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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剖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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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老皇帝潜邸里的针线娘。”
凌解春未曾问,沈萧辰却主动开口道。
他突然很想倾诉,不管凌解春愿不愿听。
或许他从来都知道,只要他开口,凌解春始终在听。
他得拿出些诚意来,否则凌解春怎么会原谅他?
凌解春拾珠子的手随着他这一句话生生停了下来,僵硬地顿在半空。
心被一寸寸收紧,全被他提在手中。
“年少寡居,为生计所迫,在潜邸中谋了份差使。”沈萧辰甚至换了个称呼:“老皇帝进宫时临幸了她,七个月后,她就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凌解春握着珠子的手微微颤抖。
“既然是双胎,那早产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凌解春徒劳道。
这事确实符合常理,是以多年来都不曾有人起过疑。
不合理的,是如今沈萧辰开口提及此事。
让他知道,再怎么合理解释,都已经无济于事。
有殊宠,诞育皇子,却始终未曾封妃。
两个孩子,一个因残疾被送出宫,另一个被关在深宫中不见天日。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且是宫闱之中最忌讳最残酷的那一种。
沈萧辰和望秋不是老皇帝的儿子。
所以前世怀王的死并不是意外。
凌解春混乱地想。
他确实有必死的因由。
太子只不过赶在他成年出宫建府之前,替自己的父皇出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罢了。
怪不得,老皇帝一向多疑又恋权,太子若能在宫中瞒天过海,那才是真正的不合情理。
若非沈莺时执着,这点微末的真相怕也是早已湮没在层层宫闱之中。
可是对着沈萧辰沉静的目光,凌解春忽然又觉得并非仅仅如此。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胸腔,他祈望着望向沈萧辰,期望他能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若真是如此,沈萧辰并非皇家血脉却又杀害了太子,今日又如何还能站在他面前!
他的手握不紧那颗小小的珠子,任由它落在血泊中。
“是太子。”沈萧辰的目光未曾留意分毫,依然一错不错地看向凌解春。
这甚至都不再是疑问。
他必须要告诉凌解春。
顾及不得其他。
过了今日,他不知自己还会否有这样的勇气。
他和凌解春不一样。他向来不善于吐露心迹。
更何况,是这样难以启齿的身世。
“是。”对着凌解春泫然欲泣的目光,沈萧辰坦然承认道:“我们是沈擒霜的儿子。”
所谓的荒淫无度,亦只是为了自保所为的假象罢了。
可是,就算是他惶惶不可终日,这枘剑也最终落了下来。
他和沈萧辰只能活一个。
前世他动手杀了怀王,今世沈萧辰却被先发制人。
而沈擒霜替怀王选择的这种死因,让他的身世永无再见天日的可能。
人间宁可相信兄奸其弟,也不会相信是父娈于子。
可是太子杀了怀王后可以活,沈萧辰杀了他却同样立在荆棘之中。
老皇帝隐忍不发,只不过不希望世人在太子与沈萧辰之间多加联想。
而他因为杀了太子,才嗅到了一丝甘甜的自由气息。
但老皇帝一时可忍,却终究忍不了太久。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沈萧辰立在朝堂之上。
他能容忍他暂时苟活,只不过是他勉强还算是他的血脉,但皇位也好,权势也罢,却不容他染指。
他最好的结局,就是缠绵病榻,吸食阿芙蓉成瘾,一生被圈养在宫禁中不见天日。
而联姻是他唯一可以自保的手段。
“对不起。”凌解春哑声道。
他怎么能为这种事责怪他不自重?
