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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日 ...

  •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卧房一直有一处隐秘的暗道,通向狭仄幽深的黑蛩深处,你还能够一如往常地在房中宽衣解带、熄灭灯火、在隔绝了眼耳口鼻一般的黑夜里安然、自然地入睡吗?也许,会有个人自夜半里走出,融在黑暗里站在你床前注视着你呢。

      对艳冠京师的魁娘白牡丹来说这简直是豆丁大的一点事。她的香闺里就有一条长长长长的暗道,而且那人是想来便来,时常连招呼也不打就见銮铃摇曳,那人便来了,她便要放下一切先招呼那位爷。

      那位爷当然就是他们口里的“官家”,万岁爷。当然他是不会深更半夜悄悄从暗道里走出来,官家要微服,那人手也不会少哩。

      ——皇帝自然有一些帝王的通病,蛮横自我,自大而且自恋,所幸白牡丹试人无数,对这万岁足以应付有余。

      皇帝的其中一个通病,就是见到喜欢的、中意的,统统要带回去收藏到禁宫里方便自己赏玩。对让他魂牵梦萦的花魁娘子白牡丹,他也不止一次提了要接她入宫去,赐个昭仪修容,从此长伴君侧,何时想念何时召见,也省了他偷偷摸摸出宫相见还要背个私狎名妓的名,有辱将来青史上堂堂英明。他自己当然不知道他之所以这般欲罢不能神魂颠倒,乃是因为白牡丹仍然还是那艳冠京都名香市坊的白牡丹,放到家里,很快也就没味道了。他不知道,白牡丹心里却是通透清楚,所以每提及这茬,就拐个弯子避开,粉香玉体倒入怀中,嘤咛含混几句,娇说些别的正点到皇帝兴趣上的,皇帝就兴致勃勃地被引过去了。

      这一回皇帝喝了几杯香酒,飘飘然然,非要带白牡丹经由地道入宫,让她去皇宫里“看看”。白牡丹粉脸微有为难之色,先试探着用“不合规矩”“恐有不便”的说法,既不算答应,也不算推拒,察言观色一番之后,觉得这一趟是非遂了官家的愿不可。早先他三番几次提纳妃,一直没有得到自己明确些的回应(他原是觉得美人当然应该喜上花容谢皇恩的),本就有了些不快,现在当是要哄要稳着的时候了。

      秘道虽在白牡丹房内,但她从不曾下去过。一来她本身对此并不好奇,二来这秘道直通皇宫大内,当然严防死守,秘道之中还修了重门,只有圣上来时才由近侍取钥匙开启,白牡丹就是有心私自下去探看,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现在白牡丹在这条专作皇上微服出宫狎妓之用的暗道中一走一看,发现这虽是“暗道”,却是一点都不“暗”,非但不暗,简直还大放光明、璀璨夺目。从皇宫到小甜水巷,这段路可长,当然不能让圣上两条腿走来,须得坐轿,这条暗道足可容两轿并行。在暗道两头连接皇宫与李师师闺阁处,专程以白玉石板铺地砌墙,雕上百花,皇帝每回出宫寻香便是踩着白玉雕花登上轿子,待下轿时又是踩着白玉雕花入见美人。此外每一盏壁灯下都附着一只金盘子,盘中盛上玛瑙玉粒琉璃珠一类的珍宝,被灯火一映,泽光反射,珠圆玉润,暗道更加明亮,美不可言。美石从每年各地络绎运往汴京的“花石纲”中选取小件的,不会缺少。这主意还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身后一班大臣连连惊呼圣上匠心天运,让皇帝自己也觉得自己除了能当个好皇帝,还广通博晓、惊才绝艳起来。

      白牡丹随皇帝到宫中逗留了些许时候,看着皇帝正当高兴时,也不让他一次太过尽兴,就想个理由,既把皇帝哄得好好的,又让皇帝答应她马上回去。皇帝执着翠袖雪腕依依不舍,还想送美人,但终究是被白牡丹含笑请留在皇宫,白牡丹自己上了轿子,由几名禁宫侍卫护卫着,依旧从秘道返回小甜水巷的楼馆去了。

      轿子在秘道尽头停下以后,轿夫和护卫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要知道眼前这名妓过几个月没准就是正宫娘娘了,可要早些打点好。然后他们抬着空轿子离开回宫去了。

