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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铁手觉着最近自己的日子里满是花团锦簇。
      他见着了李镜花,像镜中花月,清丽姣好得触摸不到一镜之隔的真实。
      他想到无情。
      他见着了李国花,这男子眼角有倦丽,眉角有狠绝的杀伐。
      他又想到他的大师兄无情。
      他见着了鹰盟的林投花,荏弱外表下的隐忍与狠算。
      他想到留在京师的大师兄,无情。
      其实他们都不像。
      铁手苦笑,自己这莫不是犯了花痴了。
      客栈的中庭天高月小,夜如丝绸。铁手忍不住掏出怀里那一朵揣了一路的花:梦幻空花。
      他把花朵托在手掌中,掌心热度,烘得花瓣微微翕动。
      “必要时,它或许可以换得一口金梅瓶。”来时无情这么跟他说。无情从不喜欢与他这个二师弟打机锋,这话想必又是世叔他老人家,高人高语,无情悄悄地传给二师弟听,只盼能对他有些助益。
      铁手想起了无情说话时温柔得好像安抚花瓣的目光,投在铁手指间的花上,顺带着投在铁手手指上。无情看花远比看人柔和,他眼睫是镶刀子的,看人时有意无意都是一刀。也只有诸葛先生和几个师兄弟可以豁免。
      铁手还见着了从未谋面的四师弟,一个姓冷的热血孩子,也是好样的年轻人,笑起来好像冷崩崩的岩石上乍开出一朵花。
      太阳花。
      铁手想到了:无情。
      他巴不得立马回京师给无情讲讲。
      可一路上见着京城附近没有的花卉,他又忍不住想停下来都采回去。大师兄是懂吃花的。

      后来这一朵梦幻空花果真助他换来了那一口风雨是非的金梅瓶,总算将军事了,皆大欢喜。
      铁手骑一匹黄马,带着一口瓶子、一盒晒制好的干花、以及一个第一次上门的小师弟回京。那天,恰好赶上东京万花会过后的第一日。
      万花会原是洛阳的盛事,这年圣上听了蔡京进言,为昭天子天运济济,大宋盛气泱泱,才要在东京皇城脚下,也依样作一场牡丹盛会。从洛阳征调的大批氓山牡丹,急运到开封,姚黄魏紫玉版白,摆个满园春色,又以各地搜罗来的珍奇异石铺洒其间,泽光瑰熠。徽宗就与一班重臣要人在花间酒前醉死。
      铁手左右看了看神侯府里一片明艳艳的花攒锦聚,他不明白,现在这些牡丹怎会全跑到了神侯府里来?
      “没有全来,蔡相那儿的可比咱们这里大头。”追命撕一片花瓣,试着放入酒中。他脚程快,惊怖大将军的案子一了他就回京,比铁手早到了几日,刚好赶上这一场花会。“最后一日皇上忽然动了诗心雅兴,觉得牡丹花犹未谢,赏花人已各散,未免可惜,于是——”
      “于是?”
      “圣上旨意,着人把满园牡丹花冠都折下来,做成牡丹花球,赏赐给会上众臣。这花球,足足装了十几车,本来是世叔与蔡京恩赏最厚,各赏了三大车。蔡京因为采办花石纲有功,于是又加赏了两车。你说这一回该运来了多少牡丹?也不知道今年西京还有没有的花会开。”
      铁手苦笑,低声说:“便是他不看了,汴梁百姓也是喜欢看的。这样折了……”
      追命道:“对了,大师兄一直担当护卫皇上之责,前些日子在天机组刺客刀下救驾有功,皇帝赞赏,牡丹花也赏了大师兄一车。”
      铁手微叹:“何苦有这一赏。为了这一场万花会,大师兄又不知道几个晚上没有阖过眼。”
      他省起来,问追命:“大师兄呢?”
      “圣上赐的是隆恩,不能丢出门不能转送人,只有等这些死掉的花自个儿枯掉谢掉。可你道大师兄能受得了他的整座小楼花团锦簇、五色斑斓的?所以这几日嘛,”追命呷了口小酒微笑,“藉着办案出城避风头去了。”
      铁手也不知当叹当笑。
      还真说不好无情是不是个“爱花之人”。
      尽管他对花比对人温柔。
      尽管小楼的花草多是他亲手栽种。
      但无情浑身上下就没一点像花的,勉强的话,也是一朵对月挽起的刀花。
      他有时吃花,也不是为了吐清纳雅,更不是故作高洁。他也是没办法。
      有些花对身体有好处。
      何况他体虚,常食欲不振,饮食难以下咽,只好用这样清淡的不着痕迹的东西来替。
      铁手虽没盯眉盯眼地看过他用餐,但是总会想到个不恰的词:
      含英咀华。

