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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铁手颤手哆脚地从无情身上爬起来,站在一旁看大师兄拾起那一片断了的刀子。
      “好歹,他算坏了我一处机关。”
      话里有一种清冽的冷哂。
      铁手接道:“他还是心太高,气太傲,要找上世叔与大师兄,他火候还欠咧。不过,倒是不得不提防的角色。”
      “不错,”无情拗了拗唇角,也辨不清他这一下是在嘲讽,认真,还是委屈,“他比梁自我难防得多。他是心高气傲,梁自我是自轻轻人,这回来寻我,怕是上次在轻功上被我奚落心中想出一口恶气,被何平撺掇来的。”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瘦高的人影被人踹了十七八脚,从东边的林梢直摔到无情铁手跟前来,蓬的落地,七荤八素。
      那人从半空被踹得一跤落地,半晌爬不起,正是方才遁走的:“空穴来风”梁自我。
      梁自我扎手扎脚坠下的时候,追命也从林子里到了跟前,一面伸手去摘腰间的酒葫芦,一面笑道:“大师兄说得不错,如此轻功,自欺欺人,也自轻轻人。”待一口酒落,看向铁无二人,“来时顺道追回来的——有没有用?”
      铁手望向正自翻着白眼的梁自我,苦笑:“可他又没有犯事,我们找不着理由拿他。”
      “谁说他没有犯事。”无情清锐的声音在旁响起,铁手一转头,就对上了他含着狡黠的目光。
      “他刚刚伙同‘孩子王’何平袭击公差、阻挠办案,怎么没有犯事?”他眼里一点理所当然的小诈。
      铁手看得出神,又入神。
      “如此,我押他回去就是了。”对追命而言,来去总是潇洒,过往都是云烟。
      “你们放心,府里太平,我是接着四剑报信,才立马赶来,老远见这位仁兄蹿得飞快,就追了他一程。”
      “三师弟,押送梁自我,交给我来。”铁手提出。
      “用不着,”追命拧起了犯人胳膊,他便又要上路了,“你陪大师兄。反正我也急着回去。我们新来的师弟又好奇又那么精神,我不在他没人问,怕他乱走乱探。”
      “哈,他第一个见到的师兄是你,”铁手回想起共抗大将军的那段日子,“于是就跟着你了。”后面的话他没说:他想到刚啄破壳的小鸡,也是先见着谁就跟着谁了。他放在心里乐呵。
      “看样子,世叔给我们找了个有趣的师弟。”无情也笑开了。
      “是。”铁手立马答他,目光比平日里还温柔,“他叫冷凌弃,跟你很不一样,但很像。”
      无情的笑意总是浅尝即止,让人扪心遗憾稍纵即逝。他飘到“红颜”旁,仍是要回轿里去,仿佛,这是他的一场归宿,离不了。
      铁手不无担心地阻止他:“何平有第一手就有第二手。刚才老三没看见他,说不定他根本没走,就藏在暗处等着看戏——‘红颜’保不准还有古怪,不安全。”
      无情的话因为自信而高傲:“‘下三滥’的手段不过是高明的幻术障眼法,利用人心神弱点,只要心定神收,纵有千般伎俩,一一破化不过顷刻——那一回你不也以三声‘开’喝破幻象?”
      追命一边听,一边仰头饮酒,这时瞥了瞥两人明显有皱褶的衣衫,摇头道:“看样子,刚才你们两个可都没看破,都着了道了。”
      言下之意:你们可不是心不定神不收吗?
      铁手趁着追命敲边鼓,赶紧接上道:“三师弟说得对,还是别冒险。”
      “我走了。”追命一手扣着梁自我,一手把酒葫芦挂回腰间,“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慢慢来。”
      追命又与师兄弟分别先走,只留下呼的一阵风霜,好像真的下雪。

      “我们也回去罢。”铁手低头对无情说。
      无情道:“你先回去,我要过几日。”
      一向听从无情的铁手这回不松口:“天气转凉,大师兄还是回府里来,大家能照应,也放心。”
      “……”
      “况且,大师兄也看见了,我们现在正该一道留在世叔身边,才好随时应对何平那伙。”
      “……”
      “再说,我们的四师弟你还未见过。”
      “……”
      铁手急:“我还有‘去夏正好轻衫笑’一句未参悟透,想回去跟大师兄请教。”
      “……”
      “你要是不愿去小楼嗅牡丹,可以先住我的旧楼。”
      无情忽然笑了。铁手只觉得眼前一层纱幕揭去、清辉粲然。
      无情微笑着抬眼斜望:“你摆出这许多理由,我不回去,倒不好意思了。”
      铁手见终于把无情说动,也不由欣慰。
      “好,我便回去到老三那里借住几日。”无情轻描淡写道。
      铁手一呆:“老三那里?这,怎么?不是说去我那里?”
      无情恍做不知:“有甚不一样么?”
      铁手语塞,朦胧一团话在喉咙过了两转,滚落肚里,低头对上无情拧到一边的侧脸,恍然觉得他目光含着狡黠,闪烁不定。
      他还把余光滑来多瞧了他一眼。
      那眼尾一点小黠,仿佛要划空飞去,化作小星。
      铁手不希望它飞去。他还没有看够。
      铁手忽然悟到:大师兄是故意的吧?
      故意那样说,是玩笑还是试探?
      是试探吧。要不,为啥他紧张得连眼里微黠的光芒都星子一样忽明忽暗呢?
      试探,是因为想要确认一些东西。
      是的吧?