      白牡丹绣鞋踩在白玉地砖上,稍稍整了整衣袖。豆大的火苗在壁灯上一吞一吐地跃动,她面前有一部镶金饰玉的楼梯,走上这梯子,到顶端推开那暗门,走出去就是白牡丹的香闺了。

      白牡丹也不急上去,轻捶着藕臂走到一旁的被虎皮毡子围着的矮几前,点亮了几上的烛台,然后用银牙签挑起一枚果脯,“啜”地含进口中吃了。这里有蔬果座椅,权因为皇帝有时候不打招呼突然驾到,刚好有其他什么士子大豪正在白牡丹房中,如果让皇上撞到发作起来,事体也可大可小,这时候就会由鸨妈妈出面,用诸如“白牡丹为迎接官家正在梳妆”的理由请皇上在秘道下稍候,上面赶紧送客打点。这段“稍候”,总不能让皇上站着干等,因此铺了玉砖的这段秘道口实际布置得如同一间小型的行宫。

      白牡丹悠悠坐了会。水精更漏显示已当酉正,夜来掌灯,正是秦楼楚馆红火时。白牡丹起身端起银质的烛台,往楼梯上走去了——甬道宽敞,楼梯在正中,两旁壁灯投过来的光影到此还是暗了,端盏烛台才好留意脚下。

      她的绣鞋踩在饰着白玉的阶梯上,很好看,她自己也知道,还特地拿烛火照着看了看,楼梯虽不短,也不算太长,走到了就没有的看了。

      她走不到。

      她已经走完了楼梯的一半,继续往上,一阶又一阶,还有一阶,又是一阶,雕砌得一模一样的每一阶。白牡丹就在这时感觉到异样,停下了脚步。

      她仍停在楼梯的半腰。

      白牡丹习武,脚步是有数的,她确信如果在平日,刚才已经足够将这段楼梯上下三趟。

      可是她只停在楼梯的半腰。

      她拿烛火往上一照。

      前路的半截楼梯隐没在一片黑暗里。

      ——这没道理,楼梯不过那么点长,没有曲折,平时站在楼梯底部,一仰头就能清清楚楚看到楼梯顶上的暗门。

      白牡丹把烛台往前伸,试图用火光驱散这奇怪的黑暗,但没有用,这黑暗仿佛凝结成块了似的,光都穿不透,看不清后半截楼梯的状况。

      白牡丹只能再次尝试亲自走上去。

      这一回,她暗自在心里数着数,如果没记错,从楼梯半腰到梯顶只有七阶。

      她迈了七阶以后,前方仍是一片黑,她仍在半腰。于是她走了十四阶。

      还是处身在老位置。

      她试着向下走,走下梯子,返回秘道地面上去。

      往下应该也只有七阶。

      但她走了数十阶,依然留在楼梯上。也就是说,她下不去。她的下方,楼梯也延伸进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她也上不来。

      她只能悬在楼梯半腰上。

      她手上有蜡烛的火苗舔动着,有人说蜡烛一亮起,光就洒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可现在的情况是:有火,却没有光。周遭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似的,把光线封挡回来,火苗是明亮的,可是光线被封在了极小的范围里,洒不出来,照不亮周遭。

      白牡丹可以看见下面那些壁灯上的光点,那些豆大的火苗却像微弱萤火虫一样,能在黑暗中显示自己,没有了照明的实效,反而使光明显得很遥远,仿佛隔了千重的黑暗一样……

      有谁会在踏上一条楼梯前想着自己可能永远无法从这条楼梯上走出呢?有谁呢?

      白牡丹也没想到。

      她还冷静。她一向是个既不冷也不静但格外冷静的女子。

      她站在一条无头又无尾的断头梯上,华衣美袖,竟还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风姿。

      蜡烛的火苗突然剧烈地抖动,白牡丹立刻用手护住,避免光源熄灭。按说地道虽然设计得便于通风,但气流一直微弱而平稳,蜡烛怎么可能有这种遭遇强风般的情状。

      ——或者可以理解为,那就是人们口中的“阴风”。

      白牡丹可以敏锐地感觉到,四周的黑暗中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在流动,绕着她打转,并且越来越靠近。

      大凶。

      她脑中飞快地想,会不会是修这地道的时候,掘到了什么古墓,下边人不当回事,致使怨气淤积在此。平时这条地道都是皇帝、禁卫等众多男子结群出入,现在自己是一个人,女子又属阴体,才在这梯子上碰着了鬼拉脚。

      但眼下想这些没有用。她隐约觉得那些四下里流动的“东西”越来越快,有一种躁动的趋势。

      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

      她会武,但是对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拳脚能有什么用?

