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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日 ...

  •   这一年冬季的时候,叶红树上那张坚持不落的红叶也掉落了。

      不过把这株怪树戏为“叶红树”的那帮好汉们也早都不在了,也就没有什么好叹惋的。叶红了本身就是要落的。况且它已经在这老树上多红了一年甚至很多年了。

      有人猜是树的寿限到了,终于老死了;有的人觉得只是冬天太冷,冻掉了。然而到树根周围找那张落了的叶子,却遍寻不获。也许是被朔风刮跑了,也许是粘在孩提的鞋底,被带走了罢。

      再冷,这儿能有北方冷?有人这么打趣。每到冬季,南方城里的人只要这样想想——唷,那北边得冷成什么样——也就觉得此处甚好,这冬天的炉子褥子也还算能令人满意。

      况且这样的大城市,就是夜晚再冷,到火光人影的夜市去转一圈,沾一身人间的烟火气回来,就会觉得手足生暖。最热闹的地方,可以喧嚷到三更才渐散,最有牌子的几家店,甚至可以通宵经营。

      临风快意楼不是最红火的酒楼,却是老店了,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做通宵生意。

      虽说是通宵开门,但实际上一旦过了三更,后半夜就不会有什么人了。值夜的伙计无非是坐一夜,夏时虫入窗,冬时雪进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一年到头接待的夜客,两只手就数得过来,还得是在盛夏的时候,暑气逼人,后半夜人闷得睡不着觉,来买点雪泡梅花酒解暑。

      那一天晚上,风已经歇了,三日前的小寒降下的雪堆在廊檐下,消解得只余薄薄一层,从临风楼的伙计这里看去,泛着滋润的清冷的凉辉就像过去冰姑娘唇上的光泽,又像今早来投宿的严笑花姑娘眼角的一点晶清晶清的泪。呵,严笑花……伙计想着春雨楼头严笑花的时候,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坐在桌前,两脚在桌子底下踢跺着取暖,一边有掌柜在啪啪地打算盘,拨算珠的手指冷得时不时要塞进嘴里去哈气。店门口一排月色灯笼还在门外的夜里微微打着晃,都被岁月熏染上了一些黑黄的颜色,七只灯笼,书着:

      “临风快意应上楼”。

      对了,今早严笑花就是打这排灯笼下走过,走进他们的临风楼,怀里还抱着以绢帛温柔裹好的事物,那该是一柄刀吧,她就像抱着她钟爱男子的头颅……伙计那时候看得分分明明,她眼角是有泪的,泪是英煞的,清得仿佛春雨楼头的春冰飞作春雨洒进她眼里。伙计还觉得奇怪:严姑娘不是就要嫁了给沈清廉沈大人,喜事近了她为何伤心呢?便是为龚大侠吧,大家也都听说龚大侠这就要出来了,放人的公文就要到了,她又何必、何须、何苦在这时候噙了一点冻人的泪呢?虽然泪还留在面靥上,但她却是笑着的,她像抱恋人的头颅一般抱了一柄刀子,落了一滴泪,微笑着和他说话,这让伙计全然痴了。这个冬夜里伙计竟然完全记不起早上的时候她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拾了两阶楼梯后又回了回身说的最后一句,她说“不用,我明早就要走了。”

      四更鼓过,伙计想着春雨楼头最美最妙的严笑花就在店里,以为自己会因此精神一点,清醒一点,可是眼界却更朦胧轻飘了,仿佛那美是梦里的,那泪是梦里的,那笑那英气皆是梦里的,而他正要去睡梦里追寻她……

      伙计的手没支住下巴,脑袋滑了下去,头一点一个激灵,瞌睡醒了许多。他是正对着门坐的,一醒一睁眼,立刻看到正当大门口,正停留着一个人。

      门,大开着。方方正正的门框,框出方方正正的一块浓夜。里头有灯,昏黄但亮堂;外头没有,夜是浓的,深得像鲸吞了三百块烟墨。那人此刻就停留在门的正中。

      上,是黑洞洞的天。

      下,是黑漆漆的地。

      面朝着临风楼的人与火光,背后是冷雾弥漫的夜。

      ——那人怎么看不真切?轮廓都不是那么利落,有点儿虚。嗨,深更半夜的,眼都花成这样了……

      伙计揉了揉眉骨,睁眼再看时,那人赫然已冷冷停在大堂的正中央,离他那么近……明明前一刻他还孤伶伶地飘在门槛外边呢——见鬼了,这人走路怎么连声儿都不带。本要起身招呼的伙计,不免僵了一僵。