      冷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只知前进,不会后退。但是现在“去见见你大师兄”这么简单的事,他反倒开始打退堂鼓了。
      初说回去见大师兄时,冷血想,见就见吧。他也想知道坏了一双腿子的人,是如何强,如何像二师哥、三师哥说的那样强。他从小在森林里跟狼玩大,初入人世,还根本不知道考虑“这人好不好相处”的问题。
      可是时间一拖久,冷血就踟蹰了——因为太奇怪了。
      冷血的直觉异常敏锐,对人的印象,常凭直觉。二师哥铁游夏,说话做事总在替别人想着,不是我要说什么话,而是这话怎么说给别人听。但,每到他说及无情时——冷血直觉,他像在自言自语。他在对自己说话。
      而三师兄乃至神侯府上下,凡是被问及无情,都是“你大师兄啊/公子啊——”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但最后又说不了几句。
      冷血莫名。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向铁手提出:“既然大师兄有事,要不……先不见也不要紧吧。”
      铁手不应承:“那怎行,一定要见的。”
      “为什么?”
      铁手笑说:“见到这么好的四师弟,大师兄一定高兴。”
      “你这是献宝心态。”追命在旁揶揄他,含了笑意的眼里更显落拓。
      “那我也是把老四当宝。”铁手温吞吞道。
      “哈,二师哥拿谁当宝,我可不过问,莫解释、莫解释。”追命笑嘻嘻说完,又沉醉到酒里去谈他的一场失恋的恋爱了。

      “大师兄去了哪里查案?”
      “就在京郊。”
      “哦。”
      “怎样?”
      “没事的话,我去找他。”

      京郊小寒。
      铁手踩着一地落叶哔剥。夜里风紧,无情最是畏冷,有点小凉也容易得病。外面总不如神侯府里周到。
      今夜蟾兔清朗,月不在松间,在松间。圆月高悬。
      铁手在小松林里抬头看月的时候,却不意一道白影凌空剪过,划破满月,凭空给这松林月照陡添煞气!白衣一缓,静落于一角斜飞入月的高檐,不站立,只是坐着。白刺刺的月光往他衣袍上一晒,像冰块结升寒雾,月色生烟。他低头俯视。
      他一扬手,三道冷芒破空飞下,急啸着打向他所俯视的地面!
      下面的情况被松林遮了,铁手看不见,只能望到掠上飞檐的无情,于松林之后——他跟人动手,且已给人迫出了轿子!
      铁手立刻认准了方向,开始奔跑。
      四人里似是铁手最不擅轻功,也唯有他不以速度制胜。
      但他真正发足一奔,却在顷刻就冲出了林子!

      月光晒得一片空地好似雪地。
      铁手冲出林子冲到事发地的时候,是两枚拳头先“冲”出去的。
      两记钵大的拳头,随着铁手的冲势击向一名黑衣人,一名在地面摆着架势时与月下的无情遥遥对峙的黑衣人。铁手的拳!一记已足够惊风动雨,何况两拳齐出!
      拳劲奔如雷霆,气势自封死了所有退路。但在拳劲击中黑衣人的前一刻,黑衣人身子蓦地一软,皮囊顿空,已然失去生命。左右太阳穴以及眉心,各嵌了一支银翎甩手箭。
      铁手一见,便收拳停住了身形。死者为大,既是前一刻死去之人,铁手不愿再对尸体不敬。
      万壑奔雷的两拳,只差分毫便要打在人身上,铁手竟这么轻描淡写,说收就收了,收完也不卸劲调息,连眼都不眨一下。
      一顶轿子孤伶伶地停在一旁,轿是“红颜”。轿杠上弹出着一截白刃,把另一个黑衣人前腹刺进、后腰穿出地挑死在轿前
      几步开外还歪倒着一个装束一样的黑衣人,后颈是一枚柳叶飞刀,只露了个刀柄在外面。
      加起来,共是三个黑衣人。
      铁手仰起头来看山岭孤檐上静坐的无情,并且向他高高举起手,挥了挥。铁手的、暖融融的手。
      依稀他好像远远地报以一笑。
      然后飞身从高处掠下。
      他从飞檐一角
      翔
      落
      而
      下。

