人前来相助。
      原本这不过是个美谈,也只在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出现。可偏偏不巧的是,他一行三人,个个都是玉面貌美的俊郎官,又从不掩面,不知是在哪处英雄救美的时候,竟被一个书生看着了。
      那书生心术不端,爱看美人,当即就被三人风姿震撼得心神荡漾,扔下手中的书转头便写起了《玉面三郎传》,将这三人的样貌品性身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边说着能见一面便是三生有幸,一边又说他们神出鬼没踪迹难寻,顿时将三人的传闻度提升了无数个档次。
      这《玉面三郎传》满篇洋洋洒洒万字,问世不过半年竟就已是盛极一时。
      一时间内,玉面三郎顶替数位将军和文人,成了无数少年儿郎的志向、闺中姑娘的心上人。彼时人们聚在一起,不论国政,也不论家常,反而是热火朝天地讨论你是喜欢三郎中那挑剑的,还是那舞扇的,亦或是从未使过武器的那位俏面公子。
      于是这风波越传越广,越传也越离谱,最后竟是传到了宫中,国辅千金的耳朵中。这位千金出自太后本家,本在太后身边安生学礼仪,谁知内里是个极天真浪漫的性子,一听说了这事,便扬言非玉面三郎官不嫁。皇家怕丢脸,自然不答应她广昭天下的寻夫计划。这千金见无人肯帮忙,又苦于见不到人,最后竟是偷偷乔装出宫,假装被挟持,定要玉面三郎来赴约。
      而当时她假装被挟持的地方,便是在理城。
      毕竟理城离京都近,省去了许多麻烦。
      等千金在理城中设好埋伏,独自一人在河边的石墙上佯装被绑的时候,那三人果然是赴约出现了。那三人不但救下她,还表示他们已经知道这是个陷阱,并且示出了真容。
      而当世子对着千金摘下面罩,坦言身份之时,千金顿时羞得恨不得以头抢地,腿一拔就要往河中水遁。
      因为那位她非嫁不可的侠士、日思夜想的郎君,竟就是她往常最瞧不上的那一位贪图玩乐的世子。
      当然世子没有让她跳成功,三人拦下她,安生送去驿站,还派了三队人在驿站外挡着,才防止了千金晚上再次因为羞愤过度而想不开。
      这事到这里,本就该结束了,作为一件不大不小的皇家秘辛隐瞒起来,留给后人去猜测。然而谁也没想到,翌日,要送千金回京都的那日清晨,这位世子竟然是对千金表了白。
      大家这才知道,世子竟是早就心悦国辅家的千金,情根深种。这一回赴约,也是心知肚明,自投罗网。一来二去,竟还真的成就了一段可贵的姻缘。
      而在那之后,玉面三郎是当今世子的事情也就不胫而走。百姓们对于这位世子的风雅佳事喜闻乐见,将他们的故事记入书中,刻在石壁上,写进辞中。理城作为他们的见证人,自是不甘落后,派专人在世子救千金的河边石壁上刻下了这段过往用作纪念。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因为如今这屏风上刻的,并不是这段故事,而是一首绝句。
      在世子与千金完婚之后,举国同庆。世子便约上玉面三郎中的其他二郎,带上自己的新婚夫人,再次沿当初游历的路线重走了一遍。待他四人走到理城,看到这河边的石碑,回忆起往昔,顿觉感慨,于是雅兴大发,便是一人一句,在一旁刻下了一首合写绝句——
      世人不知书,万郎难比裘,三郎珠胜月,吾身向南墙。
      说是一人一句,因为见过那绝句原本的人,认出了那是四行不同的字迹。
      而说是原本,是因为那刻着绝句的石壁,没隔多久就被偷走了。
      等其他人赶到那里,只剩下一块漏风的空洞。理城中百姓难得有了世子真迹,没看几眼就被偷走,尽是气得不行,却又怎样都抓不住小偷,于是竟在每一扇屏风上,都刻下了这首绝句。既是告诉外城的人理城是当今圣上游历过的宝坻,又提醒那小偷将原物归还原地,便可既往不咎。
      但直到现在,那块破墙仍是缺着个大口子,每人归还原迹,但这段往事也被所有到访理城的人都得知了。
      尉霁看着屏风上的规整刻字,默默地回忆着这一大段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趣闻,终于是挨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将水倒进脏水沟,归还罢木桶,再回到屋子中时,裴毓身前已经摆了好几张写满的纸。
      尉霁绕过桌打开窗,入夜的风有些凉,他在背风处坐下,打量一眼那些纸上看不清内容的字迹,猜测道:“这是药方?”
