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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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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很快赶来五味斋,眉头几乎打成死结。上一次塌桥事件调查刚开始有进展,这还没个结果呢,事儿又找上门来,还是如此要命的大事。
五味斋掌柜早就清场,京兆尹来的路上听人说和熙县主已经教郁小将军带回国公府医治了,此刻废墟前只有郁淮背手站着,紧盯几簇还在顽强跳动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京兆尹头回跟郁淮打交道不免有些战战兢兢,虽说这位国公大人向来被称为北宁第一儒将,可到底是同北境那些蛮夷打交道的,总归是让人心里打怵。
“下官见过国公大人,县主可还安好?”
出乎京兆尹意料,郁淮并没像某些世家大族那样以权压人大发脾气,他好像在克制自己外露情绪,以至于整个人显得十分压抑,反倒让京兆尹更加紧张。
“劳京兆尹大人关心,小女只是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我留在此处并非想对查案加以妨碍,实在是小女甫一回京便遭此横祸,我这做父亲的心中难安,想请京兆尹大人多上些心尽快查出真相,免得以后还得拿这事去叨扰皇上。”
话的前半截确是再正常不过,京兆尹明白郁家有多宝贝这位县主,然而听到最后消散的不安顿时加倍袭来,且不说京兆府查不出案子的脸面问题,一旦郁淮从中插手,功劳他一分捞不着不说,自个儿在皇帝心中形象必然受损。都说齐国公郁淮不同于其他武将光有一身蛮力,哪怕不行军打仗,做文臣也必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如今看来,说话上的弯弯绕绕他果真玩得得心应手。
“国公爷折煞下官了,还请国公放心,下官定然全力以赴尽早找出嫌犯。”
郁淮点点头,转身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留下京兆尹着急忙慌地吩咐手下该提人提人,该找证据找证据,恨不得犯人能自己跑过来站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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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却白也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就好像有只眼睛专门盯着自己再有张嘴专门讲给长姐听,宫中光御医就送来三位,倒让停云站在一旁如同多余的那个。
此刻她两只手都被包成了粽子,敷上药的伤口清清凉凉不复方才刺痛,脚踝也刚处理完,还被勒令不许乱动。御医们正在询问停云外用内服的方子,四人微弱的讨论声让郁却白渐渐走神。
殿下是怕人多了将事情闹大才提前离开的吧,只她一人就如此阵仗,若再加个邕亲王,京师怕不是要翻天,说到底还是她给殿下带来了这场无妄之灾,也不知是谁这样三番五次要害她性命。
想着想着,郁却白困意渐渐泛上来,她精神一直紧绷,如今骤然回到熟悉的环境,又经安神香影响,竟是直接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已月上梢头,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炭火燃了太久,郁却白觉得有些闷,她小心避开受伤的那只脚,蹦到窗边用手肘推开窗子,这扇窗正对着院中那棵海棠,平时推开是石凳石桌,现下却多出个人影。
郁却白惊吓一瞬,待看清来人后,她因诧异过度打了个晃儿,险些跌倒。
“站稳些。”
不知是不是吸入太多烟气的缘故,商厌声音听起来略微嘶哑,也比平常低沉许多。男人火场中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郁却白一时喉头发哽,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想问他为何来此,想问他是否安好,可是所有话语在触到商厌看似冷静的眼神后顷刻蒸发,被风携至远方消失不见。
时间过去许久,久到郁却白以为商厌会就此离开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了。
“我幼年曾被困在火中,若不是皇兄和母后,兴许就没命了。”商厌移开目光,微顿后接着道:“母妃……也就是我的生身娘亲……并不喜我,她常说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母妃是个寻常舞姬,原本在一次宫宴献舞之后就要嫁人了,可是却被那个男人看上强留在宫中,当晚临幸后便有了我,好像她总是在透过我的脸,怨恨那个男人。”
商厌叙事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讲不属于自己的故事:“起火那天母妃在殿中自缢了,我被绑在凳子上,母妃就悬在我眼前,烛台翻倒点燃了帷帐……”