      铁手的目光送着他。无情无足,从高处掠像地面,总有跌落尘埃的错觉。铁手忍不住伸手去接着他。
      无情毫无悬念地不愿让他接,但却伸手在那条铁铸般的胳膊上借了借力,表示他并不拒绝他的好意。然后寞然坐在了如雪的地上。
      “你回来了。”无情冷静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和暖意。
      “大师兄,别来无恙?”
      他们都为这寒暄一齐笑了。
      他们一腔热的血,寒暄也如火。
      “这三人迫你出了轿子?”
      “不是他们。”无情反感仰视别人,此时却不以为意地把下颔脖颈仰成条美好的弧来看着铁手,“他们只是这次掳杀京郊青年男子案的主犯,凭他们,还迫不到我分毫。”
      铁手奇道:“刚才与你交手的还别有高手?是谁?”
      “‘空穴来风’梁自我,还有何平。”
      “又是他们!”铁手愕然,又愤然。那两人曾上神侯府衅事,却吃了铁手无情的苦头,弄至灰头土脸狼狈退走(详见《少年追命》之“下三滥”),隔了这段日子却还敢再来!
      上一次他们师兄弟二人同袍联袂,联手拒敌,他有气度,他有气质,兄弟在侧,风发意气,。这一回敌人处心积虑,卷土重来,却只有他孤身对抗。
      “我该早来一些!”铁手脱口而出,忍不住把手放在了无情瘦削的肩头。
      “你并没有来晚。”无情的手搭上铁手的胳膊,笑意柔静,“他们专程趁我追捕凶犯时来袭,本已迫我出轿,想是察觉到你已赶来,才匆匆离开。”
      “那是他们还怵了大师兄你‘流风所及’、凌空飞渡的轻功。”铁手傲笑,却是在为无情骄傲,被无情微凉手指握住的手臂,也不想再抽回来了。
      “我早说过,我那只是书中得来的轻功提纵术加上一些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在神侯府里借由地形布置,才能使来,到了外面就不成了。凌空飞渡这种轻功就算世上真有,也还轮不着我来修成——老三倒是颇有希望。”
      月光白亮白亮地铺照着地面,无情身下好似雪地,铁手看久了觉得心疼,便到轿子前帮无情把死在轿前的黑衣人推开,一面问:“四剑呢?”
      无情以手按地,掠至轿旁:“七大奇门的五大高手是想对世叔不利,何平与梁自我即已重来,我怕世叔那里有变,一早用暗器掩护何凡他们,让他们赶回府里报信。”
      铁手把尸体移到一边,接着朝无情伸出手,想帮无情坐回轿里去,但立刻想起无情是不需要的。他讪讪地想要缩回。
      一只冻人的手,却倏然伸过来握住了他宽大的手掌。
      铁手讶异,看去,无情还向他点了一下头,说“谢谢。”他错觉无情唇边有温热的笑。
      接着,无情就藉着铁手的一拉之力,把身体提纵在空中,向轿内漂掠而去。
      铁手的另一只手,还帮他掀着轿帘。
      轿杠上沾血的刀刃还没有缩回去,需得无情进入轿中,操作机关,才能收回。
      就在无情身子凌空、将入未入的时候,那一截血刃竟活生生变成了三四条白底赤纹的毒蛇,蹿弹向无情,扑咬!
      铁手大吃一惊。
      无情简直是迎向蛇口的,红影一闪,赤蛇已在颈边。
      铁手红了眼。他绝不能让无情往蛇窝里跌!
      无情的手还与他握在一起,未及松开。
      铁手猛然断喝一声,发力把无情往回扯,洪厚力道,于千钧一发之时,生生把空中的无情拧回来,跌进铁手怀里。
      铁手嗓子眼一块巨石落回肚里。此时此刻,他的怀抱远比那顶被下了怪咒的轿子安全太多,可靠太多!
      他不能让无情遇险。他要彻底保证无情安全。
      他信任自己的胸怀。