      裴毓点了点头,将那叠纸折起来塞入信封,随后抽过一旁的李府布局纸放在二人中间,指着一处问他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人的房间?”
      尉霁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又看一眼,才发现裴毓将所有地方都标上了称号,甚至还补充了几个没画上去的地方,包括伙房,水井,甚至是李氏夫妇所居住的房间。
      他心下疑惑,抬眼望裴毓,裴毓便解释:“标清楚,方便看些。”
      尉霁问:“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裴毓听他这话便是一笑:“早说了,我对李府的了解可比她多。”
      “………”尉霁闭嘴,不打算再反驳这一点,食指点了点图上的水潭,裴毓在那附近落了几点墨,他问:“这是入水的地方?”
      裴毓一愣,笑着轻轻点头:“你自然是早就知道了。”
      尉霁却摇头:“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如果可以,最好不要在尉府停留,那宅子中的黑狗鼻子很灵,被发现会有点麻烦。”
      裴毓皱起眉:“狗?”
      尉霁嗯了一声,将前夜碰见青黛的事情同裴毓简单讲了一遍,“我后来将那人引开,他跑得慢,弩也射不准,不可能是什么打手,大概身边也只是有那把弩而已。”
      “那弩……”裴毓顿了顿,问:“是你找的那人的东西?”
      尉霁点头:“那是我们西营的所属物,必须追回来。”
      裴毓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一个普通人拥有军中独有的弩箭,若是被人发现,怕是会牵扯到西营,自然是要收回的。于是他没问这个,反而是说:“你猜想,李至书如今在何处?”
      “……”尉霁抿着唇,沉声道:“不好说。”
      “他死了?”
      尉霁皱起眉,瞪向裴毓,却见裴毓面无波澜,似乎只是想听他的猜测。尉霁自己也实在说不准,心下有些不安,也只是摇摇头,重复道:“不好说。”
      裴毓于是没有再问。与他说起了李老爷这病的事情,他二人如今默认一同行动,也不隐瞒,尉霁的确对这事也很好奇,便认真听着,没再想起裴毓早该离开的事情。两人一直商量到了款冬来敲门,才想起还没用饭。
      款冬看到裴毓在房间中,惊讶了一瞬就收起表情,问道是否要加碗筷,尉霁看向裴毓:“你在此处用饭?”
      “今晚不行,”裴毓说着,拿起那封装了药方的信封起了身:“有个徒弟还在等着,我得回去应付一下,晚上直接在客栈后见。”
      尉霁应下,两人便用过晚饭,又休息了一个时辰,随后换上轻便的衣服,三人一齐聚在了客栈后街上。
      尉霁和款冬本就想到可能会有此事,因而特地带了军中的夜行衣。但裴毓显然没有准备,只是换了套鸦青色的袍子,黑发半放垂下,一张白脸又俊又沉,冷冷地盯着街沿出神。
      “戴上这个。”尉霁将面罩递过去,裴毓这才看过来,一瞥到他,眼神便是一顿,随后又缓慢地上下移动一番,才接过面罩戴上。
      三人借着夜色走到李府外墙边,经过上次的事情,李府果然已经有了些戒备,墙内传来一些走动的声音,以及低低的狗吠。款冬与二人对视一眼,尉霁低声道小心行事。款冬点点头,接着快步朝着李府的另一头行去。
      他二人在墙角下听款冬将那动静引开,屏息等待着时机,尉霁却察觉到裴毓一直在看他,不由奇怪地侧过头:“怎么?”
      他这一看过来,裴毓却是皱了皱眉,移开眼,又移回来,眼睛上下一扫,低声道:“你这穿的什么?”
      尉霁一愣,回答:“夜行衣。”
      裴毓又问:“你……常穿?”
      “……是。”尉霁实在不懂他问这事的缘由,开口道:“问这个做什么?”