      他想——嘶,都这么近了,为啥这人的脸和衣服还是怎么看都看不甚清楚?对了,就跟梦里似的,梦里的人,可不都是看不真切脸面。哎,这灯黄人困,人不老眼也昏花,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他站起来就要上去唱喏。

      经营了大半辈子酒楼的人都是知道的,像这种通宵的店,免不了会碰上几次“东西”……掌柜是个老掌柜,他一看就看出苗头——哎唷,今晚是“遇上了”。他赶忙从柜后走出来把正要上去唱喏招呼的伙计给拦住了,伙计也是机灵的,一看掌柜的样子,再看那“人”,立时也有数了,就是脚跟一软,差点坐下地去。

      开酒楼的把碰上的这种“客人”讳为“明客”,因为叫“冥客”不好听才这么化过来,也叫“地客”。

      半夜碰上“地客”进门,倒不用先急着害怕,也千万不要上前招呼唱喏。这种“地客”多半是游荡得凄苦,才会上门来暂求容一容身。这时只要看离它最近的一张桌子,过去手脚轻些把凳子拉开,做出要请它坐的样式。如果“它”坐了,那问题就不大了。只要再沏杯茶在它面前摆着(虽然它不会喝),就不必再管。天亮之前,“它”就在你某个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

      要是不坐,那就糟了。那就不是善鬼,是凶鬼,有什么目的可说不准了,最好自求多福吧。

      临风楼的伙计这时小心翼翼地拉开了一张凳子,还抹干净了,然后退到一边扯着掌柜袖子看动静。那“地客”在堂中央停留着(它既不是“站着”,也不是“飘着”,只能姑且称之为“停留”),似在感知八方气息一般。

      临风楼的掌柜伙计,已经不是原来的掌柜伙计了。原来的人,因为凭着楼头高处看到了不容见光的事,都给曲忌杀害了灭口。现在的掌柜,是老掌柜的亲戚。他看这七分实二分虚还有一分飘渺的人影,心里“咝——”了一声,竟觉得有几分熟稔,起初他还以为是老掌柜放心不下这店子,回来看。但立马他就知道——铁定不是。别说身形不对,这“地客”浑身上下非但没有半丝可亲的感觉,反而有一股子森冷勿近的气息——好像这人生前跟他们并不接近,但他们一定常常听闻、说起。掌柜觉得有个名字在脑袋里打转,一时出不来了。

      “那不是——清……是那个沈清……”

      掌柜没有心情再拼凑那个名字——就在这时那停留在场中央的“明客”突然像是给涂满尸血的鞭子抽了一鞭,陡然煞了起来,须发箕张,从他们眼前掠过,掀起一阵烈烈发腥的风,迅猛地向二楼扑去/飘去/移去,完全不理会给它准备的“座位”!

      一架楼梯连着临风楼的两层楼。楼上一边是露台,摆着桌椅,临风快意应上楼,就是在这里凭栏迎风,料峭微冷,以酒暖心。另一边则是客房,住着比较有钱的旅人,今夜则有位稀客:春雨楼头严笑花。除此无他。

      掌柜和伙计见“它”不坐,脸唰唰的就白了。转眼“它”已到了楼梯拐角处,扑的倒像是严姑娘房间的方向。他们几乎能从“它”头顶上看出丝丝袅袅的黑气来,仿佛“它”天灵盖上有一只巨手在张牙舞爪。

      ——却在这时候,店门口又大步走进个人来。

      掌柜一看,简直天降救星,腿都虚软了——来的不是龚侠怀是谁!