      铁手、追命、冷血几个,有幸经常看见一般江湖人想不到、看不着的画卷:
      无情激动时候,颊上飞漫起的氲氲嫣红。
      无情玩笑时候,眼里绽开隐去的一星狡黠。
      无情病痛时候,指尖放下了掩饰的细小颤抖。
      无情恼时,嘴角一拗的微小脾气。
      以至于他们有时候忘了,无情实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人。
      铁手看见三点寒光,从自己胸前暴射而出。当然不是他的胸膛能发暗器,而是被他扯入怀中、偏失平衡、身不由己的无情,仍然能挥手施出三枚锥铁针,打蛇七寸。
      却在针尾离开指尖时,被贴住后背的铁手的胸膛,烫了一下。
      只闻嗤嗤的破空声,腾蹿的赤纹蛇被铁针钉透,顿时像破烂朽绳一般掉落。铁手面上微热:嘿!说不定用不着自己多事,大师兄也能应对这突然的变腋呢。
      却想不到这时,最后一枚铁针,偏了半分,刮着蛇鳞过去,失手了!
      赤蛇扑蹿到来,蛇口怒张,几乎成了直上直下一个平角。
      铁手没有准备,他是真真没想到,无情的暗器竟然会邪门地失手!他的两只手都放心地用去把无情抱紧、抱稳。他虽可以两指把妖蛇一挟两段,却来不及。赤蛇扑的是无情!
      铁手低叱一声,猝然反身同无情一起扑到在地,避过眼前的一下。怪蛇也随着坠落,追咬下来。铁手一骨碌翻身,双手分撑在无情耳旁的地面,把无情整个护在自己身下,将一面阔厚的背脊暴露给蛇口,准备承受毒牙的一击。
      他们两个的鼻都很挺,铁手的就像泰山巍正,无情的好似刀刻玉石。此时眉目相对,泰山在上,玉石在下,鼻尖隔不过寸许,将将要碰在一起,若即若离。月光还能从那相隔的寸许挤进来,两人鼻尖淡淡银萤。
      铁手觉得鼻尖有酥酥的麻痒。
      他们两个的眼都黑而亮,铁手的更容纳一些,无情的穿透一些,此时……此时无情的目光从铁手脸上滑过,移向一边……
      “啸”,一声疾响划过铁手耳边,无情的暗器自铁手右腋下打出,把堪堪扑至铁手后颈的怪蛇一截作两。
      铁手回头一看,微吁,转回脸来说:“多谢大师兄了。”
      “你从头至尾皆是为我,我没道谢,你谢什么?”一句客气的话无情说得先低后高尾音上扬,明显的恼意冰得铁手寒了一寒。
      “那蛇有毒,”无情扳着脸,眼色却透出融冰消雪的冬暖来,“你是铁手,可不是铁背。”
      铁手知错似的不作声,只管拉长了唇线刀枪不入地微笑。一会儿想起来,大师兄那一记暗器失手的蹊跷,目光落向地上的“死蛇”,却看到那里根本一条蛇也没有,只有一截给打断了的、无情轿子上的长刃。那本就是死物,不会蹿起扑人。
      刚才的赤蛇却是连牙上喷溅的毒液都清清楚楚!
      “这是‘下三滥’何家的伎俩。”铁手已见识过,见怪不怪。
      “是何平。”无情凝视一截断刃,“他退走时爽快,想不到还留了后手。”
      “他是来者不善,杠上了神侯府。现在怎办,要不要通知老三追去?”
      “……现在先让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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