“殿下!”郁却白飞快开口打断商厌,她无法忽略男人脸上的纠结与痛苦,却又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咬着嘴唇摇摇头,示意商厌不必继续再说。
“十五,我本该是死去的人。”
小字经他唇齿绕过生出的缱绻被后面带来的沉重淹没,商厌不知何时走近到窗前,郁却白踮起脚用自己没露出一丝皮肤的包子手轻拍他脑袋,懊恼此刻除了这个想不出其他任何安慰。
商厌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云歇阁以后会如此记挂郁却白,软经散效用分明已过,但想起小姑娘的眼泪,心尖却阵阵发烫,喷涌而出的血液灼得四肢百骸都在发软,于是他出门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再抬眼时齐国公府匾额便映入眼中。
时至今日他偶尔还是会做噩梦,与母妃的尸身同陷火场也好,白玉阶下的尸山血海也罢,他因为感情淡漠从不觉得自己悲惨,现下忍不住在郁却白面前说出口后,又开始害怕于这个人眼里读到让他退却的同情或是抵触。
可是没有,少女眼中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吃力地拍拍他脑袋,如同进京那日掷出花果一般,将所有善意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管不顾塞到他怀中。那只手带来的温暖从头到脚裹住身体,变成了足以抵御任何寒风的铠甲。
商厌突然间释怀,笑自己时至今日还看不清小姑娘在他面前总是盲目的欢喜,他没有停,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的过去剖开给郁却白看。
对小时候的商厌来讲,宫中妃子多是尖酸刻薄又花枝招展,唯有紫宸殿的皇后娘娘不同。他喜欢跑到镜湖边上坐着发呆,偶遇几次后便开始频繁碰见监督商越绕湖跑圈的皇后娘娘,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有同商越一样的点心,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一起跑步,皇后娘娘总是很淡然,同他的无欲无求不同,皇后娘娘的“目空一切”来自于她骨子里的傲气和自信。
后来他才知道,这并不是偶然,那时他被轻轻戳了戳脸颊,女人脸上的表情温和又无奈。
——你真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傻孩子,记住了,事在人为,本宫是看你顺眼觉得有趣,才叫你皇兄天天去湖边锻炼,不然谁要站在草堆里当人桩喂蚊子。
自此以后,皇后娘娘变成了母后,宫中被“荼毒”的少年除了商越又多出一位。
着火那晚侍卫们不愿冒险,是商越冲进去把他背了出来,母后也雷厉风行,第二日就宣布将他记在自己名下,并且力排众议好好安葬了他母亲。
“你大约也听说过栾帝名声,全天下或许都没有比他后宫斗得更厉害的地方。”商厌似乎不愿提起栾帝,厌恶丝毫不掩。
郁却白在他讲述中逐渐构建出一个鲜活的紫宸殿,也对大渝当今太后生出极大的兴趣来。
“为了皇位,那些妃嫔和皇子无所不用其极,贵族的骄傲与自持消失殆尽。但是母后从不像其他妃子那样叫我们去争去抢,她常变着法儿夸奖我们,每天都不重样,她说那些个皇子就是老疯子带出来的小疯子,说他们跳梁小丑不足为惧,让我和皇兄大不必同他们一样为了个金凳子费尽心思,因为皇兄英俊又聪明再加上我从旁协助,是他的谁都抢不走。”
身处水深火热的争夺之中,每天要面对无数明枪暗箭,郁却白不认为这位太后如表面般无所谓,相反是为了保持现状而用尽全力,就冲当时皇后二字和太子头衔,他们也必将被卷入夺嫡之争中,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替两个儿子洗去在外带回的戾气,好让他们永远不被后宫污糟染黑。
“母后说是能者居之,可我从未肖像过皇位,我幼时虽不太懂得帝王之相,但也隐隐觉得该是皇兄那样,可是看看他周围,利欲熏心的野心家,善于伪装的笑面虎,心狠手辣的刽子手,那个男人和那群利益至上的妃嫔养不出什么好人,皇兄待我不薄,我不想让他沾染血腥,所以甘愿成为他手中最利的武器,母后担忧我因为虚无的感激浪费人生,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想和他们在更安全的环境下一起生活。”
郁却白有想象过商厌童年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分明没讲自己有多苦,郁却白听完却仿佛一次性喝下好几十年的汤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就如同她有会永远爱她护她的父兄长姐一般,如今的太后和幸帝商越就是商厌沉重人生中永不西落的太阳。
“殿下小时候可比我正经太多。”气氛不再那么沉重以后,郁却白特意避开不愉快的部分岔开话题,转而讲起自己在半山的生活来。
第一次扎针,第一次爬树,跟师兄师姐下河摸鱼,早起晨练,她极尽所能讲得生动有趣,就像想让商厌在话语中和她一同体验一番似的。想把这些商厌没经历过的事情种到他脑子里去,让清风虫鸣,花香鸟语代替所有不愉快。
“过了冬若还有机会见到殿下,咱们便去踏青如何?”
小姑娘总是这样,分明没有出口安慰,却能让他得到最大的慰藉。
“好,一定会有机会。”商厌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