      “……”裴毓嘴巴动了动,又是上下一扫,才偏过身子:“这夜行衣,倒是不太适合你。”
      尉霁于是也自己低头看了一眼。这是西营的夜行衣,贴身又轻便,肩膀胸前肘下都有软甲,腰上的束带又稳固,还能放暗器,他一向觉得十分好用,倒是从没想过适合不适合的。
      他想了想,仍是没明白裴毓这问话的原因,便自己琢磨道:“我倒是有套新的,你若是喜欢,可以送你。”
      裴毓闻言,面上一怔,斜眼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说。
      墙内的动静已经行得许远了,尉霁估量下时间,正想着款冬应该已经到了,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凶猛的狗吠从远处传来。他立刻与裴毓对视一眼,就是此时了!
      二人一齐后退,快跑几步蹬上了墙,利索地就翻了过去。裴毓拍了拍袖子上的灰,轻声道:“你翻墙倒是从来没慢过。”
      尉霁低笑:“过奖。”
      人已经被款冬引开,二人几乎畅通无阻,一路进到李府深处。按照路线行至李至书的房间,附近没有什么人,裴毓抬腿就要上前,尉霁却是身形一顿,一把拉住裴毓躲进了树后。
      “怎的?”
      “有人。”尉霁低声道。
      他凝眉看向那房间。屋内没有亮灯,但是房门却未关严实。
      二人敛着气息,紧紧盯着那扇门,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见到一个黑影从房门处溜出来,那黑影在门口四处谨慎地扫了一遍,才飞速地快步离开。尉霁没见过这人,裴毓却是有些疑惑的嗯了一声。
      尉霁忙看他:“你认得?”
      裴毓沉吟道:“早上见过。……他也得过病。”
      “李老爷那病?”
      裴毓点头。
      两人没再多说,此地不宜多留,待那人走远,尉霁和裴毓迅速溜进了那屋子,锁上了门栓。
      李至书的房内似乎是常年不见阳光,一股潮气盈漫在空气中,尉霁首先走向内里的卧房,床上的被褥叠得十分齐整,是西营内的要求,但明显好几天没人睡过,床上一丝褶子都无。
      他又在床底和衣柜内仔细翻找了一番,确定了李至书的东西都在这,除了他的人。
      “每天都有人打扫,不知是不是为了清除痕迹。”
      裴毓也看了一番,才走到尉霁身边。二人一齐走向房内另一边的桌案,就见桌上桌下摞着好几堆书,应该是李至书平常看的。
      他二人蹲下,将那些书齐齐翻了一遍,却是没看到任何一封信。
      裴毓扔下书,蹙起眉:“被拿走了?”
      尉霁沉默片刻,摇摇头:“他很谨慎,不会放在他们能找得到的地方。”
      裴毓看他沉思,便蹲下身将被两人弄乱的书堆又恢复原样,问道:“去书房?”
      尉霁嗯了一声,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悄身离开李至书的房间,又向书房潜去。
      书房离李老爷的院子有些近,两人绕了好大一圈才从另一边靠近。然而待他们接近,才看见书房内,竟是亮着的。
      他们料到会有这种可能,马上找到隐蔽处匿藏了起来。书房的窗户半开着,从外面能看进去,烛光映照之中,在桌前伏案的那位,竟然是李老爷!
      “……他不是病着么?”尉霁有些无奈道:“竟有力气挑灯夜读。”
      “看得什么?”裴毓眯起眼向里望去:“居然挺认真。”
      尉霁想到什么,一下皱起眉:“是信?还是书?”
      裴毓微微站起来了些,撑着石头仔细紧眼瞧着,低声道:“不,……是本小册。”
      尉霁搜索着记忆,没找出符合的书册,便也跟着努力看过去,却仍是看不清楚。
      而就在此时,他却听到裴毓咦了一声,片刻后竟是低低笑出了一点声音。
      尉霁仰头:“你看到了,是什么?”
      裴毓低声呵着,蹲回原处看向尉霁,竟是说:“你猜猜?”
      “………”尉霁头疼:“…别闹了。”
      “没闹,”裴毓看着他,敛起笑:“我脸皮薄,说不出口。”
      尉霁想要纠正他’脸皮薄’的完全错误说法,却是一下就想懂了这话中的意思。
      “……你是说,”尉霁有些震惊,迟疑着:“他在看……”
      “嗯……,”裴毓顿了顿,又低声说:“还不仅如此。”
      尉霁一愣,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下更加震惊,犹疑道:“难,难不成……”
      裴毓点点头,“他看的,是龙阳图。”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的观看!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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