他并非是为了权势出卖自己,他根本就没得选。
“所以你明白么。”沈萧辰低声道。
“自始至终,都不是沈凝霜要杀我。”
沈凝霜根本就不必同他争,他也没资格同他争。
他身先士卒,是因为老皇帝要他死。
还要死得合情合理。
死得不能与先太子有任何牵连。
“我五岁那年,娘亲渐渐失宠,”沈萧辰慢慢道:“宫里的风言风语也多了起来。”
他有些出神地想了半天,仿佛是在思索如何用最平静的口吻来叙述当年深宫之中的波谲云诡。
凌解春不敢催促,依旧保持方才拾佛珠的姿势仰望着他。
他跪在一地血泊中,犹如误入修罗炼狱。
而他才是真正身在炼狱,无可救赎。
沈萧辰握着他的手拉他起身,轻声道:“那时候沈衔霜已经有了贤王之称,趁他回京献寿时,我去求过他一次。”
凌解春注视着他平静的表情,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以他对宣王的了解,足以预见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遇到的宣王年岁已长,都可以称之为不近人情,更何况其正值青年呢,耿直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求他带我母亲出京去西南,被他拒绝。”
然后呢……凌解春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表情看似镇定,可是那只手却在暮春温煦的燥意中冷得似冰。
“然后……他禀明了老皇帝。”沈萧辰低低道:
“她被赐了牵机。”
沈萧辰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与己无关:“她自尽那日,宫门落了锁,殿中只有我和她二人。”
老皇帝想要灭口,自然未曾想过要留沈萧辰一命。
“她宿在两仪殿的偏殿,距离千秋殿只有一墙之隔。”
千秋殿中肆意生长着可解百毒的苦心莲,隔着高高的宫墙却成了五岁的沈萧辰永远逾越不了的距离。
而对于他而言,最痛楚的不是母亲惨死在他面前,而是他并非无知稚童,他明明可以救她,却又无能为力。
“她挣扎了整整三日。”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去:“后来,我听到墙外沈莺时的声音,求她去取一株苦心莲来。”
那个小姑娘呀……丢了自己唯一的玩伴,小雀子般的声音响彻森严宫禁。
说来也怪,她明明曾是那个人唯一的挚友,却与自己始终不甚投契。
但这不妨碍她关心他。
“可是她呀……”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苦笑来:“她不仅带来了苦心莲,还自己动手拆了院墙翻了过来。”
他终于阖了阖沉重酸涩的眼眸。
将那些坠入千尺深潭激起的暗淡水光都死死按捺在眼底。
他对沈莺时始终有歉意。
她也只是个孩子,对朋友重信守诺,他却让她亲眼看到了宫廷中最血腥残忍的一幕。
而正是她误打误撞,才逼迫老皇帝留了他一命。
到底是他利用了沈莺时。
“可是我娘啊……”
那抹浅淡的笑意还挂在他唇边,比苦心莲还要苦涩:“她不想活,更不想死后还要附茔于皇陵,得他们的香火供奉,死生不得安宁。”
凌解春不忍再看,压着他的头抵在自己肩头,用尽全力拥住他。
不要再讲下去了。
他不敢开口去问,就是他早就明了,这注定残酷的真相。
“我给了她一个痛快。而后放火烧了偏殿。”
他栖身寺中整整三十载,熟知戒规三千,以杀为先。
却不成想自己一朝重生,先杀母后弑父,手上沾染的都是洗不净的鲜血。
如若他未曾聆听过那么多的梵音教义,或许就不会如此苦痛。
但若非他曾聆听过那些宿根业障,又如何能了结这因果?
他无数次地跪在佛祖面前祈求原谅,却早已知晓自己一身罪孽再不可赎。
他不敢想。
不敢回忆。
他不敢回头看。
他甚至怀疑,是因为他动了法心妄念,才会坠回这仿若地狱的人间。
可是,这世间怎么还有凌解春呢?
他所在的人间,哪怕面前是尸山血海,也依然是花团锦簇,春满人间。
又怎么会是他的炼狱?
只要凌解春不曾怪罪,他就要坚定地往前走下去。
他才是他供奉的神明,引灯照亮他茫然失措的前路漫漫。
告诉他相信四季轮回,因果相替。相信冰雪即将消融,大地即将春归。
沈萧辰下颌抵在凌解春肩头,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的心跳渐渐沉稳下来。
他知道沈凝霜一定不会放过同凌解春诋毁自己的机会,但凌解春从未曾以此质问过他。
他明明是最有资格指责他的人。
但他始终没有。
他一直都知道怀中人有多好,因而他只有被他抛弃的伤心痛苦,却从来未曾怀疑过自己爱错了人。
拥着他的人也真真切切地比他痛楚,温热的泪落在他的肩头,凌解春泣不成声。
他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轻轻环住他,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我出宫时带她到了朔州……”
“……那里不再是大燕的疆域。”
他的语气轻快起来:
“她自由了。”
只是他曾犹豫良久,却始终未曾告知那人他们的身世。
于他而言,知晓沈擒霜是他们的生父,只会让他更为痛苦和癫狂。
“我只告诉过你。”沈萧辰低声道:“这世上只有你知晓这个秘密。”
他坚信凌解春会为他守口如瓶,缄默终身。
如果有一日凌解春见到那个人,也会知道自己才是沈萧辰最亲近的那个人。
比与自己分享过一个子宫的那人更亲密无间。
他始终都值得他托付。
那时候,他会看在今日的诚心正意之下,原谅他一直以来对他的隐瞒与逃避罢?
“我们不去岭南了。”
一片纷乱之中,凌解春忍着泣意,一字一顿道:“我不能让你再去求沈衔霜任何事。”