      “龙头”龚侠怀这个名字,在很多人心里已经等同于正气,侠义,刀锋撷诗,吞火情怀。纵使现在来二十个专司驱鬼的道士,也决计比不上一个刚从狱里出来的龚侠怀让掌柜安心。龚侠怀来了,什么邪灵鬼魅自然要散了。虽然龚侠怀与驱鬼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总会令人有这样的联想。就好像当年,人们一想到京城名妓孙三四那一把教男人销魂的纤腰,就会联想到握着这纤腰的手臂一定是属于戚少商的一样。这联想是没道理的,却是有迹可循的。

      伙计已然连滚带扑地迎了上去:

      “龚大侠!您怎么这时候光临小店太、太好了……龚大侠、您看那个……您看、您看——”

      也用不着他指,实际上龚侠怀自打进门,就一直盯着那煞气四溢的“东西”。龚侠怀也不说话,一面盯着它一面慢慢往前走。龚侠怀一来,掌柜伙计就不担心那东西了,于是想起感叹另外一件事来:

      ——龚大侠总算是出来了哇!

      ——这一年,没有看他走那条长街,没有看他因喝酒而亮的眼(酒是流萤而他的眼是灯),没有看他把剑侠叶红的白玉双颊气出好看的红晕,也没有听他新的雄豪事迹,罗城这些普通的小老百姓都觉得不习惯。

      ——说是公文这两天到,原来已经出来了。前阵子死了那么多人,总算是——太好了。

      说也真的神,龚侠怀一来,方才还煞气缭绕的那明客,就被打回地府去般,作一团灰黑的尘沙,迅速消散了。

      掌柜与伙计相视一喜,伙计乐呵呵地跟上招呼着:

      “龚大侠、龚龙头真是一身浩气鬼见愁,您可回来了。我就说什么通敌叛国去他的,别说人不信,鬼都不信。您不在,出了那么多的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懂,不懂也被吓死了,现在有您回来主持,我们也就可以放心了。对了我还听人传这放人的公文最快明天才能到,却原来龚大侠您都已经——”伙计蓦然倒抽一口冷气戛然止住了话头,冷汗“滋”的就从头皮上冒出来了。

      ——眼前这“龚侠怀”,虽然乍看起来眉角清晰,衣袂朗然,但瞧仔细了,他浑身上下的轮廓分明也是模糊的,只不过他有九分实,一分虚,看起来很是夯实有力,好像常人一般——他那双脚,也不是踏踏实实地踩着地面,仿佛全没有着力似的!

      伙计犹如给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冷水凉到脚心,僵在了当场。他就凑在“龚侠怀”身边,快贴上去了。人们怎么说来着?噢——见了“明客”,不要急着上前招呼唱喏……哎哟我的娘啊……

      一抹油汗从伙计头皮里顺着鬓发滑到下巴来了。

      掌柜这时也已经看出不对了,心惊肉跳地在一旁等着“龚侠怀”的动静——谁会想到一晚上碰上“两个”。啊不对,这龚大侠,龚大侠这——怎么会?!

      只见那“龚侠怀”依旧寂寥无声,也仿佛对身边的伙计没什么感觉,只管自己慢慢地向着二楼走上楼梯去了。掌柜伙计从他背后看着,他的宽肩、阔背、劲腰都那么清楚利落,他甚至是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去的,以至于他们都迷糊了,觉得这仍是那个英雄未死的龚侠怀呀。

      他们互相壮胆,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只见“龚侠怀”到了凭栏处的一张桌前。这是“临风快意楼”登楼远眺最好的位置,过去龚侠怀也同“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一起来过无数次。

      伙计大着胆子上去把椅子拉开了,“龚侠怀”坐了下去。伙计稍稍安心,想照人们说的给他沏一杯茶,但犹豫了一下之后,给他斟起了一杯酒。

      伙计和掌柜退到楼梯口,远远地看着“龚侠怀”坐于快意楼头,杯酒之前。可惜今晚的风断断续续,未能凭临尽兴。

      一会儿,天尽头的云层开始变幻了,接着远处传来树叶簌簌的摇动——是风,风来了。由远及近,一树又一树常青樟树的叶子摇动起来,好快,又似经历了很久,那一阵风才终于扑至临风快意楼头——那时候,掌柜和伙计齐齐看见了“龚侠怀”迎着这一阵好风张开了猿臂,明明“地客”是不会出声的,他们耳边却恍惚炸起了一声天涯一点青山小的豪笑:

      “好风啊——!”