      白牡丹一向是个“靠自己”的女子。她是官妓。这一行表面上看是什么都是依附男人,什么都是那些达官贵人赐的,但实际上她们才是真正什么都靠自己的。

      她忽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

      簪子是金的,尖端很锐,很利,在这光都被吞没的黑暗里居然能强劲地反射出一丝金芒来,虽然只是一丝。

      她把它握在手里,艳若桃李的脸上有了一些煞气。但看过她的煞气,人们会觉得有煞气的女子更美些。

      她当然不是想用这簪子作武器来刺击。

      她知道一般邪门的东西怕正气、怕浩气、怕大气——怕龙气。帝王天子的正龙之气是可以镇邪的。

      皇帝现在当然不在这里,但这枚金簪,是皇上刚刚赏赐的。此物是蔡京献给皇帝的,簪身上以极其细小的瘦金体刻满了皇帝的诗词,然而不仔细看居然一点也发现不了。蔡京原是打算让皇帝赏赐哪位宠爱的妃子,既巴结了圣上,又顺道巴结了娘娘。不料皇上甚是珍爱,一直留在身边,时常赏玩,直到方才才赏赐给了白牡丹。

      皇帝身边的物件,自当龙气充沛,可以祛邪。

      白牡丹感觉那些“东西”靠近了,忽然以火舌一舔簪身,然后疾利地往前方一挥——

      白牡丹想不到的是,对于这件帝王之物,那些“东西”似乎只稍稍退缩了一下,便又凶煞起来。

      白牡丹再挥动几次,那些流动的“东西”越来越不害怕,简直可以无视了。

      白牡丹鼻尖上沁出了薄汗,开始有些紧张了。她试着用力又挥了一次,却不料慌乱中簪子没握牢,跌落到梯下的黑暗里去了,还从袖口掉了一块白绢出来。

      ——白绢一落出来,那些“东西”竟像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远远蹿了出去!

      白牡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些“东西”甚至已经吓得贴到了秘道的边壁上。

      白牡丹微微一奇,俯身拾起了白绢。

      指尖触到绢料,传来一种冷意,还有酷意——她立刻回想起,这白绢,乃是最近那位行事极为独特的公子孙公虹所赠……

      三天前,孙公虹拗立着腰身站在桌边,正是要离开的时候,提起酒壶,把酒一气喝干,顺势咬碎了壶嘴,然后抱起桌上的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走之前到摆着玉瓶鲜花的窗台前一晃,挟了支牡丹出来,嚣笑着带走。

      白牡丹支着尖巧美白的下颔,坐在桌前,也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把弯弯眉眼下的目光随着他转,这样子,不像京城红粉第一艳,倒像隔壁人家纯纯好好的女孩子。只在孙公子将出门的时候,她笑吟吟问了句:“孙公子要了人家的花,却什么回礼也没有吗?”

      他停住脚步回身,一双瞳子盯住白牡丹:“有道理。”然后他眼也不眨地挥掌割断了怀中那把琴上裹着的绢布,把割下的那一方白绢抛向白牡丹。

      白绢像以剑风为翼的鸟,落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是我用来收藏它的。”孙公虹拍了拍腋下的琴,隔着布帛琴弦发出好听的争鸣。

      琴是他用来收藏剑的。

      “所以你要保管好。”他微微一歪头,嘿声道。从这负傲的笑里白牡丹看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随意一说,好像他根本满不在乎,又好像是狂妄得确信别人一定会按他说的做。

      白牡丹故意轻叹了一声:“这牡丹花,不几日就要谢了,孙公子自无法将它常留身边,却要求人家要保管好你的,多不公平。”

      “不用担心,”孙公虹这次近乎尖锐地大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往房外走去,“花谢了,我可以采!”

      眯起眼兴味盎然地捉摸着这位孙公子,白牡丹把桌上的白绢收入袖中,这几天果然都没有离身。

      现在这当口,这方孙公虹用来裹琴藏剑的白绢,将这地底的群魔乱舞悍然逼散。

      白绢是再柔软不过的事物,这时候白牡丹把它覆在手上,却强烈地感到戾气逼人、杀气跃动,激得她心房也跟着嗵嗵跳动起来,仿佛把绢帕一掀,自己手上就会多一柄寒气森然的英风长剑出来。

      就是这种戾气,把暗中那些“东西”逼在角落不敢靠近。

      白牡丹稍稍定神,却没办法轻松下来。只因为那些邪门东西虽然暂被摄住了,却没有退去,异象还没有消失,楼梯依旧不上不下难以摆脱。两边微妙地僵持着,算是……对峙?

