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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望仙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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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空气里,垂着头的少年紧闭嘴唇,只听到头发上的水珠滑落在灵泉水面的啪嗒声。
见对方不吭声,雒玄览转而一笑,“跟本尊装死?”
闪着寒光的冰链再次舞过百里捷耳侧,链上如笋尖般的冰刺沿着一模一样的轨迹加深了血痕。
脸上绽开的皮肉仿佛失去痛觉,可他硬是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那冷冷的声音再次传来:“说,为何使用禁术?”
百里捷仍然垂着头。要杀就杀,废话真多。
好,我看你能忍多久!雒玄览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挥动冰链。
若是从前,他自然有千百种方式让人把话吐出来,然而现在,他似乎只有这简单粗暴的一条路可走。
还是肉体凡胎的百里捷哪里经得住这种折磨,一炷香时间不到,他便又昏过去。
雒玄览嫌弃地看着对方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的血衣,真是废物。
把百里捷一身破烂衣裳绞去,雒玄览控制着锁链将他捆住,一齐丢进水中。那冰链原就取自灵泉,现在自然是让它回归本源。
灵泉汩汩流动,灵气氤氲,要不了多久就能治好百里捷的伤。
泉水并不深,若是百里捷站进去也绝不会没过胸膛,然而他现在并没有意识,更无法控制自己,只瘫软着身体倒下,没入水中。
眼看他要“横尸”水下,雒玄览只能又变化出冰链,将他的身体锁在岸沿边上。
这么一通折腾,雒玄览才终于从被百里捷万剑穿心的仇恨当中平静下来。
他浮在泉水涟漪之上,两辈子来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百里捷。尽管身体变为少年,心性倒是没变,那张嘴比死鸭子还硬。
不过,雒玄览绝不会轻易放弃,死鸭子的嘴再硬,他也得撬得开。
搜魂,乃是一种极其简单粗暴但也难以施展的法术,都是被修为高者用来直接查看他人的记忆。
要不是眼前的百里捷尚是凡人,且没有意识,难以抵抗施法,只是一抹元神的雒玄览也无法施展搜魂之法。
于是,灵泉中毫无意识的百里捷被迫回顾了一遍他最不愿面对的记忆……
大雪漫天,寒风刺骨,丰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只有凌府大门敞开,门口站了不少人。
衣着单薄的瘦弱少年撑着一把素面泛黄的油纸伞站在府门前,脸色冻得乌青,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看不见门口那些人鄙夷的脸色。
跟随着百里捷的视角,施展搜魂之法的雒玄览似乎变成百里捷本人一般,耳边传来一句句刻薄的嘲讽。
“呵呵,瞧他那股穷酸气……果然啊,离了咱们凌家,就什么也不是!”待看清来人是百里捷,凌成便迫不及待开口。
“堂弟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什么叫离了咱们凌家什么都不是,就算是他恬不知耻地在凌家住下的十几年里,也什么都不是!”
说完,凌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还是堂兄说得好,”凌成连连附和谄媚道,“不过是一个没爹的野种,要不是大伯好心收留,他们母子哪能活到今天!”
“肃静!”
凌宏,现任凌家家主的亲弟,也是凌成之父,从门口小辈们让出的道路中走出来了。他的目光比风雪还要冰冷,仿佛雪地里站的不是他的亲外甥。
“百里捷,你又来做什么?”
面对众人的冷眼和恶语,百里捷倒是见怪不怪,他动了动僵硬的姿势,在寒风中艰难地开口。
“娘身上的的蛇毒加重了,我想求一株十年的紫玉灵草,只要一株,就能治好她!”
“什么?我没听错吧,他想要灵草?哈哈哈!”
“别说是十年的,就算是一年的我们也不会给!”
“就是,那种不要脸的女人还活着干什么,早该死了!”
“肃静!”凌宏瞥了眼左右,子弟们瞬间安静下来,他接着开口:“百里捷,你也听到了,灵草这么珍贵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
“可是凌家最不缺的就是灵草,”百里捷以为他的话还有转圜的余地,乞求道,“我们院子里就有一株紫玉灵草,我六岁时种下,到现在也有十二年的年份,月初我们离开之时便已经开花,现在应该已经结果……”
凌成按捺不住地再次开口:“你们院子?你们现在都已经被逐出凌家了,院子里灵草再多,都跟你这个外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错,要不是你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监学的法器,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凌旭嗤笑。
“我没有。”百里捷抓着伞的指节泛白,“不是我偷的!”
“还有,那个院子是外祖生前留给我娘的,你们根本无权把我们赶出去!”他倔强地昂起头据理力争。
凌宏脸色一变,随后义正辞严:“爹生前把家主之位传给了大哥,家主的决定还轮不到你一个黄口小儿来质疑!”
“再说,若不是你娘当年未婚便生下了你,咱们凌家也不会沦为整个丰安城茶余饭后的笑谈。父亲在世时对你们母子的确多有庇佑,但这也不是你们得寸进尺的理由!”
说完这些,凌宏又装作一副仁至义尽的样子,放软话语:“唉!因为你偷窃之事,凌家的面子都丢尽了。要不是你娘苦苦哀求,你们又怎么只是被出赶书院、逐出凌家这么简单呢?”
“你们!”