      那天晚上向冷。后半夜风停了,却早已带走温度。虫鸣的季节是夏,却能残延至深秋;满天星子昭示的是明日的晴,却点缀了今夜夜凉如水。
      轿子就像是无情的归宿,现在却不可以用了。还好有铁手一双深深的臂弯接纳他入怀,略显殷勤,走在时有木叶碎碎飘落的清夜里,就这么往回走,回到他们的神侯府去。无情不惯,人在铁游夏怀里,总觉不稳,好一会儿,左臂终是绕到铁手身后,悄悄抱紧了铁手结实的后腰。
      好一截英伟男子的虎背熊腰,隔着衣物也能感到令人放心的肌腱,充满力度。无情轻喟,铁手有他没有的东西,铁手能的,他不能。
      他羡慕,他不嫉妒。他只为铁手高兴。
      也许他也经早依恋上,这些他没有的好东西。温度,力量,宽厚,稳重,气度。
      他们入了东京城,回到一个被灯火映暖的人间。三更已过,东京夜市纵然如梦如照,现在也稀疏流散,唯有州桥马行街几处盛极繁华,灯花烛火,人语啾啁,交晓不绝。远处不知为何高高蹿起一支节日烟花,蓬然散开,映出金风细雨楼的一截楼顶尖儿,映得无情面颊生红,驱散了寒气。

      铁手一声不吭直接把无情带进了旧楼,望也不望追命的老楼一眼。
      铁手甚至都想好了,万一无情提,他就原话给他答过去:“有甚不一样呢。”
      无情未提。
      他在旧楼上好整以暇地喝铁手的新茶,看铁手的旧书。
      铁手暗暗希望这没根的牡丹花期长一些,谢得慢一些,无情晚离开一些,但嘴上跟追命笑语:
      “这满庭的大香花,神侯府的耗子都给熏死了。”
      “哪里!——是四师弟这几日天天戳耗子练剑。他过去在山野里,练剑就刺飞鸟刺蝇虫,练轻功就追猿猴伏野兔,现在可好,找不着对象练手了。”
      铁手心不在焉听着,忽然想起,他还欠无情一朵梦幻空花。
      这花是无情在他临走时赠他,后来拿去换了金梅瓶。瓶子是拿回来,花自然没有了。
      唉。

      “你说我是不是闲事管得多了?”某一日追命的醉意比过往都浓一些,平日里只有三分醉,这回看起来有五分了。当然不管他酒意摆出来的是几分,心里头的是几分,铁手都确信他没有真醉。
      “闲事管得多,是不是说明人已老了?”他三岁华发,过早沧桑,然而从不言自己老。他本说过:“我再也不会老了。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轻。”
      “或许,是我这个情场失意人自作多情,才特别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吧!”他说着醉趴到桌上恋爱似的只抚他的醉酒壶。
      “三师弟……”铁手明白他的意思。铁手也不想再装傻了。可是,追命却装醉了。

      就在铁手心心念念“还欠了大师兄一朵花”的时候,无情又给了他一朵花。
      居然是当日一朵梦幻空花。
      铁手意外,又惭愧。
      “什么送不送的,”无情听完他的话,摆手说,“那花本就是你旧楼上的东西,就在那尊拈花罗汉手上,我拿来给你,算什么送。”他嗤的一笑,又道:“况且这是世叔的意思。”
      铁手应了一声,忽然在心里有些怨世叔。怎么都是世叔他老人家的授意呢。
      无情还道:“那朵花,大有玄机,如今没有了,我又依样给你做了一朵,放回拈花罗汉手上——你的‘一以贯之神功’大法,要从这八百罗汉塑像里参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缺这一朵花,搞不好正是法门妙处,会误你修为。”
      铁手心里感动,诚诚恳恳道:“真要谢谢大师兄。”他很真心,话很真心,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好说。这时候,他与无情相对的感觉,仿佛又正经八百,你兄我弟。
      铁手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感触,仿佛还有“不正经”的时候似的。也许……像那天晚上……铁手不想了。
      无情轻轻推动轮椅,环视了一下旧楼,说:“我也该回我的小楼去住了。”
      左右不过神侯府中事,小楼旧楼掀开窗子就可对望,可话里还是升起别意。
      “嗯!”铁手还是没有多的话说。
      无情的轮椅辘辘轧过地板,靠近了铁手,无情忽地爽然笑说:“现在我们有师兄弟四人了,我在想我们四个便一起惩恶,一起锄奸,一起替天行道,一起随着世叔,便就这么一起下去,到老,多好!”
      无情眼里有热热的光,铁手知道大师兄有一颗被身体桎梏了的热心。无情热上心头,还伸手去,用力握了握铁手那对匡持正义的铁手。
      铁手的手很大,手掌阔,手指粗,指甲盖方而大气,肉掌甚至有兵器的光泽,但是非常热的。
      无情的手却很小,掌缘薄,手指见骨的修挺,指甲菱形,上尖下润,白如雪色,一年到头都是凉的。
      铁手的大手掌心向上放着,无情的手握下去,仿佛整个都埋进了铁手的掌中。
      将抽离时还带不舍地在铁手掌心轻轻掐了掐——他长久以来有着对这种温度的本能依恋,这是他没有的温度。也许,是因为他总是手足冰凉,所以格外贪恋能渡给他的温暖吧。
      铁手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笔尖锥子。
      他的手也听从反应,五指像殛了电猛然收起,一瞬间,把无情的手包牢在掌中。
      好像食虫捕蝇的花草,猛然合起,关住了其中生灵。
      无情好像并不在意。他很镇定。
      铁手便紧握着比他年轻了七八岁的大师兄的手说:“过去我还以为会是咱们师兄弟两个,这么一起下去,现在……”
      无情截道:“现在也一样。”
      他目光盈笑:“有了师弟更加热闹,我俩还是一起。”
      “我俩一起。”
      “便是一起。”
      “那就一起。”
      便是趁年少,这一句偕老江湖才最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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