      跟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对峙下去,吃亏的无疑还是白牡丹。

      她蹙着眉尖,有些苦闷地寻思身上是否还有什么辟邪之物。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襟中还收着一枚玉佩。

      很朴实很一般的玉佩,毫无名贵可言,男子悬于腰间压袍角的饰物,是近来与她愈渐亲近的戚少商所有。大概是某次两人言谈正欢畅时松脱了,谁也没有注意,戚少商走后白牡丹在桌下发现了这枚玉佩,收起来准备等戚少商下次来时交还给他。

      这能有什么用。

      白牡丹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亮出了那枚玉器。

      耳边若有若无传来凄厉怪异地尖啸,随后不合常理的黑暗褪去,壁灯与蜡烛的火光重新明亮起来,白牡丹抬头一看,通向房间的暗门分明就在眼前。

      终于。雾散咽消,一切如常。

      白牡丹回到房间之后还怔了许久:当今天子的身边物没能以龙气喝退邪异,反倒是戚少商的随身物件能彻底驱散邪象。

      ——不久之后,戚少商于风雨楼领导群雄,果成京师群龙之首。

      李师师讲完之后,素手挑起一件果脯,“啜”地吃了,还俏美地向米公公、诸葛神侯那边瞟去一眼:“师师说的可只是故事,过去听一个海上采珠的客人说来玩的。虽然师师也有个‘白牡丹’的花名,但这种牡丹杜鹃的名字女孩儿都爱用,故事里那白牡丹可不是我,那皇帝——当然也不是当今圣上。至于戚少商孙公虹,那是因为师师记不住原本故事里那些人名,随便找认识的人代的。”说完眉眼弯弯的,狡黠一笑。

      “你这女子好大胆!”童贯瞠目戟指时下巴上那几根净身不干净留下的稀落胡须也无风自动、蔚为奇观,“你是暗指我大宋君主龙气衰微?”

      “童大将军何处此言,”李师师笑微微道,“我说的那个,大概是南方什么岛国上的皇帝吧,怎会是咱们道君。什么当今圣上龙气衰微,这种要杀头的话,师师纵向孙公子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讲。再说……师师虽一介女流,也知道国运昌隆是天下人一道的事,本就不是皇上一人龙气盛衰能左右……”她忽然凑到诸葛先生近旁,压低了声音道,“倘若满朝皆是如先生一般的忠良,哪怕当今圣上再……再好逸恶劳一些,也是不怕的。”

      她声音虽低,却不知怎的还是给米有桥听见了。

      “妇人之见。”米有桥小声地哼哼了这么一句,喉咙仿佛被痰糊住了,含混地只有他身边的方应看能够听见。米有桥剥了一粒自己带来的花生米,然后用神侯府的酒渡下去。方应看立刻乖巧地、也尊敬地为他又满上一杯,然后安静地等着他指教的样子。

      “一个朝廷只能有一个诸葛正我这样的忠臣,舒无戏可以多几个,李纲可以多几个,但要是满朝皆是诸葛正我……嘿嘿。”米公公干笑了几声,感觉喉咙又被浓痰堵住,身上的“老人味”也愈加浓重,便没有心情再说下去。

      等到今天的节目过去,众人渐渐忘了这故事的事,戚少商悄悄在边上叫住了李师师。

      “不想师师你遇到过如此险事。师师你是觉得,皇帝已经龙气衰微,所以随身之物不足以震慑邪异;孙青霞杀性重,煞气大,他是以煞止煞,煞星的煞星,所以能吓退、逼退邪物,但邪物是屈而不服,针锋对峙,伺机反扑。”戚少商顿了顿,道,“你大概是以为我有群雄龙首的强势与大气,所以贴身之物能够以另一种鸿图‘龙气’退邪吧?”

      李师师只笑而不答。

      戚少商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沉,在如此靠近的女子面前有一种磁性的魅力:

      “但是,那一枚玉佩并不是我的物件。那同样是别人不慎遗落在我这里,我准备寻机会归还的。”

      “……”

      “这是铁手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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