百里捷怎么会不明白这些托词,那么明显的诬陷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查,偏偏就断定是他偷的,根本是早就想找理由把他们母子赶出去。
然而娘身中蛇毒,只有紫玉灵草才能救她,而灵草,在这座凡人居多的小城里基本是被凌家垄断了的。
“求求你们!只要你们给我一株灵草,我知道你们不想看见我们,等娘病好了,我们马上离开丰安城!”
凌宏摇摇头正要拒绝,凌旭却开口了。
“好啊!只要你对着我们一个人磕三个响头,呵……这儿一共十一个人,对着我们磕上三十三个响头,我就给你灵草,怎么样?”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纷纷戏谑地盯着百里捷。
这十一人当中,除了凌宏一个长辈,其余十人里超过一半都只是家族当中不入流的旁系子弟,那百里捷怎么说也算是嫡系……
罢了。
凌旭是家主之子,又是丰安城百年难得一遇的双灵根天才,凌宏不好驳了他面子,便没有开口,算是默认。
“好,我磕。”
百里捷没有半点犹豫,他相信凌宏这个名义上的长辈不会食言。
于是放下伞,任鹅毛般的雪花扣在身上,毅然决然地跪倒在雪地上。
有时候人真得不如狗,狗趴在门前摇尾乞怜是本能,人要是也这样做,却是在违背本能。
“一,二,三……”
“……三十二、三十……三。”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雪水浸湿,彻骨的寒意冷得他浑身颤抖。
“灵草,给我。”百里捷抬起头,额间渗血。
三十三个,三十三响。
“哈哈哈好!”凌旭甚为满意,他给身边侍从递了个眼色,“去。”
“是!”那侍从走到他旁边,“咔嚓”,原本就破旧的油纸伞彻底被损坏。
又是“啪”一声,木盒被扔在地上。
百里捷看了一眼伞,捡起盒子,也不看众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雪地里。
破败的小屋里豆灯昏暗,女人脸色灰暗,睡梦当中仍然眉头紧锁。
“娘,我把药带回来了!”百里捷迫不及待地冲进来。
凌棠听到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娘你看,十年的紫玉——”他急冲冲地打开盒子,却在看清楚灵草的瞬间呆滞,“紫玉灵草……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怎、怎么了?”
母亲虚弱的声音使百里捷的一腔怒火立刻转为自责,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弱小。
要不是他无法洗脱偷盗的罪名,他们母子就不会被赶出来,母亲也不会为了维持生计冒险去迷雾谷中寻找灵草,以至于被紫目灵蛇咬伤中毒。
他哽咽道:“紫玉果被摘下了,都是我没用,对不起娘……”
紫玉果摘下后必须在一刻钟内服用,否则便会失去药效,因此求取灵草也就是为了它的果实。
凌棠明白,以种植灵草著称的凌家自然也明白。
她拉住百里捷的手,看他满身的狼狈,心痛不已。想告诉儿子不是他的错,然而毒性已经侵入肺腑,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两句遗言。
“娘要走了,莫哭……娘只希望,有朝一日……我儿能成为像他父亲那般造福苍生、四海敬仰的仙君。”
百里捷已经泣不成声:“好,我答应你!你睁开眼睛啊娘,我还要带你去找爹,问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没有来找我们……”
“能遇见他,有了你,我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她仿佛看到了他们初次,也是最后一次相遇时的画面,在永不褪色的记忆中阖上了双眸,凝出两滴泪珠。
“娘!”
百里捷声音喑哑,无助地跪倒在床头,伏在母亲尚留有余温的手背上呜咽。
风雪卷走了整个夜晚,也卷走了少年的哭泣与脆弱。
百里捷好像失去知觉一样,抓着家中唯一一把厨具,刨开冰冷的雪和土,把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埋到小屋外的树下。
娘,我一定会让凌家所有的人,付出代价。
在心中默默发完誓,百里捷颤抖着双手,深吸一口气,严寒天气逼迫他不得不离开了。然而下一刻,他并没能够控制好僵硬的关节,摔倒在大雪中。
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下,白色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掩盖。
体温越来越低,百里捷的气息也越来越弱,他脖子上的玉佩隐隐地发出莹光,等光暗下来时,昏过去的百里捷已经不见了踪影。
当百里捷再次醒来,就是雒玄览见到的那一幕。
雒玄览收回神识,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以他现在的微弱灵力,只能搜出对方最近的一小段记忆。
而这段记忆说明,百里捷没有和自己一样带着记忆重生,他现在确实是一个凡人少年,自然解答不了自己的任何困惑。
没想到百里捷的少年时期遭遇了如此灾祸,毕竟他从未向师门内任何人提起这些过往。
雒玄览不禁想到自己,他的人生正与之相反。
他的父母本是焚剑宗长老,为救宗门弟子死于一场魔修阴谋,虽失去双亲,但宗门的呵护与培育从来不少。
上有师长嘘寒问暖教导修行,下有师弟师妹敬重有加奉为楷模。
在这样的环境下,雒玄览自然也继承父母遗志,以保护剑宗为己任,直到……
百里捷到来后,雒玄览的人生才开始滑向无尽深渊。
想到最终被百里捷万剑穿心时的痛苦,雒玄览收起了自己那可笑的怜悯之心。
若一切都回到了三百年之前,现在的他,应当还没有因入魔被逐出师门,依旧是受人敬仰的焚剑宗首徒吧?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雒玄览必须尽快恢复修为,去焚剑宗查探清楚。
幸而这时,雒玄览最痛恨,却也是目前最需要的人,在灵泉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