      然后“龚侠怀”就在这一阵扑至楼头的迎面风里,像尘烟一样,慢慢散去了形迹。

      临风楼的掌柜伙计在呆呆发怔的时候,另一边莹星下“吱呀”的开了一扇小窗,严笑花的柔静的脸探在窗口,她颊上仍有泪,在璀璨星光下有一点通透。她向这边张望,好像她觉到她的什么刚刚离去了。

      第二天,就是叶红听说了龚侠怀在放出来的前一天死于狱中、也听说了经略安抚使沈清廉遭一女子刺杀身亡的日子。

      只是临风楼的掌柜伙计后来回想,每每记不清楚当夜究竟是如何了。龚侠怀来是为了阻止沈清廉加害严姑娘么?还是只为了快意楼头再临风一次?说来龚侠怀真的有如大梦一场给一阵风吹散了?可他们总觉得自己好像看花记错了,也许龚大侠只是使了个绝世的身法从快意楼头飞身掠去了罢。

      叶红说完这个故事,白玉观音似的双颊上又泛起了微恙的嫣红。

      他看起来很怕冷的样子,却坐得离火炉很远。

      王小石忽地还伸手过去,很自然地在他纤妍如女子的手上握了握。

      “哎,你手好冰。”王小石乍舌道。

      神侯府里围炉而坐的这些人按说都不可能见过叶红,也不知道龚侠怀,可他们就好像冥冥中听谁说过龚侠怀与叶红的故事。有人就问:“也不知道龚侠怀究竟怎么样——在牢里怎么样?最后怎么样?唉,怕是没有人能知道了。”

      “我知道的。”叶红忽然说,冬天总是他最难熬的季节,“我全部都知道。”

      “你知道了?”别人也奇了,“你不是不知道吗,你怎么就知道了?”

      这时方应看忽然插话进来,轻笑:“叶公子后来不是搞什么‘红叶盟’吗?还与‘斩经堂’‘卅六路风烟’拧成一道,弄得风生水起,快追过龚侠怀在时的‘诡丽八尺门’了。‘红叶盟’就是‘八尺门’,叶红就是龚侠怀,朝廷既然容不得龚侠怀善终,又怎么会容让叶红善了……我看公子你本就该明白的,真是自找……”他颇有些纯真地笑了笑,“不止活该,死了也该。”

      王小石看了看方应看粉雕玉琢的一张白脸,又看了看叶红莹润如玉的一张白脸,心里嘻嘻地想:哎,比下去了。难怪小侯爷不喜欢叶红。

      叶红却点了点头,火光映得他周身朦朦胧胧:“哦。你说得也对。虽然不希望如此,但我大约是把龚侠怀的路走了一遍。龚侠怀当年怎么样,我就在那时候都知道了。不过这世上大概总要有龚侠怀这种人的,如果没有,就要有人去当罢。”

      他淡淡地垂着眼,忽然说:“我该走了。”

      王小石道:“这就走啊?我们打算聚十日的。”

      叶红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我时间不多,所以在第一天把故事说完,现在要走了。你难道不觉得,我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吗?”

      确是如此。炉火跳动,所有人一时都缄默了。

      叶红站起来,走到窗边,隔着窗看见外面飘落的一朵雪,这也可能是今冬的第一片雪花。

      “这种花开开便要谢了,”叶红说得很轻,很淡,“我来来就要走了。”

      他伸手推开了窗子,北风卷着零星雪粒顷刻灌了进来。站在窗前的叶红就在这一阵风里,像烟尘一样,慢慢散去了形迹。

      一张红叶从窗口落进来,落在他站过的地方,这大概是今年冬天神侯府的最后一张红叶了,原本在窗外那株枫树上。

      屋里的众人在目定口呆之余望向方应看:

      “小侯爷,你、你刚才说他什么?——死了也该?”

      另一个说:“对呀——你傻呀——活的叶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跟我们坐一道呢!”

      方小侯爷却不搭理他们,只把一双好看的眼睛望着戚少商。戚少商看见了,悠悠笑着瞟了无情一眼:“我比龚侠怀幸运。”他见无情果然察觉,也抬起头来看他,“我们这官面上还有四大名捕,他们那时候朝廷可只有‘新四大名捕’那种货色了。哼,这名号他们忒不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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